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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八,夜半子時。

太冷了,又丟了營帳,蕭穆五十人必須生火取暖。

萬幸封蘊率領的樑軍主力被換上興平帝戰甲的兩千多裕兵引去了另一個方向,五十人尋到的這處山洞又夠隱秘,只要火光露不出去,那點菸一出山洞便會被夜風吹散。

一共還剩半囊水,衆人吃完又冷又硬的烤騾肉,一人分了一口水,剩下的明早再喝。

蕭穆收好水囊,回到興平帝身邊坐下。

興平帝看向他的手臂“傷勢如何”

白日逃亡時,樑兵的弓箭刀槍專門對準了君臣二人,興平帝右臂中了一箭,蕭穆護駕時左臂捱了一刀,沒有郎中,兩人只好用身上的金瘡藥隨便包紮一下。

蕭穆笑道“早止血了,皇上不必擔心。”

興平帝掃眼周圍已經睡下的士兵,與蕭穆並肩躺下,看着頭頂被火光照亮的山壁,興平帝心頭一片沉重“那兩千多人”

蕭穆“他們都是我大裕最忠勇的將士,等皇上回宮了,請厚賞他們的家人。”

興平帝苦笑,他明白,蕭穆是怕他未出口的哀兵之詞損了士氣。

可興平帝很清楚,那兩千多人肯定回不來了,昨晚還並肩作戰的八千青壯,只剩眼前這五十人還有一線生機。

蕭穆“如老臣所料不差,袁將軍應該又派來了兩萬精兵,強攻之下,他們此時定已奪回牛頭山要塞,請皇上安心休息,明一早我們便往牛頭山的方向趕。”

興平帝“好,朕睡了。”

牛頭山要塞。

爲了讓佟穗能真正休息好,周獻給她配了一碗安神湯,雖然如此,纔到卯時佟穗便醒了。

意識模糊之際,好像聽見了蕭涉的聲音。

“二嫂醒了嗎再不醒我先走了。”

“五爺別急,你們奔波一晚,纔剛剛睡了半個時辰,外面天還黑着”

佟穗猛地坐了起來,朝外喊道“五弟”

蕭涉就在門外,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激動之下推門而入。

屋裡點着一盞昏黃燭燈,牀上坐着一個穿白色中衣的束髮女人。

蕭涉愣在了門口。

他不知道是因爲九個多月沒見了纔會覺得那人不像二嫂,還是因爲眼前的二嫂過於清瘦又憔悴。

佟穗卻覺得蕭涉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高,那麼壯。

在這般艱難的時候重新看到這張親切可靠的臉,佟穗情不自禁地笑了。

她這一笑,蕭涉也找回了那種熟悉的感覺,剛要說話,周桂突然跑到他前面,使勁兒把他推了出去“去外面等着,你二嫂要更衣了,小心被你二哥知道了揍你。”

蕭涉“”

門板一關,蕭涉纔等一會兒就又着急了“二嫂,南面到底如何了”

佟穗一邊活動雙臂一邊道“敵我兵力相當,羅霄他們還在嘗試突圍,封蘊既然

沒過來,說明他還沒找到皇上。”

蕭涉“好,我現在就幫他們突圍去”

佟穗“等等,你們來了多少人”

蕭涉“就一萬,二哥奉旨鎮守長安,只叫我跟我爹先來支援。昨晚大軍跑到廣元北郊騾馬就撐不住了,我便自己先過來了,過廣元時袁將軍又給了我兩百騎兵,我爹他們再有一個時辰應該能到。”

袁樓山從長安過來時一共只有五百騎兵,昨日已經撥了三百帶步兵前來支援佟穗,這次再給蕭涉兩百,袁樓山就只剩兩萬步兵分守廣元城與盤龍鎮,其中又存在多大風險城裡可還有一萬樑軍在伺機而動

“去吧,你帶兩百兵先與羅霄他們匯合,我吃過早飯就去。”

蕭涉“那你吃快點,不然我都突圍走了”

佟穗“你只管多殺幾個樑兵,必須等我。”

蕭涉“好”

牛頭山南不遠,僵持在這裡的樑、裕兩軍都在吃早飯了,因爲敵兵就在對面,哪邊都沒時間搭鍋生火,只管啃提前預備好的乾糧,一口餅一口水。

齊凌、趙瑾、羅霄都掛了彩,然而這個時候,只要沒嚴重到影響殺敵,誰也不肯退回去。

齊凌邊吃邊罵“要不是老子帶傷,那幾個樑將沒一個能做我的對手。”

趙瑾“誰說不是,蕭縝都打不過我,更何況這些蝦兵蟹將。”

羅霄比二人穩重,只是默默地吃着餅。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能從這邊過來的肯定是自己人,齊凌震驚道“佟穗來了昨晚她胳膊還廢着,這會兒來湊什麼熱鬧”

趙瑾、羅霄揚首望去,趙瑾最先看清領頭的那人,激動地差點將手裡的半張餅丟出去,回神後立即加快吃餅的速度,一邊吆喝道“都快點吃,馬上要開戰了”

齊凌“蕭五他打哪飛過來的”

趙瑾大笑“管他打哪飛來的,咱們就等着接那幾個樑將的人頭吧”

想當初他剛到朔州,蕭家幾兄弟就跑過來找他切磋了,惦記着從他手裡贏幾匹大同良駒。

趙瑾不怕蕭延也不怕蕭野,唯獨打不過蕭涉

三人還想跟蕭涉打聲招呼,結果蕭涉馬都沒停,帶着兩百騎兵直接衝向了敵營。

樑將命弓箭手們放箭

可就在弓箭手們放下幹餅抓起長弓再急匆匆列隊備戰的短短功夫,蕭涉兩百人已經衝到了幾十步外,箭雨迎面而來,蕭涉也不持槍抵擋,上半身貼伏於馬背,等弓箭手放低弓去瞄他的戰馬,那駿馬猛地一躍,從他們的頭頂飛了過去。

弓箭手之後便全是樑國步兵了,騎兵加起來超不過五百,主力都被封蘊調走追興平帝去了。

蕭涉也不管什麼步兵騎兵,誰離得近就殺誰。

小兵們遇到這樣的猛將只有受死的份,樑軍的兩個副將六個指揮使縱馬衝了過來。

蕭涉一邊解決試圖偷襲他或戰馬的小兵,一邊分心

與樑將過招,一刻鐘內連殺一個副將一個指揮。

趙瑾、羅霄、齊凌率步兵大軍殺過來,兩軍再度變成混戰。

佟穗與近衛騎馬追上來時,樑軍已經潰不成軍,萬餘敗兵正在往南退。

佟穗讓傳令兵鳴金。

蕭涉等人聽到軍令,同時回頭,認出佟穗,這才中止這場勝利在望的戰事,帶着兩萬多步兵退回佟穗身邊。

“二嫂,爲何不讓我們打了”蕭涉問。

佟穗看向羅霄“救駕要緊,皇上可有告訴將軍他們藏於哪片山頭”

川蜀這邊全是高山險山,劍閣道便是取中間山勢較低之處修出來的山路,兩側既有陡峭山壁也有矮山緩坡,無法供大軍通行,卻可進行小股兵力的戰鬥與追殺。

羅霄從懷中取出一張輿圖,是老爺子沾馬血畫的,羅霄試圖辨認過,可惜只能看出山頭在西側。

佟穗給老爺子當了三年的副將,大多時候都是她在幫老爺子處理軍務,卻也有老爺子給她上課的時候,輿圖又是行軍打仗必學的一項。

像蕭縝四兄弟,他們是老爺子從小教出來的,繪製輿圖都是正宗的軍隊畫法,佟穗沒學過,一開始她試着用自己的方式畫山,老爺子看不懂,但老爺子沒有馬上糾正她,而是讓佟穗講講爲何會那麼畫。

佟穗都快忘了這段,沒想到老爺子竟然用她的畫法留了一張山形圖。

佟穗棄馬爬到高處,朝西眺望。

蕭涉、齊凌、趙瑾、羅霄排成一字站在她身後,問“找到了嗎”

佟穗頷首,掃眼四人的傷勢,安排道“趙瑾帶一萬人在此與下面的樑兵對峙,齊凌帶三千人退回牛頭山下鎮守,蕭涉、羅霄帶上剩餘兵馬隨我去尋皇上。”

齊凌很想抗議一下,見另外三個直接去點兵了,這纔沒吭聲。

佟穗帶着齊凌轉身,利用齊凌魁梧的身板擋住自己的手,指着牛頭山西南方向的兩條山巒間穀道,交待道“稍後蕭守義將軍到了,你親自帶他去更北面的那條穀道接應我們。”

齊凌“爲何是北面的那條皇上真藏在那邊,明明走偏南的這條更近。”

佟穗“越近越容易遭遇封蘊伏兵,遠了反倒安全。”

齊凌“萬一皇上只圖近,咱們走遠路反倒沒接到人,不如”

佟穗擡眸,還是那雙清泉似的眸子,只是此時泉水像被凍住了一樣冷。

齊凌“算了,你比我聰明,我聽你的,反正都這樣了,真出事了,大不了咱們一起扛。”

封蘊也早盯上了這兩條穀道。

之前還在進攻興平帝藏身的山頭時,封蘊就先往近的南穀道上安排了一千弓箭手,昨日黃昏發現興平帝兩千多人真的往南穀道逃了,封蘊還高興了一下,沒想到半夜追到伏兵之地,舉着火把翻過穿帝王鎧甲的屍體,竟不是興平帝。

封蘊被氣笑了。

“大將軍,繼續追嗎”

封蘊

“不,大家都累了,先休整半夜,天亮後再繼續追。”

都是山間穀道,下一個山頭看起來明明很近,跑起來才知道有多累。

待天微亮,封蘊就站在山頂安排戰術了。

此時封蘊手裡還有兩萬兵力,他在兩條能從北穀道拐進南穀道的夾道上各部署一千兵力,在北穀道拐向牛頭山的必經路口安排一萬兵力前去攔截,他再帶八千兵力順着北穀道去追興平帝。

不就是隻能步行的山谷道嗎,蕭穆老匹夫捱了一刀都還跑得動,他封蘊照樣能跑。

佟穗、羅霄、蕭涉先趕到了老爺子藏過身的山頭,這裡也是通向兩條穀道的必經之路。

佟穗指着北穀道拐向牛頭山的路口,對羅霄道“你帶四千人過去接應,應該會遇見樑軍,如果他們兵力多,除非皇上出現,你們只管藏於暗處不必急着動手,救駕動手了便放哨箭,我們與蕭守義將軍都在趕來的路上。”

羅霄“是”

他領四千人迅速離去。

佟穗再指着那兩條從南穀道抄向北穀道的夾道,對蕭涉道“你我各帶三千人走這裡,肯定有樑軍,敵衆我寡便退,敵寡我多便打,打完每條穀道留三百弓箭手埋伏,餘者儘管沿着北穀道往前追,跟羅霄一樣,該拖就拖,該打就打。”

蕭涉“我走了,誰保護你”

佟穗身邊的八個近衛還沒開口,一個身形壯碩的武將上前兩步,朗聲道“末將袁將軍麾下鄭虔,願以性命護衛佟將軍。”

八個近衛“”

蕭涉上下打量鄭虔一番,見佟穗點頭,只好領兵離去,選的是中間那條更容易追上興平帝、樑國主力的夾道。

因爲封蘊大軍在南穀道上浪費了一整晚,佟穗三將出發的時間並不比樑軍晚多少。

佟穗走的是最南端的夾道,故而最先遇到封蘊留下來堵路的一千樑兵。

鄭虔帶着三千人衝上去,樑兵不敵,全軍覆沒。

佟穗點出三百弓箭手,讓鄭虔帶兩千多人繼續往前追。

鄭虔疑道“您不去嗎”

佟穗“蕭守義將軍一到,封蘊定會原路敗逃,我留在這裡伏擊他。”

鄭虔“可他也許會從前面的夾道退”

佟穗笑笑“我們在這裡只是以防萬一,其實有你們前後包抄,封蘊大概是沒命跑回來的,我這個弓箭手跟過去反倒添亂。”

鄭虔總覺得佟將軍另有謀算,但一想到他們路上可能會遇見樑軍主力,佟將軍確實留在這裡更安全。

“將軍保重,末將去了”

佟穗站在夾道中間,等鄭虔兩千多人拐了彎,她對留下來的三百弓箭手道“你們埋伏於兩側山腰,如果封蘊帶兵逃過來,你們只管射箭,不必下山追殺,我臨時想起一事要交代趙瑾將軍,先回去了。”

“是”

北穀道比南穀道的地勢高。

山間雖然有

路,兩側山壁卻過於陡峭,只零零落落長了些野草,在冷風中已經枯萎了。

山腳倒是長了一些樹木,奈何藏不了人。

興平帝的箭傷暫且還沒有影響行動,蕭穆的刀傷卻比較嚴重,失血過多再加上年紀太大,連着作戰、奔逃四日四夜,此時必須兩個士兵攙扶着才能跟上衆人。

蕭穆不止一次勸興平帝丟下他,興平帝都不聽,蕭穆試圖自盡,興平帝便把刀架在脖子上,說要跟着老爺子一起死。

蕭穆老淚縱橫。

就在五十人看到前面的拐口時,奉封蘊之命急行跑過來的一萬樑兵也發現了他們,國仇家恨,樑兵們立即持槍握刀地殺了上來。

四十八個裕兵立即將興平帝、蕭穆圍在中間,其中十人還有弓箭。

興平帝扶蕭穆坐下,他也取下弓箭,射向樑兵。

十一張弓,不足兩百支箭,這一波箭雨射死了衝在最前面的樑兵,後面卻有更多。

興平帝再抽出腰間佩刀,與自己的士兵們一起殺起敵來。

裕兵漸漸倒下,算上興平帝只剩十二人還能護着老爺子時,羅霄的四千兵終於到了。

興平帝大喜,回頭對蕭穆道“援兵來了”

蕭穆用力頷首。

十二人廝殺地越發奮勇,只是樑兵太多,羅霄的援兵一時衝不到興平帝面前。

一槍刺來,興平帝左手攥住槍桿,右手揮刀殺了那個樑兵,再把刀一扔,持槍殺敵。

蕭穆也是用槍之人,他從一個死去的樑兵手裡撿起槍,槍桿撐地,緩了緩,站了起來。

漸漸地,他與興平帝變成了背靠背的姿勢。

“裕帝在前,衆將士隨我殺”

羅霄終於殺到興平帝身邊時,南方突然傳來一聲驚喜的喊殺,竟是封蘊的八千樑兵到了。

所有人的眼裡都只剩殺戮,你恨我入骨,我亦恨不得啖你之肉。

就在蕭穆爲了保護興平帝背上又捱了一刀之際,北方突然傳來蕭守義的怒吼,他這一萬騎兵終於在棄馬又翻過一個山頭後,殺進了北穀道。

南營的五萬騎兵啊,既有衛縣朔州的舊兵,也有蕭家南下洛城時一路招收的降兵,但無一例外都是蕭家祖孫帶出來的。

今日來的這一萬與留在長安的四萬騎兵一樣,想救駕,更想救老爺子

雖然加在一起裕兵仍然處於兵力劣勢,可蕭守義勢如破竹地衝到了老爺子、興平帝身前,與羅霄一起擋住了封蘊最強勢的攻擊。

“皇上”

一刻鐘後,蕭涉的兩千多兵到了,讓小兵去殺別人,蕭涉直奔封蘊而去。

自此,倒下的樑兵越來越多。

當鄭虔的兩千多援兵露出身形時,封蘊自知大勢已去,躲開蕭涉的攻勢,悲痛道“撤兵撤兵”

蕭涉很想去追,卻被老爺子喊住了“叫別人去,你留下來護駕。”

蕭涉終於瞧見老爺子背後的刀傷,哪還有心情追敵,撲

通跪了下去“祖父”

蕭涉、蕭守義都留下護駕了,羅霄遍體鱗傷,也是被護的那個。

封蘊身爲樑國第一名將,浴血而戰,成功帶着一千多兵衝出包圍,一路沿着北穀道往南逃去。

經過第一條夾道,封蘊想衝過去的,察覺有伏兵,立即舍了此處繼續南逃。

到了第二條夾道也是最後一條夾道,明知有伏兵,面對後面鄭虔率領的幾千追兵,封蘊只能咬牙去闖。

樑兵們層層將自己的大將軍包圍。

埋伏於兩側山腰的三百裕國弓箭手果斷放箭。

最終,封蘊帶着十幾人突圍而去。

跑跑停停,停停跑跑,見前面有一片峭壁,只有峭壁中間突出來的一處山石處長了一簇最多能藏兩人的灌木,封蘊掃眼那處灌木與山腳的距離,擡手道“好了,在此休整片刻。”

十幾個人圍着封蘊在峭壁對面坐下。

封蘊閉着眼睛,回想今日之敗,怒而一拳砸在地上“哪來的那麼多援兵”

袁樓山至少要留兩萬兵力守廣元、盤龍鎮,漢中空虛,長安距離劍閣有一千里地,就算收到牛頭山的戰報,長安的援兵也不可能今日就到。

樑兵們都垂着眼。

他們不懂戰術,也不懂用兵如神的大將軍究竟敗在了哪個地方,只知道自己這邊又死了兩萬兵,只知道他們還在逃亡的路上。

當氣息漸漸恢復如常,封蘊嘆口氣,率先站起來,道“我算過裕軍兵力,前面不可能再有伏兵,我們”

他一邊說着,一邊俯身,想拉旁邊起身有點困難的小兵一把。

就在此時,一道利箭從對面峭壁的灌木從中飛射而出。

察覺危機,封蘊本能地擡頭。

“鐙”的一聲,那利箭直直沒入他的額心。

樑國的小兵們驚懼得瞪大眼睛,直到封蘊仰面倒在地上,他們才猛地看向峭壁。

佟穗依然隱在灌木後,手中的箭卻連續射了出來。

十幾個樑兵全部倒在了地上。

佟穗繼續隱藏着,視線穿過灌木灰綠色的枝葉,落在封蘊額頭。

她殺過那麼多兵,反王的,前朝的,樑國的,都是敵兵,但佟穗從未爲此痛快過。

唯獨這次,她很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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