一月底的蘭州也有了幾分春天的氣息,雖然黃河還沒有解凍,但陸地上的冰雪已開始消融。
黃河北岸的西夏軍大營延綿二十餘里,七萬西夏大軍駐紮在軍營內,去年十一月,天子李乾順又應主帥曹保宗的要求向蘭州增兵兩萬,西夏軍這次對奪取鞏州勢在必得。
這天上午,軍營大門開啓,一隊騎兵向黃河邊疾奔而去。
爲首大將正是曹保宗,他接到了竇清派人送來的絕密快信,宋軍將在二月初五正式出兵鞏州,距離現在還有七天時間,如果算上途中耗時,那麼宋軍主力還有整整十天才能抵達隴西縣。
曹保宗前來查看黃河的冰凍情況,隱隱可見河面上還有雪橇在滑行,在河邊還有幾座攤販,專門出租過河雪橇招攬客人。
黃河寬十幾裡,在冰面上至少要行走一個時辰,巨大的寒氣很容易把人內腑凍壞,很多商販就想到了雪橇的方式,雪橇上墊着厚厚的老羊皮,用馬匹拉拽,很快就能穿梭過黃河,這種渡河方式極受歡迎,幾家店鋪的生意相當興隆。
曹保宗在騎兵簇擁下來到一家店鋪前,店主和夥計連忙上前磕頭見禮。
“我來問你,這一段黃河幾時解凍?”
“回稟將軍,完全解凍要到二月中旬前後,但再過幾天就不能走了,冰層會斷裂,凌汛很快會出現,這兩天夜裡都會聽到巨大的聲響,那就是冰層斷裂的聲音。”
“說具體一點,到底還有幾天不能走?”
“小民也說不準,但我們大後天是最後一天開門做生意。”
曹保宗點點頭,回頭尚東延道:“不能再拖下去,明天必須出兵南下隴西縣。”
尚東延嘆口氣道:“卑職已經說了無數遍,還卑職還是要說清楚,我們這次不能倉促出戰,須要拿到全面的情報,才能評估我們該怎麼作戰?是出兵鞏州,還是出兵秦州?”
又是老生常談,曹保宗早就聽煩了,他眼睛一瞪,“我在鞏州修建了四座後勤軍城,最後卻攻打秦州,難道我都是白修建了嗎?”
尚東延忍住心中的怒火道:“卑職再說一遍,我並非反對攻打鞏州,而是說要看情報,假如秦州空虛,我們爲什麼不能掌握主動,轉而去攻打秦州?那可是能讓陳慶陷入被動,打仗不就這麼回事嗎?誰掌握了主動,誰就佔到先機。”
“一派胡言,秦州是陳慶的老巢,他怎麼可能不留下重兵防禦,就像我們的興慶府什麼時候空虛過?我們既然制定了計劃,那就應該按照計劃來執行,朝秦暮楚,計劃說變就變,那制定計劃又有什麼意義?”
“可戰場瞬息萬變......”
“所以我們纔要以不變應萬變!”
兩人再次爭吵起來,尚東延的怒火已經剋制不住了。
“但大將軍計劃並不完美,甚至漏洞百出,我們的對手是陳慶,他就是最善於抓住敵軍的漏洞,上次的教訓大將軍忘了嗎?”
曹保宗眼中露出殺機,眯起眼道:“你再敢以下犯上,抵制我的軍令,我非殺了你不可!”
話已經說到以下犯上的地步,尚東延終於絕望了,他長長嘆息一聲道:“卑職不敢以下犯上,但大將軍能否讓卑職守蘭州大營?”
“可以!你留下吧!”
曹保宗怒氣衝衝丟下一句話,轉身走了。
尚東延恨得一陣陣咬牙,天子怎麼能派一個眼高手低的書生來當主將,這和宋朝那些無用的文官有什麼區別?
這裡需要多說兩句。
在西夏軍隊內部一直存在着一種相互鄙視鏈,世襲大將鄙視邊軍將領的地位低下,沒有後臺背景,而邊軍將領又反過來鄙視世襲大將只會高談闊論,沒有實踐經驗。
曹保宗就是典型的世襲大將,他是宰相曹介的長子,少年得志,靠父蔭一步步成爲大將軍,履歷中所謂的戰功赫赫,也只是在去戰場邊緣鍍了一層金。
而尚東延卻恰恰相反,他父親是吐蕃人,母親是党項人,他官任卓囉和南軍司副都統,常年在邊疆戍守,在西夏朝廷幾乎沒有他的地位。
尚東延實戰經驗卻很豐富,陳慶第一次被敵軍戰術欺騙,就是栽在這個尚東延手中,尚東延在狄道縣用了一個西進的假動作,便把陳慶騙出城,率三千軍隊去了銀礦。
陳慶耗費心機,利用楊奇來傳遞假消息,很大程度上就是爲了騙過這個尚東延,否則,對付曹保宗,根本就不用這麼費力。
尚東延壓根就反對曹保宗採用修築軍城囤積物資糧草的辦法,這等於就早早告訴了敵軍,我要攻打鞏州,如果敵軍只有一個目標,可以用這個辦法,可是他們不僅可以攻打鞏州,也可以攻打秦州啊!
尚東延一直在勸說曹保宗虛虛實實,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表面在鞏州修建軍城,最後去攻打成紀縣,卻被曹保宗一口否決。
曹保宗的思路非常清晰,打仗是要正奇相輔,但必須是奇輔佐正,而不是正輔佐奇,主次不能顛倒。
曹保宗只同意在圍繞攻打隴西縣的主線上做文章,使用一些奇兵計謀。
兩人意見不合,一直在爭論,這次出兵前夕,兩人終於攤牌翻臉了,尚東延態度明確,你若要一意孤行,那我留守不去,最後兵敗與我無關。
..........
西夏軍五萬大軍次日穿過了黃河冰面,浩浩蕩蕩向南殺去,他們各種糧草輜重已經事先全部運送南下,比如攻城武器和運輸大車就囤放在通西縣。
他們將輕兵趕到通西縣休整兩天,然後再攜帶着輜重隊伍南下,這樣就能大量行軍節省時間。
在某種意義上說,曹保宗的辦法並沒有錯,步步爲營,很好地吸取了上一次孤軍深入的教訓。
但也正如陳慶所說,這種步步爲營適合大兵團作戰,比如完顏兀朮攻打大散關,他就是用這種步步爲營的辦法,最後成功奪取了大散關。
而曹保宗只有五萬軍隊,和宋軍相比,他的兵力並不佔優勢,他無法用重兵來保護沿途軍城,用中等兵力來施行大兵團作戰,就有一種用小馬來拉大車的不切實際。
曹保宗吸取教訓是不錯,但他的方向錯了,他就不應該攻打隴西縣,而是應該攻打秦州,佔領甘泉堡、雞川縣或者清水縣爲後勤重地,打通興慶府—保川縣—甘泉堡這條重要的戰略通道,兵指成紀縣,那時陳慶就很被動了,他就不得不暫時放棄隴西縣,力保秦州不失。
但曹保宗卻沒有看到這一點,他依舊堅持自己在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站起來,他認爲上次是自己策略錯了,不該孤軍深入,所以這次改爲步步爲營。
所以陳慶說他紙上談兵,就是這個緣故。
不過就算曹保宗水平稍微遜,陳慶也不敢掉以輕心,他派出二十支斥候隊,嚴密監視敵軍行蹤。
在秦州和鞏州交界處有一座延綿數十里的山崗,呈南北走向,這座山崗就叫赤鐵嶺,赤鐵礦就產在秦州這邊,兩萬兩千西夏戰俘礦工也歸給子女後管理。
此時,礦山上暫時停止了開採,兩萬兩千西夏軍戰俘轉移到成紀縣戰俘營,被集中起來築路伐木。
這天中午,在渭河北岸官道以北約五十里處,這裡也是赤鐵嶺最北面,一支二十人的宋軍斥候隊正在山林內休息,在一株最高的大松樹上,一名斥候哨兵正在警惕地注視着四周的情況。
一名士兵很輕鬆地點燃一塊蜂窩煤,用樹枝夾進石頭壘成的簡體爐竈內,士兵將一隻裝滿泉水的鍋放在竈臺上。
這是陳慶下達的命令,所有斥候都必須用熱水泡餅,這雖然是個小細節,但極其重要,陳慶做過斥候,他知道斥候最大的挑戰就是腸胃疾病,這也和他們長期吃生冷的水和食物有關係,斥候的食物是幹餅和醃肉,一般用山泉水泡着吃,泡不開不說,水還不乾淨,很多士兵都得了慢性腸炎,總是處於肚子疼痛狀態,嚴重影響到戰鬥力。
但如果用木材,有火點,加上煙大,容易暴露目標,而用無煙煤製成的蜂窩煤餅就解決了暴露目標的問題,方便快捷、發熱量大,一塊煤餅可以燒開兩鍋熱水,用開水泡開幹餅和醃肉,加上油脂和各種調料,就能吃上一頓不錯的午飯,對改善士兵的腸胃有很大的好處。
士兵們正有說有笑吃飯,大樹上的哨兵忽然低聲喊道:“林都頭,有敵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