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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水村是這一帶很大的村子了,有三百多戶百姓。

蕭家當初算是外來戶,房子建在西北角,回佟家的話要從西穿過村子,走上村東的一條土路。

蕭家在村子裡的人緣應該很不錯,騾車經過的地方凡是遇到百姓,那些人都會笑着跟蕭縝打招呼,與此同時,他們也會好奇地打量坐在車板中間的佟穗,想瞧瞧蕭家的新媳婦長何模樣。

這都是人之常情,佟穗出發時就做好了準備,每當蕭縝給她介紹對方的時候,佟穗便笑笑,隨着蕭縝的稱呼喚一聲張叔、李嬸之類的。

不是善談的開朗性子,但也沒有過於拘束。

當騾車走遠,幾個穿粗布衣裳的婦人聚在一起點評起來:

“小媳婦長得真好看,瞧着是個老實的。”

“白淨,我好些年沒見過這麼水靈的姑娘了。”

“這蕭家的兒郎們還真是有福氣,三個媳婦沒一個醜的。”

“這是自然,沒看看蕭家是什麼條件,也就是蕭千戶不爭,不然咱們村的里正早換人了,哪會一直被孫家霸佔。”

因爲老爺子蕭穆做過千戶,附近百姓們提到他時還會敬稱一聲“蕭千戶”。

騾車上,佟穗笑了一路,眼看着就要出村子了,她總算鬆了口氣。

蕭縝偏頭看看她,再往自己身邊使個眼色:“坐近點?”

佟穗先將手邊的兩壇酒、一支薰豬腿以及兩包茶果往車轅那邊推推,再挪了過來,背抵車邊的尺高護欄,與蕭縝一個面朝西,一個面朝東。

別人家夫妻趕車時挨着坐是爲了方便說話,結果佟穗坐了一會兒了,招呼她過來的男人居然一點聊天的意思都沒有。

佟穗也不好再挪回去,只默默打量即將離開的靈水村,打量對面的廣闊田地。

去年秋天種下的麥苗蟄伏一冬後又變得綠油油了,空着的田地則留着過陣子種苞谷、花生或紅薯。

鄉下百姓看見平整的田地跟看見爹孃一樣親切,佟穗想起小時候跟着哥哥們在村裡瘋跑的快活光景。桃花溝位置偏僻,百姓比其他村子是要窮點,可大家都能吃個溫飽,不用去惦記別人家的米糧,也不用擔心家裡男人被朝廷徵走,擔心女人們被兵匪禍害。

土路坑坑窪窪,騾車偶爾會顛簸一下,佟穗依然怔怔地望着那片田。

蕭縝也隨意地看着遠近的房屋莊稼,直到騾車拐上東邊小道,幾道或蹲或坐的身影忽地闖進視野。

蕭縝微微皺眉,眼睛看着那幾人,低聲提醒身後的小姑娘:“里正孫家的人,跟我們不太對付。”

他剛說完,對面已經有人不太客氣地起鬨了:“蕭二,陪新媳婦回門啊。”

那聲音聽起來就是來者不善。

佟穗歪頭,視線貼着蕭縝姿態鬆弛的腰背朝前一掃,就見四個高矮不一的布衣男人從路邊站了起來。前面的兩人身形挺拔壯碩,五官周正酷似,神色跋扈倨傲,後面那倆瘦了一圈矮了一截,一看就是跟班。

四人同時瞧向佟穗。

佟穗垂眸,身體微微後仰,借蕭縝擋住自己。

四人排成一字擋在路中央,蕭縝只好停了車。

孫典走到蕭縝旁邊,盯着佟穗看了幾眼,吊兒郎當地笑道:“蕭二,不給我們介紹介紹?”

蕭縝對佟穗道:“這是里正的長子孫典,那是次子孫緯。”

佟穗朝兩兄弟笑笑,微擡脣角的那種。

離得近,她注意到孫典右邊眼角外有道明顯的疤痕,猙獰如蜈蚣,孫緯比哥哥白一點,顯得要文氣些。

孫典圍着騾車繞了一圈,時不時瞟佟穗一眼:“行啊,沒想到咱們這邊還藏了這麼一個漂亮姑娘,大郎他娘死了好幾年了,方媒婆都沒給我介紹弟妹,反倒便宜你這個剛從戰場回來的。”

一個跟班嬉笑道:“典哥別冤枉方媒婆啊,人家知道你心有所屬非對方不娶,給你介紹別人不是自討沒趣嘛。”

孫典呵呵兩聲,重新回到蕭縝身邊:“蕭二,你現在有媳婦了,該知道被窩裡有多快活,怎麼,就許你媳婦被你……”

他沒說完,蕭縝突然跳下車轅,一拳揮在孫典臉上,直砸得孫典連退數步,若非孫緯及時拉住他,孫典非得栽倒土路與田地中間的道溝裡。

“你敢打我典哥?”

兩個跟班擼起袖子要衝上來。

“滾!”

孫典喝退這兩個肯定打不過蕭縝只會丟人現眼的,隨即他抹把鼻子下面的血,瞪着蕭縝道:“當年咱們兩家一起向柳家提的親,你大哥長得比我好看,柳兒選他我願賭服輸,後來我也娶了媳婦,跟柳兒各過各的,相安無事。如今你大哥都死了好幾年了,我也成了鰥夫,你們蕭家把柳兒嫁我又怎樣,非得讓她獨守空房?”

蕭縝:“大嫂真想改嫁,我們絕不攔着,是你配不上她。”

孫典:“我哪裡配不上了?除了你們蕭家兄弟,方圓十里我比誰不強?”

蕭縝:“無法讓她喜歡,便是你不配。讓開。”

孫典不讓。

蕭縝拿起放在車上的馬鞭。

孫典這才帶着三人退後,等騾車過去了,他巴巴地跟在騾車後面,對佟穗道:“弟妹,蕭二他們都不講道理,你是女的該明白女人當寡婦的苦,回頭你替我多勸勸柳兒,你真能幫我達成心願的話,要銀子我給銀子,要出力我出力,我孫典絕無二話!”

車上的小媳婦面朝前方,除了隨着車板的微微晃動,一點反應也無。

孫典停下腳步,突然發出一聲嗤笑:“行啊,公木頭娶了一根母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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騾車走出好遠,佟穗纔回頭看了下,孫典四人已經不見了。

蕭縝像是能聽見她的動作,道:“這事不用跟大嫂說,你也不必跟大嫂打聽什麼。”

佟穗纔沒那麼嘴碎:“知道。”

也不用打聽,來龍去脈孫典自己都嚷嚷出來了。

蕭縝兄弟都這麼俊,那位戰死的大哥蕭崇必然也是儀表堂堂,柳初選擇蕭家真是再正常不過。

當寡婦確實有不如意的地方,可蕭家男人們都算靠譜,那孫家不知道具體是何情況,柳初改嫁過去未必真就比待在蕭家舒服。

這是從過日子考慮,男婚女嫁還要考慮是否看對了眼,若柳初不喜歡孫典那樣的,那麼縱使孫家有金山銀山,柳初肯定還是不願意。

佟穗才嫁過來,跟柳初的情分尚淺,有些舊事心裡清楚就好,不必過問也不必攙和。

二十里路,越靠近桃花溝這邊越人煙稀少,遠望是巍峨連綿的龍行山嶺,近處是一片片小山包與野樹林。

佟穗密切觀察着兩邊的樹林。

蕭縝無意間回頭,見她這樣,默默收回視線。

臨近午時,騾車進了桃花溝。

這回輪到蕭縝被桃花溝的百姓們圍觀了,佟穗笑着給他介紹諸人。

“前面拐個彎。”佟穗沒忘了給蕭縝指路。

蕭縝:“來過兩次,記住了。那家是你們村的私塾?”

私塾位於桃花溝中間的位置,是一個鰥夫老頭去世後留下的老房子,村人商量過後將其改成了私塾,請村裡的一位老童生教孩子們讀書識字。後來宋瀾攜子來桃花溝歸隱,老童生主動退位讓賢,宋瀾對孩子們也很盡責,但凡太平的時段都會來私塾坐館。

此時,私塾里正傳來一陣郎朗的讀書聲。

佟穗點點頭,望向私塾裡面,試圖辨認出弟弟佟善的聲音。

蕭縝:“要去找小山嗎?”

佟穗:“算了,他晌午散學了自會回家,提前回去白白耽誤功課。”

蕭縝便繼續趕着騾車從私塾門前經過。

到了佟家這邊,佟有餘、周青夫妻倆以及佟貴已經在門口等着了。

明明才分別三日,可看到父親憨厚母親溫柔的笑臉,佟穗的眼睛居然有點酸。

也不等騾車停下,佟穗提前從後面跳下車,一路小跑過去,直接投到了母親懷裡:“娘……”

周青一邊朝着女婿笑一邊數落女兒:“枉我還誇你夠穩重,怎麼還跟孩子似的,把姑爺自己落後面了。”

佟穗垂着眼,藏好了因爲見到家人而泄露的對蕭縝的一點點怨氣。

這人哪哪都好,就是夜裡太壞了,非把她弄哭了才肯罷休一樣,力氣又大,她想推都推不動。

“讓岳父岳母久等了。”

身後,蕭縝停好騾車,雙手分別提着回門禮走了過來。

佟穗轉身,眉眼低垂,又變成了柔靜乖巧的小媳婦模樣。

佟有餘見女婿竟然還提了一條薰豬腿,無奈道:“你們回來就行了,怎麼還帶這種好東西,你們家人多,明日帶回去吧,留着自己吃,阿貴總進山打獵,我們這不缺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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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縝:“阿貴是阿貴,這是女婿的一份心意,岳父就別跟我見外了。”

佟有餘笑着搖搖頭。

周青:“來,咱們都進來說話,阿貴你把騾車牽進院子。”

佟家是三間屋的格局,前院東邊蓋了廂房給佟貴、佟善住,周青夫妻住上房東屋,西屋是佟穗的閨房。

佟家院子不大,西邊搭了棚子放柴禾耕具、晾曬獸皮,一應物件擺放得井井有條整整齊齊。

後院用木柵欄圍着,養雞種菜。

周青夫妻帶着女婿簡單逛了一圈,一家人便移步東屋了。

周青、佟貴都算擅談的,佟穗坐在母親旁邊暗暗觀察蕭縝,發現這傢伙只是不喜歡或是不習慣主動找話題,真與人應酬起來倒也算能說會道、遊刃有餘。

“行,你們聊,我跟阿滿去準備午飯。”

招待得差不多了,周青拉着女兒來了堂屋。

女婿登門,周青當然要準備些稀罕吃食,特意跟着佟貴去山裡挖了一籃子嫩生生的野菜混着五花肉做成餡兒,苞米麪也和好了,娘倆面對面坐在堂屋北面的矮桌旁,一邊捏包子一邊悄聲聊天。

周青最關心女兒在夫家的生活。

佟穗:“挺好的,有倆丫鬟專門洗衣服,我跟大嫂隔一天做一次飯,賀二嬸有點精,我不聽她使喚就是。”

周青聽了一通,道:“你大嫂好相處,那個弟妹如何?聽說原來是相府千金,沒瞧不起你吧?”

佟穗:“沒有,她都不怎麼出門的,就在自己屋裡待着。”

周青:“家裡那麼大變故,又沒幹過燒火做飯的事,能理解,蕭家人都默認她這做派,你也不用管,咱們做好自己該做的,心裡踏踏實實比啥都強。”

佟穗笑了:“娘放心,我不會跟她比的。”

周青和了很多面、調了一大盆餡兒,娘倆都是手快利落的,很快就捏了滿滿一面板的苞米餑餑,一排八個,一共五排,旁邊還多出一個特別大的,那是因爲面不夠多了,便把剩下的餡兒都塞了進去,鼓鼓囊囊。

周青拍拍手,一臉滿意:“今天吃兩頓,剩下的明天你們帶回去,哪怕一人吃一個呢,也算是份回禮了。”

做媳婦的只會從夫家往孃家帶東西,會被人嫌棄。

佟穗知道爹孃兄弟都疼自己,也沒說客氣話,幫忙去燒火。

周青從另一個鍋裡紅燒了一隻兔子,怕光吃苞米餑餑噎得慌,還煮了一盆蛋花湯。

當苞米餑餑散發出香氣時,佟善跑着從私塾回來了,進門就高興地喊姐姐、姐夫。

家裡變得更加熱鬧,吃飯時,佟貴拎了一罈酒出來,對蕭縝道:“我們平時都不喝酒,這還是二爺送來的,來,今兒個我們陪二爺好好喝喝。”

蕭縝比他大六歲,佟貴叫不出“妹夫”,乾脆稱他爲“二爺”。

蕭縝笑笑,舉起酒碗,跟佟有餘、佟貴碰了下,仰頭便灌了起來。

佟穗還是第一次看他喝酒,男人的臉被海碗擋着,只瞧見他的喉結隨着吞嚥一滾一滾。

再去看自家父親跟二哥,學蕭縝那樣豪邁的姿態,嘴角卻灑了酒水出來,惹得母親一臉嫌棄。

“喝不慣就少喝點,別等會兒耍酒瘋。”周青分別又給三人倒了一碗,然後便把酒罈拿開了,“想喝晚上再喝,自家人犯不着拼酒傷身。”

蕭縝:“岳母說的是,在家祖父也管着我們,不許多喝。”

吃了兔肉他誇一句岳母的廚藝,嘗過野菜餡兒的苞米餑餑再誇一句,且用詞文雅不帶重複,逗得周青笑容就沒斷過。

“愛吃就好,以後有空多跟阿滿回來,我挑着花樣給你做。”

蕭縝:“您別嫌我們回來的太勤就好。”

周青笑開了花。

佟穗:“……”

怪她跟哥哥弟弟嘴笨,從來沒把母親哄得這麼開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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