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二,夜,半空一輪明月將圓未圓。
太原城,九萬大軍動而若靜地列陣於南城門內側,神色堅毅地等待大將軍發號軍令。
孟靖業一身鎧甲,吩咐兒子孟錫與另外兩位副將“你們帶五萬將士出發,仔細觀察敵營確認無誤再發兵偷襲,一旦中了埋伏,立即派人回來通報,我會親率留守的四萬將士出城營救。”
敵方只是七萬民兵,沒有埋伏,五萬大軍夜襲敵營定能馬到成功,有埋伏,他即刻帶兵增援,合計九萬精銳,照樣能將七萬民兵殺得片甲不留。
一個副將道“大將軍真是策無遺算,對付一個無名老將也如此謹慎。”
孟靖業“小心駛得萬年船,此戰關係到京師與數萬將士的安危,我寧可高估對方。”
孟錫“父親放心,兒絕不會輕舉妄動。”
孟靖業“嗯,動身吧。”
城門悄然打開,將領們騎着蹄子裹有棉布的駿馬行在前面,五萬步兵整整齊齊地跟隨其後。
二十里地急行也要走一個時辰,當城門關閉,孟靖業示意留守城內的五千騎兵與三萬五的步兵原地休息,帶着孫子孟繼堂進了營房。
孟繼堂今年二十,正是意氣風發的大好年華,因爲已經是半夜,他勸老爺子道“祖父且回去休息吧,我在這邊等消息,萬一出事,我帶兵去增援父親也是一樣的。”
孟靖業搖搖頭“據探子來報,蕭穆與齊恆手下的十萬將士都是青壯,哪怕只是民兵,我們也不能太低估他們的戰力。萬一有埋伏,你爹那邊肯定會先傷亡一批將士,等援軍趕過去,我軍兵力可能會超過敵軍,也可能只是平手,如果敵兵夠強,兩軍將陷入膠着之中,但你別忘了曲城的齊恆手裡還有三萬兵馬。”
“也就是說,今晚可能有三種結果,一是你爹的五萬兵馬順利偷襲,一舉擊敗蕭穆的七萬兵馬,頂多有些小股逃兵,縱使與齊恆合兵也難逃我大軍主力的追殺。”
“第二種可能,是你爹中了埋伏,我帶兵增援才成功擊潰蕭穆大軍。”
“但還有第三種對我軍最不利的可能,便是我的援軍也難以擊潰蕭穆,大家兩敗俱傷,咱們退回城內,蕭穆等來齊恆的三萬兵馬,雙方繼續陷入守城與圍城的境地。可他們有石州增送糧草,咱們的糧草卻越吃越少,最終難逃一敗。”
孟繼堂聽得心底直冒寒氣“區區七萬民兵,真能跟咱們抗衡”
孟靖業“看蕭穆之前的行事,深諳人心,慣會振奮士氣,我們不得不防。”
孟繼堂“果真如此,我們如何應對”
孟靖業“所以今晚必須由我率軍支援,一旦我發現難以取勝,便會帶一部分將士突圍奔東南的榆縣而去,敗軍則退回城內,你這邊做好接應準備。我走後,你們帶領剩下的將士繼續守城,太原牆高城堅,又有百姓協助,哪怕只有五千守軍也能再堅守數月。”
孟繼堂“祖父到了榆縣後有何打算”
孟靖業摸了一把鬍子,笑道“韓宗平走遙縣這條路,意在奪汾州,到了汾州,他下東南可直襲京師,下西南可襲取長安,那我便從榆縣、武縣、垣縣這邊過去,搶在他前面抵達汾州東邊的治州,整頓當地兵馬繼續攔他。”
孟繼堂興奮道“祖父英明啊,雖然韓宗平早出發了一個月,可他得一城一城地打過去,因山脈相隔,他根本無暇顧及榆縣到治州一帶,祖父一路無阻,自會比他先到。”
孟靖業看向城外“我追定了韓宗平,能帶走多少兵馬,就看你爹那邊順利與否了。”
孟錫大軍悄然靠近了蕭穆的大營。
月光皎潔,孟錫親自帶人潛伏探查,見營寨前兩隊守兵神色警惕,裡面也有巡邏的士兵不斷走過,孟錫低聲對左右感慨道“看來蕭穆只是管不住軍心渙散,在營寨警戒上並不曾鬆懈。”
“再不鬆懈,除了這些警戒的,裡面的大軍也都睡死了,正適合我們偷襲。”
孟錫頷首,朝後做了個手勢。
弓箭手匍匐着上前,同時放箭射向那一排守營小兵。
箭速太快了,小兵們沒來得及預警便倒了下去。
孟錫“隨我殺”
騎兵在前,五萬步兵持槍衝進軍營,再分別朝離得最近的營帳殺去。
然而沒等他們靠近,這一圈營帳內突然衝出一排排弓箭手,直接就是一波箭雨,幾輪箭雨過後,埋伏在四周的步兵們也衝了出來,更有數千騎兵從大營兩側衝殺出來,抄斷敵軍的退路。
孟錫雖驚卻不急,一邊抵擋飛箭一邊吩咐哨兵“果然有埋伏,快去報與大將軍”
十幾個哨兵騎馬朝後殺去。
右路軍這邊,已經憋了一個月的將領們如幾匹狼王,帶着各自的狼羣殺進了敵軍。
無論是蕭守義這樣的四旬長者,還是蕭野、佟貴、喬家兄弟這樣的年輕小將,所過之處敵軍小兵只有送死的份,直到他們分別跟孟錫等將領對上。
營寨駐紮在一片矮山之下,此時蕭穆站在山頂,身邊跟着一個裙裝姑娘。
蕭穆居高臨下地看着這場夜戰,神色平靜,彷彿那些生死都與他無關,當太原城那邊出現援軍隊伍時,蕭穆下令道“舉火”
身後一排小兵們立即將手裡的火把伸進旁邊的篝火中,再朝山下揮舞火把。
山下,一直按兵不動的齊雲、孫典、張文功、潘勇、江天闊見了,這才帶着另外三萬多的兵馬衝了出去,攔在援軍之前。平時負責軍餉糧草但也身懷不俗武藝的孫緯在這邊,齊恆父子倆悄悄留下的他們那邊的三個悍將也在。
一衆村野出身的無名將領,勇而無畏地攔住了名將孟靖業的四萬援軍。
孟靖業處於援軍後方,並沒有親自動手,他看着混戰在一起的小兵們,看着齊雲、孫典這一批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絲毫不遜他手下名將的悍將們,脣角越抿越緊。
“孟將軍,老夫恭候多時了”
旁邊的矮山上傳來一道雷鳴般的渾厚吶喊,孟靖業擡頭望去,就着皎潔的月光,辨認出山頂一道屹立挺拔的身影,旁邊站着個姑娘,裙襬隨着七月晉地的晚風起伏飄搖。
是蕭穆與他一直帶在身邊的神箭手孫媳婦。
蕭穆充滿得意的喊聲還在夜空中迴盪,那是一個草莽匹夫算計了一代名將的驕傲與痛快。
孟靖業輕蔑一笑,這必然是韓宗平離去前便定下的誘敵計謀,蕭家老兒也有臉囂張
他孟靖業的對手,從始至終都只是韓宗平。
“不必戀戰,隨我突圍”
孟靖業提起手中長刀,厲聲喝道。
孫典大笑“想要突圍,也得看看你們有沒有那個本事”
他第一個朝孟靖業殺來。
孫典是個悍將,可他在孟靖業這樣的老將面前還是太嫩了,攔了一會兒便敗下陣來,幸好齊雲斜刺裡替他擋住了孟靖業揮過來的長刀。
齊雲之後是潘勇,潘勇之後是張文功,待張文功被孫緯救下,孟靖業已經帶着一隊人殺了過去。
“跑就跑吧,殺他手下的將領也是一樣”
今晚既是一場偷襲與埋伏,也是一場正面混戰,敵多我寡,他們每個人都需全力以赴
軍營這邊,蕭守義險勝孟錫,終於將孟錫刺落馬下。
蕭野瞧見後面衝過來的老將軍,一刀砍下孟錫的頭顱,舉起來朝孟靖業晃道“嘿,孟大將軍是吧剛剛這人說他是你兒子孟錫,你認認是不是”
孟靖業見了,目眥欲裂,提刀殺來。
蕭野、佟貴聯手迎戰,喬家兄弟也奔了過來。
孟靖業一時竟難以殺死任何一個,看看那一張張年輕而不羈不畏的臉龐,孟靖業心中一沉,忍痛道“隨我突圍,不要戀戰”
兒子已經死了,他還有大周江山要守,還有韓宗平要追
蕭野幾兄弟再齊心,也攔不住一位龍虎一般的老將軍與他麾下的雄兵,只能繼續殺周圍的敵兵。
山上,周桂觀戰觀得全身都在發抖。
隨時都有人在死去,看不清是自己人還是敵兵,姐姐說她守衛城那戰才真正明白什麼是命如螻蟻,此時此刻,周桂也真正明白了。
螻蟻會這般不要命的彼此廝殺嗎
周桂不知道,但她看見了,人會。
“將軍,您能算出逃出去了多少人嗎”周桂聲音顫抖地問,她剛剛試着數了,可她數不清。
蕭穆“約有兩萬吧。”
周桂的眼淚就掉了下來“這麼多,姐姐他們攔得住嗎”
蕭穆沒有回答,因爲他也不知道答案。
七月十三,清晨。
太原東南一百里地外的七盤嶺。
佟穗從袋子裡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乾巴巴的烙餅,放在粗瓷碗裡,再擰開水袋倒水進去。
烙餅漸漸鬆軟起來,拿筷子攪一攪就成了糊糊。
佟穗背靠樹幹,咬口肉乾再喝口糊糊。
蕭延、蕭涉兄弟倆撒尿回來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佟穗聽見蕭涉問“三哥,你屁股還疼嗎我好像還有點疼。”
蕭延“根本都沒使勁打,你怎麼還疼該不會被蟲子咬了吧,脫了我給你看看。”
佟穗“”
沒多久,兄弟倆湊到了佟穗面前,見二嫂都幫他們泡好餅了,兩人端碗就喝。
佟穗若無其事地問“傷勢都好了嗎”
蕭涉搶道“好了,絕不會影響我們殺敵。”
剛放下碗的蕭延“”
佟穗“現在開始,如無必要不許說話,非要說也要壓低聲音,保證十步外的人聽不清。”
蕭涉張開嘴,又張小點,湊到佟穗面前問“二嫂是覺得,姓孟的該來了”
佟穗“沒來也要按照要來了準備,不然如何叫埋伏”
蕭涉點頭。
蕭延難得的沒有問東問西。
他心裡不安,按照臨行前老爺子透露的,大將軍只安排右路軍誘敵再殺敵,只要殺了太原大部分精銳就算完成任務了,實在攔不住孟靖業也沒關係。
大將軍倒是挺信任他們的,蕭延也想信任自家兵馬,可萬一呢,萬一七萬將士靠埋伏也不是孟靖業十萬大軍的對手,萬一老爺子他們都萬一贏了的孟靖業根本不必突圍不必走這條路,他們這些人豈不是白埋伏了
“我想回去。”蕭延看向佟穗,如果老爺子那邊真出事了,他要跟姓孟的拼命。
佟穗冷聲道“你在祖父面前發過誓,要聽我的軍令行事。”
蕭延眼底一片戾氣“你就不怕祖父遇險”
佟穗“我怕,我還怕我的二哥我的外祖父舅舅表哥表妹出事,怕二叔四弟他們出事,可軍令就是軍令,祖父信咱們,咱們便也該相信祖父。”
兩人互相盯着對方,誰也沒有退縮。
蕭涉瞅瞅這個再瞅瞅那個,一拳打在蕭延肩上“聽二嫂的。”
蕭延握拳,最後砸在了地上。
午後,死人一樣躺在地上的蕭延突然坐了起來。
佟穗對上他的目光,立即下令道“來了,做好準備”
蕭延舉起自家軍旗,朝對面的山腰搖了搖,見對面有了迴應,他便丟下蕭涉、佟穗自去別處了。
佟穗看着他的背影,對蕭涉道“你也去下面,等着攔人。”
蕭涉“不,祖父讓我寸步不離地守着二嫂。”
佟穗笑“這邊都是山,真出事我可以跑,在山裡誰也抓不住我。”
蕭涉“那我也不去。”
佟穗“他們來了,便說明祖父那邊贏了,咱們一起抓住孟靖業,爲右路軍立功。”
蕭涉“這樣也能立功。”
佟穗“萬一我射不中他呢咱們這裡只有你是他的對手,三爺最多在他手裡保住性命,而且你殺了他,他就無法讓他的
手下上山來抓我了。”
蕭涉終於動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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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穗拍拍他的頭“去吧,抓住他就是保護我。”
蕭涉咬咬牙,走了。
佟穗與左右的弓箭手埋伏在山石雜草之後。
這裡是從太原趕往榆縣的必經之路,另一側的徐縣早被自己人佔有,太原逃兵只能走這邊。
孟靖業帶着一千騎兵與兩萬步軍逃了出來,因爲擔心蕭穆或齊恆會派人來追,衆人根本不敢長時間休整,從午夜到午後,一口氣跑出了八十里。
進入七盤嶺後,陽光灼熱,將士們吃了一路的沙土,嘴角都要乾裂了。
副將看看前路,問“將軍,前面會不會有埋伏”
孟靖業“不可能,蕭穆若能算到這一步,一定會派他那個百步穿楊的孫媳婦過來,他既然把她留在身邊,便是篤定咱們逃不出來,又如何會設下伏兵”
另一人道“是啊,他本來就只有七萬兵,要埋伏咱們十萬,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再往外分兵。”
山腰上,佟穗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只在這支人馬靠近時,朝後面比個手勢。
小兵打開鳥籠,裡面十幾只麻雀撲棱棱飛了出去,斜對面的山間也有幾隻雀鳥飛了出來。
這是大軍經過山林常見的動靜,若有伏兵,鳥雀們早被嚇走了。
孟靖業“加速前進,過了這片山再休整”
他驅馬走在最前面。
佟穗隨着他的身影移動着手裡的黃金弓,當孟靖業的駿馬經過一棵被他們約爲記號的樹時,對面山上忽然滾落下來一塊兒拳頭大小的石頭。
敵軍如驚弓之鳥,同時看向那塊兒石頭。
佟穗就在此時鬆了手。
利箭帶來的破空聲驚動了戎馬半生的老將軍,孟靖業明明還維持着逡巡對面山上的姿勢,人已本能地往後仰去。
可佟穗猜到了他的反應,瞄的是他握繮的左手。
隨着她這一箭射中,弓箭手們齊齊露出身影,朝下面射去。
每側山間埋伏一千五百人,分前後兩排列陣,前排的射完後退換箭,第二排上前繼續發射,如此輪換。
孟靖業已經率先往前逃去,要衝出這段山路。
馬蹄突然踏空,孟靖業反應極快,在駿馬落入陷阱前朝前撲去,滾了好幾圈。
有陷阱攔路,敵兵逃跑的速度慢下來,又承接了一波箭雨。
三千弓箭手,每人二十支箭,加起來便是六萬。
縱使有很多箭落空,也留下了九成敵兵,或死或傷。
孟靖業只帶着不足兩千人逃了出去,卻馬上又被蕭延、蕭涉率領五千步兵攔截。
這五千多的步兵,是最初的五千衛城軍,對蕭家忠心不二。
孟靖業拔出左手的箭,隨便撕下一條碎布纏住傷口,目光掃過容貌相似的蕭家兄弟,他的腦海裡閃現出另一張囂張的笑臉,那人提着他兒子的頭顱。
“來得好,我正愁無法爲我兒報仇”
孟靖業雙手握住長刀,不顧左手噴出的鮮血,朝兄弟倆衝去。
蕭涉“我來對付他,三哥你去殺別的,咱們一個都不放過”
蕭延“好”
孟靖業冷笑,昨晚那麼多年輕驍將都沒能攔住他,這兄弟倆倒是猖狂
短暫的衝鋒後,孟靖業與蕭涉打在了一起。
山上的弓箭手們放下弓,拿起長刀衝下山去,從後面截斷敵兵退路。
佟穗依然站在山上,她的箭囊已經射空了,下去一旦被敵兵抓住,反而添亂。
她緊緊盯着蕭涉。
孟靖業或許厲害,但他已經逃了一路,左手又因爲激戰用力流血不止,又哪裡是以逸待勞年輕力壯的蕭涉的對手
“嘭”的一聲,蕭涉震落了孟靖業手中長刀,再一槍,直刺孟靖業的胸口。
孟靖業仰面跌倒在地。
明明一片混亂,卻又有一瞬的萬籟俱寂。
他看見兩山中間露出來的碧藍天空,聽見小將憨憨的大叫“二嫂,你看見了嗎我贏了”
遠處有清脆如泉的聲音含笑應道“看見了我給五弟記頭功”
孟靖業笑笑,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