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男人的衣物是費家一貫的涇衣,手中的槍殘破不堪,幾十年的持家摧折將他面上的色彩打磨殆盡,卻依舊能看出一點貴公子的模樣。
正是望月湖北岸費家如今的家主費桐玉!
幾十年來費家如同被打斷脊骨般沉寂衰落,費桐玉的日子是最難過的,每每入夜閉目之時,那飄渺的劍光總是浮現在眼前。
這人如同殺狗般隨手殺了大父費望白的景色總是會在他心頭反覆,費家從此再也不能去修祖祖輩輩的『間道錦』,百年累積頓時成空,重頭再來,陷入無邊的折磨…
他實在是在夢中驚醒了太多次了,根本不會認錯!就是天上這人!費桐玉如今的地位太過卑微,竟然連這人的身份都沒資格知道,他卻不着急,喃喃道:
“這樣大的事…清伊可以查明…好…好…”
這一貫如白鼬般遲疑的男子鎮定自若地看着天空中浩瀚的彩光,明明一點餘波都可以將他撕得粉碎,他卻絲毫不懼,心中暱喃道:
“仇有去處,便不懼湮沒無蹤,你斬我大父,衆目睽睽下橫屍雪中,屍首三月不得合…”
“費氏尚有三千人,皆爲老祖泣血而恨,峰中三歲稚子,猶畫木符咒之,且等着吧…且等着吧…”
那雙眼睛在黑煙中沉下去,沒入黑暗之中,天空中的金色復又亮起來,司元禮全神貫注,毫無所查。
他青衣飄飄,劍法飄渺,寫意自如地在空中揮灑着,將那兩位法師打得後退不已,司元禮被元修雪藏多年,如今亮劍而出,自有一分快意。
【鬆白全元劍訣】傳承淵源,一直可以追溯至爲魏國鎮守江岸的司馬鈞,他手中劍氣雪白,竟然與腳底的淮江圖呼應,越發凌厲,那諸法師震聲只叫他一頓,手腕間的玉環一明一暗,立刻脫離出來,擡眉去瞧李玄鋒。
李玄鋒已經與諸法師交手數合,震得天空轟響,正到了關鍵之處。
空中六位法師怒目圓瞪,梵音大振,或是三頭、或是六臂、或是胸上雙目灼灼,或是兩旁四耳震動,各自顯着本相。
到了法師一級,除去兩個特別的道統,大部分修爲高深的法師都是男女同身,他們的面孔時男時女,男相與女相交織,頗爲詭異。
而他們持着兵器的手臂健碩優美,金粉閃閃,緊緊攥着法器,統統落在金弓上,交織輝煌,猙獰的金弓勾住諸兵器的鋒刃,在空中穩穩持着。
李玄鋒被六位釋修掣住,一身罡氣翻滾如雲,在空中以虛化實,凝聚爲一枚枚銳光,相互交織,在空中一點一點呈現,順着他的天金冑邊角向上,盤旋在他身周。
他支在金弓上的手沉穩如山,卻有一道道金光從指縫中流淌出來,一道白色的畫卷重新在他身旁展開,飄散如長蛇,李玄鋒突兀消失在了原地。
六位釋修手中法器同時一空,六雙眼睛彷彿是從一個模子中刻出來的,齊齊向南看去,正巧碰上這白金色甲衣的男子顯化身形,長弓如滿月,正正指來。
“鏘…”
空中的三枚金環猛然一跳,大放光明,彷彿捉住了什麼劇烈掙扎的東西,在原地瘋狂發出金屬的碰撞聲,李玄鋒的弦卻沒有停過。
“鏘鏘鏘鏘鏘……”
三位持着金環的釋修面色一白,齊齊吐出血來,餘下九位連忙掐訣施法,各自念動口訣,聲音低沉複雜,惑人心智,在空中呢喃:
“恭請【空悉降魔鉢】!”
大陣之中竟然晃動不已,太虛之中轟然破開,一點金光穿梭而來,落在十二人正中,如同一枚小石落入水中,盪漾出陣陣波紋,迅速匯聚凝聚,化爲一紫色大鉢。
這紫鉢箍着兩圈黑邊,沒有什麼咒文,卻神秘堅實,鉢口黑洞洞,將飛來無數金光收入其中,安安穩穩地鎮住。
“紫府級別的靈器!”
司元禮面色霎時間沉下去,他腦海之中警惕地震動起來,暗暗察覺出讓人震怖的消息。
這【空悉降魔鉢】一眼就能看出是摩訶的東西,必然是七相其中一位的授意,受了召喚落入此地,代表着此刻至少有一位摩訶在留神注意此地!
“哈哈哈哈哈!”
司元禮這頭大爲警惕,這十二人請出了針對李玄鋒的法器,方纔十二人始終拿不下的一人的憤懣化解一些,皆作大笑狀,聲音重迭,響徹長空:
“小小南蠻山越之族,也敢試我正教聖法?世尊慈悲,今日便要你折在此處。”
這聲音震若雷霆,引得羣修紛紛側目。
李玄鋒再如何厲害,到底是一個人,面前可是十二位正統【空無道】的法師!每一個拿出來都是頂級築基的級別,不但可以借法於上,還有極爲高明的大陣,豈是一人能阻擋?
當下李清虹都有了憂慮之色,思慮着如何舍了手中敵人上前助力,她自忖多受些傷勢,長空危雀全力催動,還是能威脅到這些人的…
李玄鋒卻沒有什麼神色變化,輕聲道:
“看着便是!”
李玄鋒話音方落,手中的金弦閃動,那一卷畫卷竟然從他身側浮現而出,向上跳起一般展開,在空中轉折,翩若游龍,一片銀光照耀出來。
他手中涌現出無數金芒,如同大壩崩塌,洪水噴涌,一時間不知道有多少枚玄光飛涌而出,通通涌進那清亮亮的銀光裡。
這金芒觸碰了銀光,頓時化爲金銀兩色,一分爲二,二分爲四,噴涌而出,躍上高空,深入雲層之中:
“鐺!”
滿天的玄光衝上天際,還未落下,這銀光已經先橫掃而過,那紫鉢尚好些,三枚金環如同被疾馳的孛星撞了一下,歪七扭八地晃動起來。
“噹噹噹當…”
那三位控制着金環的釋修面色一白,藉助大陣調和法力,面色又迅速回暖過來,十二位釋修卻同時遲疑一瞬。
這大陣傳承悠久,神妙異常,十二人不僅僅可以調和法力平攤傷害,還可以在其中溝通心智,當下心念在大陣之中溝通:
“此魔甚是厲害,【空悉降魔鉢】容納有數,豈能輕易浪費?宜先收起,以陣應對!”
幾位釋修都不是簡單之輩,不給李玄鋒試探這【空悉降魔鉢】的機會,紫鉢霎時消失,十二人同時歸陣,震聲敕道:
“彌!”
一道金色的大陣橫跨兩岸浮現而出,無數的金色咒文流淌,顯出形來,圓陣大如山嶽,略有傾斜,驅散雲層與諸魔,聲威甚重。
“好厲害的大陣。”
南北的衆修鬥法至此,已經漸漸失了戰意,只是各受上頭管轄,斷然沒有停手的意思,察覺了這動靜,紛紛擡頭,還來不及細看這大陣,卻隱約看見大陣背後明滅一片。
司元禮終於失了分寸,手中劍光微微一亂,好在對方早已經被他打得還不了手,這一亂並沒有造成什麼後果,他心中驚駭,低聲道:
“三萬兩千七百六十八……”
隨着他的話語消散,頭頂上竟然浮現出滿天星辰,金銀交織,閃爍不定,在衆修瞳孔中慢慢放大,化爲滿天玄光,自天而降,還不曾落下,已經有銳氣撲面而來,咄咄逼人。
“這…這算什麼!”
“這是築基?!”
下方的諸修已然失色,李清虹看得兩眼微紅,暗自道:
“二伯應用了損傷壽元修爲的秘法了…”
滿天玄光如同暴雨般落下,地面上一衆小修頓時抱頭鼠竄,好在這玄光到了半空便自行匯聚,往中心的大陣衝擊而去,彷彿天河墜落,鎮壓下來。
十二位釋修一同被鎮在關上動彈不得,目光裡盡數充斥着金銀兩色,大陣如同雨中荷葉,東倒西歪,可到底是十二人,時不時有人微微吐血,卻不曾破陣。
十二法師被一時鎮壓,滿天的玄光也並未落到地面上,可兩邊縮回去的小修卻不可遏制,紛紛往兩岸逃去,築基修士也無心去管了…
在滿天的玄光金雨之中,南北兩邊的攻勢不得不暫時停歇,兩邊的修士都沒了什麼戰意,胎息與練氣紛紛退開,唯有築基一級的修士還在相互牽制。
事已至此,場上的人幾乎都是看明白了,局勢已經落在李玄鋒與這十二釋修身上…
要麼李玄鋒打殺十二人,迫使北方不得南下,要麼十二法師斬殺李玄鋒,這淮江圖自會瓦解,衆北修便有南下之機!
萬人擡首之間,李玄鋒手中金弦則拉至滿月,兩眼明亮得驚人,受了古靈器加持猶嫌不夠,體內兩道仙基不計損耗地蒸發起來,涌現出薄薄的金霧。
李玄鋒這麼多年下來當然有損耗精氣與壽元的法門,喚作【犧元定法】,乃是寧家的東西,當年殺唐攝都時便用過一次。
這秘法本後遺極重,往往透支仙基十之三四便會修爲崩潰,他以此法殺了唐攝都還能在大寧宮中安安穩穩,一是元修出手,二也與他如今狀態有關。
他如今一身修爲落在符種,近半脫離身軀,幾乎是在向符種借用,卻有意料之外的好處——仙基由符種維持,除非他一口氣用秘法抽乾,否則李玄鋒怎樣用秘法抽取修爲都不至於崩潰。
故而如今重新用起,絲毫不吝嗇修爲,乘着十二人被拖住,手中的金紅色箭矢越發凝聚,澎湃的法力和罡氣在手中凝結。
“嗡…”
滿天玄光足足維持了數十息,等到這金銀色的光華消失不見,李玄鋒手中的金紅色幾乎同時消失,十二人齊齊一震,卻來不及喚出【空悉降魔鉢】。
只有那三枚金環孤零零飄起,猛地捉住了一物,圓形的三個金環微微一滯,其中一角突兀地扭曲起來,僅僅過了一息,這法器在空中發出刺耳的撕裂之聲。
“咔咔…鏘…”
三枚法器瞬時在空中爆開,化爲滿天的金色的碎片嘩啦啦落下,那三位釋修早早斷了與法器之間的聯繫,卻依舊吐出口血來,皆是面如金紙。
好在經過這麼一拖,那枚紫金色的大鉢又浮現在空中,將脫困而出的金紅色箭矢吞入,搖晃了兩下,忽明忽暗起來。
十二名釋修連忙抓住時機,果斷從位置上一躍而出,散去這大鉢,餘下九名釋修轉換位置,大陣重新凝聚,齊聲道:
“求諸蘇悉空!正法鎮魔!”
霎時間空中聲音響動,餘下的九位釋修身形大放光明,胸前齊齊睜開一對眼睛,平靜冷漠,面上金紋暴起,已非人貌。
這眼睛同時看向李玄鋒,不見什麼彩光金光,也不見什麼破空而來,破空而去的光耀,腳底下的明光卻震了震,讓諸位修士腳底一歪。
李玄鋒身上的明光黯淡了一瞬,竟然被定在原地,九位釋修如法炮製,一同從位上躍起,腳底的大陣說散就散,加持着蘇悉空本相一同打來。
“轟隆!”
一時間金石相碰,如同山崩海嘯,天空中的一切光彩黯淡下去,南北兩岸齊齊一窒。
十位釋修合力出手,又加持了大陣求來的蘇悉空本相,威力已經迭加到恐怖的地步,司元禮立在一旁,心中升起死亡的預兆,駭道:
“低估他們了!”
腳底的明關晃了晃,司元禮冒出一身冷汗,他慌張地擡起頭,從諸兵器金光與彩色交織的間隙中見着一點紅色。
“叮噹…”
零散的血珠如同砸碎了的玉珠長簾,顆顆滾圓晶瑩,向着四方散去,撞在幾位法師迭加的法器之上,竟然發出珠玉之聲。
“嘩啦啦…”
血水滴落,在暗沉沉的半空便化爲金雨,萬衆矚目,無數人或是焦急或是慶幸的目光中,那金弓同着李玄鋒的身影消失不見了。
“那兇人何在?”
“莫不是飛灰煙滅…”
司元禮眼睜睜的看着那血雨落下,猛然聽見清脆的金鐵相擊聲,一道冰冷沙啞的聲音在空中迴盪,從高處一直傳遞到南北的衆修耳中。
“幹值壬癸,金用其極…”
這聲音落下,清脆的金鐵相擊聲越發響亮,幾乎要比雷霆還要轟鳴,冰冷沙啞的聲音卻越發低沉:
“申酉金之正位,請我執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