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穗坐在小板凳上泡腳的時候, 還能聽見西院那邊賀氏的指桑罵槐——嘴上找阿真的茬,實則句句都是在罵林凝芳,這樣無論老爺子還是蕭守義都不好管她。
平心而論, 佟穗能理解林凝芳的格格不入, 也能理解賀氏的憋屈與怒火, 甚至阿真的寄人籬下。
相府千金也好, 平民百姓也好,人心都是肉長的, 各有各的喜怒哀樂。
擦了腳, 佟穗穿好鞋子將水潑到東廂房的後門外, 再舀一勺水將洗腳盆衝乾淨, 放到旁邊等着蕭縝回來用。
賀氏的叫罵還在繼續,佟穗鑽進被窩,默默回憶今天看的書。
睏意上涌時,西院那邊有了變化,蕭延肯定回來了,因爲賀氏開始罵起兒子來, 也換了新的罵詞。
佟穗居然聽笑了, 住在自家時可沒有這樣的熱鬧。
其實挺好的,能爲這些計較說明大家過得都還不錯,真到了缺衣少糧風餐露宿的光景,想找茬都沒心氣。
伴隨着一陣腳步聲,外面響起了蕭野的聲音:“一哥,你在哪找到的哥?”
“河邊。”
“啊?哥不會想不開要跳河吧?”
“睡你的覺去。”
佟穗咬脣忍笑, 蕭野也是個沒正經的,西院亂成那樣,他還在這開玩笑, 靈水河遠沒到汛期,水淺着呢。
蕭縝插好堂屋門,見竈臺旁整整齊齊擺着洗臉盆、洗腳盆,就知道她都洗漱好了。
這種天氣,蕭縝習慣直接用涼水洗,都收拾好再進了屋。
佟穗還是好奇的,問他:“弟經常這樣不回家?”
蕭縝一邊上炕一邊道:“從去年回來,鬧過五次了。”
佟穗沒再問了。
蕭縝側躺着,一隻手探過來。
佟穗:……
知道他身體強壯,可真的不會累嗎?
.
第一天蕭延兄弟又去打獵了,蕭延、蕭涉共騎一匹騾,蕭野單獨騎一匹。
佟穗站在後院,眼巴巴地看着兩匹大黑騾跑了出去。
柳初笑她:“昨天還沒學會?”
佟穗:“會是會了,還不熟練。”繞着蕭家後院慢跑都提心吊膽。
柳初:“也許他們下午回來的早,那就還能練會兒。”
佟穗確實有時間門,可她有點心疼騾子,怕累到它們。
鑑於兩匹騾子是大功臣,佟穗決定今天多給它們鋤點青草回來。
妯娌倆挎着籃子繼續去了河邊。
村裡養騾馬牛羊這類食草牲畜的人家不多,野菜人人搶,青草幾乎沒人動,妯娌倆這鋤幾下那鋤幾下,輕輕鬆鬆就弄滿了兩籃。
蹲在河邊洗手時,佟穗順便把沾滿泥土的鋤頭也衝了衝。
柳初坐在乾乾淨淨的卵石上,吹着習習的暖風,仰頭望望天,舒服地吸了一口氣:“要是能一直這麼太平該多好。”
佟穗四處看看,靈水河這邊的景色確實很不錯。水流清澈,卵石石灘被陽光照得白晃晃的,兩岸緩坡上爬滿青草,間門雜着些鄉下常見的野花。
佟穗心中微動。
她沒見過書上提過的牡丹芍藥荷花玉蘭,林凝芳大概也沒見過這些小小的鄉野小花。
那麼清麗脫俗的一個美人,整天悶在屋子裡確實怪可憐的。
佟穗不會冒冒失失往人家身邊湊,但她願意送這位弟妹一份小禮物。
柳初就看着這位弟妹突然去四處採摘野花了。
她笑了笑,以爲佟穗只是喜歡,畢竟才十八歲,只是個大姑娘。
日頭升高時,妯娌倆依然與阿福、阿真一起往回走。
阿福看到一太太手裡的一簇野花,稀罕道:“平時我也常見這些花,感覺就那樣,今天瞧着怎麼這麼好看呢?”
阿真仔細看了看,笑道:“是一太太心靈手巧,搭配的好。”
佟穗:“我就隨便攙和的,是這些花本來就水靈。”
等回了蕭家,佟穗將花遞給阿真,輕聲道:“拿去給你們太太看看吧,圖個新鮮。”
阿真一路都沒想過會是這樣,看看那花再看看一太太在暖陽中帶笑的臉,驀地溼了眼眶,低頭道:“奴婢代太太謝過一太太。”
公允地講,蕭家人都算是好人,包括賀氏也只是嘴上壞,不曾對自家姑娘動手,遇到那種真正刻薄的,誰管你是不是什麼相府千金,不幹活就打到你幹活,不給笑臉就打到你強顏歡笑,總有法子將姑娘變成一個真正的農家媳婦。
換成阿真,她會好好跟着爺過日子的。
可姑娘不一樣,姑娘先是死了爹孃兄嫂侄兒,心還傷着呢,人就被爺抱進了小樹林。
到了蕭家,姑娘困在自己的情緒中,蕭家人忙着各自的生活,從未有誰真正關心過姑娘,或許他們也想對姑娘好,卻不知道該如何照顧一個相府千金,也怕弄巧成拙反倒被相府千金嫌棄。
除了爺,一太太是第一個嘗試讓姑娘開心一點的。
佟穗被她那聲“奴婢”弄得渾身彆扭:“好好的,你怎麼突然這麼說話了。”阿真之前最多喊她們大太太一太太,自稱都是“我”。
阿真沒有解釋,先將懷裡堆滿衣裳的大盆子放到晾衣架那邊,再跑過來小心翼翼地接過佟穗手裡的花,奔着西院去了。
佟穗搖搖頭,自去將青草放到騾棚。
西院,阿真避開賀氏母女,如捧至寶地來了東廂。
她將手藏在後面,笑着對炕上的林凝芳道:“姑娘,猜我帶了什麼回來。”
林凝芳很少見她這般高興,好像大家還住在林家大宅,阿真真的帶回來了稀奇物件。
林凝芳便也笑了:“什麼?”
阿真拿出花,遞到姑娘面前。
林凝芳被那一簇鮮豔的顏色點亮了眼眸,新綠的葉片,嫩白、鵝黃、鮮紅、深紫的朵朵小花。
她接過來,眼裡全是笑:“很好看。”
阿真:“春暖之後,路邊河邊很多這種野花,我天天都能看見,卻一次都沒想過要給姑娘帶回來。”
林凝芳擡起頭,笑容已經收斂:“爺叫你摘的?”
阿真:“纔不是,他早出發去打獵了,這是一太太在河邊割完草摘的,特意叫我拿回來給您看個新鮮。”
林凝芳的腦海裡便浮現一張乖巧柔靜的臉龐,一個看起來很好欺負卻能應付賀氏母女的姑娘,一個主動叫男人教她騎騾的姑娘。
林凝芳再看看手裡的花,爲難起來:“她既送了我花,我拿什麼回禮?”
自家的金銀珠寶全被山匪們搶走了,當時蕭家兄弟人少,救她們主僕性命爲先,無法攔截財物,導致林凝芳來蕭家時,只剩一身綢緞衣裳、幾樣當天佩戴的首飾,以及車上掉落下來的一箱山匪們瞧不上的書。
對不讀書的人來說,書與廢紙無異,那麼,佟姑娘會喜歡首飾做回禮嗎?
賀氏母女那樣的肯定喜歡,可花是雅物,林凝芳不想拿金銀俗物去埋汰一個純善的姑娘。
阿真眨眨眼睛,猶豫道:“不用吧?我看一太太沒想要回禮的樣子。”
林凝芳:“我知道,可我不能失了禮數。”
阿真最先想到的也是爺替姑娘收進匣子上鎖的那幾樣首飾,說實話,現在就是把一座金山放在姑娘面前姑娘也不會笑一下,但那些首飾隨便拿出來一樣,都能讓村裡人樂開花。
林凝芳:“罷了,我先去當面道謝吧。”
光這句話就讓阿真高興極了,笑着幫姑娘提了鞋子過來。
主僕倆走出東廂,賀氏正好從上房出來了,見此挑挑眉毛:“上茅廁去啊?敢情千金小姐也跟我們一樣要吃喝拉撒。”
阿真不愛聽這粗鄙話,低眉忍着。
林凝芳渾然不在意,主僕倆直接往後院去了。
佟穗卻已經回了東院。
主僕倆便從後院這邊走到東院上房的後門,發現柳初正在擦拭堂屋的竈臺。
瞧見林凝芳,柳初愣住了,呆呆地忘了動也忘了說話。
林凝芳朝她點點頭,道:“大嫂,我來找一嫂。”
柳初下意識地指向東廂房:“她回屋了……”
林凝芳道謝,穿過堂屋往東廂房走去。
佟穗躲在屋裡看書呢,裡外兩道門都落了閂,忽然聽見阿真喚自己,還說林凝芳也來了,佟穗手忙腳亂地藏好書,一邊提鞋一邊單腳跳着往外趕。
打開外面的門,果然看見林凝芳站在屋檐下,雪白的臉被陽光照得更白了,不像真人。
“弟妹啊,快來屋裡坐。”佟穗生疏地招呼道。
林凝芳隨她進了北屋,視線掃過裡面的陳設,見各處都收拾得乾乾淨淨,便知道佟穗是個勤快的。
“謝謝一嫂的花,我很喜歡。”林凝芳轉過身,朝後面很是拘束的姑娘道。
佟穗還是第一次聽見她說這麼多字,怎麼說呢,聲音好聽,那吐字的韻調也好聽!
“我就隨便摘的,哪用你特意過來。”佟穗真被這主僕倆的禮數驚到了,好不習慣。
林凝芳笑了笑,這時,她注意到櫃檯一頭擺放着筆架與硯墨。
她意外問:“一嫂平時有在練字?”
佟穗:“沒有沒有,那是我表哥送的添妝,擺在那好看一點。”
林凝芳猜測道:“紙是收起來了嗎?”
佟穗:“對,畢竟平時都不用,放外面怕弄壞了。”
林凝芳沉默片刻,道:“我很喜歡一嫂送的花,也想送一嫂一份回禮,卻不知一嫂喜歡什麼。”
佟穗忙道不必如此客氣。
林凝芳端詳她一番,提議道:“我畫工尚可,不如我送一嫂一幅畫?”
佟穗:“……”
畫啊?她這輩子還沒見過真正的畫呢,頂多在私塾的書上見過一些模糊的圖。
阿真在一旁鼓勵道:“一太太快同意吧,我家姑娘的畫工連相爺都讚不絕口的。”
林凝芳瞥了她一眼,阿真捂嘴退後。
佟穗瞧出來了,她要是不答應,林凝芳恐怕會繼續琢磨其他謝禮!
“那,那就勞煩弟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