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8章 盛雷湮於土

費清伊一路駕風,腳底下湖水盪漾,洲沚散落,修士來往,腰間佩玉,兩岸旗幟飄揚,她擡頭去看,密林玉庭,驊中寒雲,統統一個字:

“李。”

她幾十年不曾回來,去時還是三家在湖中約定,元烏峰親自定下來不許互相攻伐,眼下都姓李了。

費清伊只覺湖上風微寒,一路入了北岸,兩側迎上來的人都認不得她,一口一個大人,她只默然等着費桐玉。

很快迎上來一個老頭,滿臉滄桑之色,兩眼微凸,手指殘缺,另一隻腳吊着,想必還不曾好透,遠遠望過去,真是狼狽至極。

一如當下的費家。

她離開家時才六歲,覺得眼前的老人陌生至極,掩了淚隨父親進去,到了種滿梅花的小院子裡,問道:

“怎麼不見幾位叔伯。”

“死在江邊了。”

費桐玉很是敷衍地答了一句,全然沒有惆悵的心思,那雙眼睛裡燃燒着熊熊的惡焰,一心只想着江邊的執劍仇人,急迫地問道:

“你可查清楚了!那人就是司元禮!就是青池司家!”

費清伊覺得四周一片陌生,眼前這老人也陌生的可怕,默默點了頭,費桐玉卻很是亢奮,佝僂的身子一下挺拔了,問道:

“元修?司家有多少人,勢力如何…傳承是什麼?…”

他的問題炮語連珠,一個勁傾瀉下來,費清伊一一答了,心中覺得恐怖至極,白衣裡的纖手攥得發白。

她費清伊這些年在宗內如何如履薄冰,父親費桐玉滿心仇恨,已經來不及問。

費清伊在元烏峰呆上三年,元烏壽命越來越少,也越來越瘋狂,她漸漸察覺出敗亡之兆,可她能說什麼呢?鬱慕仙在時費家不敢與李家來往,鬱慕仙死後還有唐攝都,唐攝都外出還有餘肅,費家幾年不與李家通信,有她勸阻的一分功勞——唯獨爲了自保而已。

眼前的費桐玉卻不管她的愣神,越問越是過分,漸漸忘了當下的處境,問出讓她悚然一驚的問題,焦聲道:

“元修還有多少壽數?”

費清伊終於低下頭,她閉起眼睛蓄住兩眼中的淚水,低聲道:

“父親,那是司家…腳底下大陣是誰家的…您心裡難道沒有半點顧慮麼!”

“父親從未去過青池,也從未見過紫府…不知遲司兩家的恐怖,也不明白紫府,父親,那是紫府!”

她的話讓費桐玉怔了,他皺眉道:

“我當然知道大陣不對,可這些年來費家哪個人沒有憤恨大罵?若是真有什麼竊聽之能,我家早就出事了,何況這小院裡還有一陣!”

女子看他完全不聽自己後半句話,泣道:

“我見過唐元烏,那是紫府,他們眼中我們不是螞蟻,而是器具,是物品,父親,我們所思,他可以一念洞悉,而他所思會變化爲我們的所想,父親…那是紫府…”

“元烏尚不如元修真人,司大人是紫府後期的大修士,好,你叫費家、叫我恨了,之後呢?入宗片刻,司元禮也許不曉得,可司大人立刻知悉——於是莫名其妙大難臨頭,至於族滅。”

費桐玉雙脣哆嗦,嗔道:

“他司伯休天上高來高去,怎麼會探查你這小輩的心思!”

費清伊深深吸了口氣,微紅的眸子盯着父親:

“可偏偏會,不會則不足爲紫府,這纔是可怖之處。”

這聲音響徹費桐玉腦海,將他定在原地。

費清伊此行本就是死裡逃生,半隻腳還踩在陰世,已經沒有心思多做辯駁,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疲憊,聲音越低:

“父親,先輩的死已經夠了,那是大勢所迫,玉真仙基可以被上元服用,他也許不會做,但諸門不能不防。”

“沒有司家也有其他家…李家固然可怕,您可曾想過,鬱家鬱慕高、鬱慕元那幾位又能差到哪裡去,爲何蕭家和諸多背後的勢力都選擇了李家?”

“僅僅是因爲那時修玉真的都要死,大人也好,鬱玉封也罷,大勢所迫,您也許不滿家中局勢,可從上元真君決定衝刺金丹的那一刻起…”

她頓了好幾息,沉沉地道:

“費家也好,鬱家也罷,早就被一腳踢出了湖上的牌桌,註定衰落。”

費桐玉難以置信地看着她,費清伊卻根本不等父親開口,急切地道:

“如今司家與李家關係甚好,興許之後還要聯手,這事情若是讓李家曉得了,我家又該如何自處?李清虹好些,李曦峻無情手段且高,到時怎麼看我家!”

她眼看父親沉默着一言不發,靜靜地坐在玉桌旁,柔聲道:

“父親…已經夠了…清伊覺得已經夠了…好好休息,把這些事情忘了,不要再折騰…給家裡留一口氣好麼?”

寒雲峰的白雪零落,費桐玉如同一尊殘破的石像,呆立在原地,費清伊沉默地等着,足足過了半盞茶功夫,她終於起身輕聲道:

“父親,我先回去覆命。”

費桐玉依舊無知無覺,女子頓了半步,轉身伸手把他肩上的落雪一一拍盡了,這才駕風遠去,消失在南邊。

……

青杜山。

李曦治、楊銳藻兩人時間緊迫,只粗略看了湖上大陣便準備離去,費清伊回了一趟費家,恭敬地跟在後頭。

她容貌頗佳,着一身白衣,等到大舟在空中顯形,衆人都到了舟前,費清伊恭聲道:

“湖上有一物本屬貴族,昔日落入元烏峰,遲遲未歸還,正巧在我手中,此次前來,正好物歸原主!”

“哦?”

李曦治頷首,一旁的楊銳藻笑着問道:

“何物?”

費清伊兩手輕舉,一道白光浮現而出,卻是一尊玉山。

這玉山不過拳頭大小,雕刻得極爲精美好看,其上仙鶴蒼木一應俱全,雲霧繚繞,透露出晶瑩剔透的玉色,很是奪目。

“玉煙山!”

衆人的目光一併投在其上,李曦治接過,仔細端詳,這玉煙山半山腰上正有一道淺淺的劍痕。

“不出所料,此痕應是月闕李通崖所留罷?”

楊銳藻嘆了一句,費清伊柔聲道: “正是,此物乃是【上明玄玉】打造,堅固異常,千般法力不傷,也只有這等人物能讓這法器留痕跡了。”

李清虹盯着那劍痕挪不開眼,費清伊的話語半對半錯,如今玉真歸位,玉石大盛,玉煙山在築基中當然是千般法力不傷,若是放在當年,這法器還要遜色三分,可到底堅固程度如何,已經無從考證。

這法器對李家還有些別樣意義,李曦治卻不急着要,看向李曦峻,白衣青年立刻輕聲道:

“這東西被餘肅借走,如今也算是歸還,可鬱家被諸外姓分裂,嫡系所剩無機,大多數都與我李家聯姻,不如且先寄在此處,以待後人。”

鬱家的滅亡雖然與李家息息相關,可到底屬於被諸外姓瓜分,後人也不姓鬱了,李曦峻挑了好聽的說法,接過玉煙山。

費清伊眼看他收下,心中鬆了一口氣,安靜地落到舟上角落,楊銳藻饒有趣味地看了她兩眼,說了幾句客套話,靈舟向南而去,回青池宗去了。

李家的兵馬已經入了九門峰,點清諸家,李承遼幾人會處理乾淨,不必幾位築基再跑一趟,李曦峻幾人一路送出望月湖,轉了法風往洲上而去,安思危正駕法風趕來,身後跟着幾人,皆作恭敬色,他沉聲道:

“大人,幾位大師皆到齊了。”

李曦峻算算時間,訝異道:

“這般及時?”

安思危點頭,邁出一步,靠近李曦峻,聲音略低,輕聲道:

“我等在幾個坊市尋找破解禁斷大陣之人,這幾位立刻就尋來了,都很客氣急切。”

李曦峻微微擡眉,看向眼前這四位陣法師,發覺四人都是練氣修爲,年齡都不小,衣物沒有什麼出奇之處,身上的法力只能算中規中矩。

他探查一番,瞳術看得清清楚楚,幾人都沒有什麼幻術遮掩,這才微微放心,見了李曦峻望來,幾個老人皆恭聲道:

“見過大人!”

陣法一道深如海,是修仙百藝之中最爲繁複的幾道之一,散修若是在陣道有所作爲,十成十是與築基無緣。

就連幾個仙宗仙門的陣法大師也少見在修爲上有什麼出色之處,又不是人人都是萬華芊、劉長迭,李曦峻並沒有因爲對方的修爲而看低什麼,問道:

“幾位大師可是看過那大陣了?”

幾人紛紛點頭,其中一人更是面露激動之色,低聲道:

“能破解這樣的禁斷古陣,是林某之幸!”

這林陣師相貌最老,在幾人之中地位也尤爲突出些,一併跟在李曦峻身後,落後半步,恭聲道:

“我等都是越國修士,早就聽說此處的禁斷大陣,也都是喜陣之人,早年都有前來看過,並不陌生,一聽說貴族要破解此陣,我等是欣喜不已!”

“我等商量了一陣,此等雷域禁斷,應用金德之物壓制破解,最好要用上庚金、兌金兩道,此兩道是少有的化雷靈物。”

“哦?”

李曦峻挑了眉,眼神一下銳利起來,問道:

“我家也有修行雷道,只聽聞土德可以湮雷,卻沒有聽說過庚金也可以。”

林陣師頓時愣了愣,有些東西是自己道統中的不傳之密,可是面前的築基發問,他又怎麼能含糊過去?只好低聲解釋道:

“有道是:盛雷湮於土,殘電落於金,禁斷是破陣之後形成,屬於殘電,修行上沒有這一說,陣法上卻有。”

李曦峻心中順勢把這句話記下來,暗忖道:

“盛雷湮於土…難怪!龍屬要吞雷,常言青宣是土德,袁湍二人都修行青宣,能被當作開啓雷法洞天的鑰匙,興許也與這一條脫不了關係。”

“只不過青宣雖然是土德,卻常常與祝術巫術沾邊,也不曉得是爲何…”

他沉默思量,林陣師卻當他還在傾聽,開口介紹道:

“欲破此陣,需要金德之器爲配,數種金德靈物,一半庚金,一半兌金,一同佈陣,恐怕需要好幾位築基合力。”

李曦峻聽得心中點頭,問道:

“幾位?”

林陣師有些難以啓齒,與身後幾位老人對視的幾眼,有些惶恐地低聲道。

“要看所配的法器與靈物級別…若是有金德中的出色築基法器,這人數可以降到六到八位,若是靈物好一些,還可以降到四至五位,若是通通沒有,恐怕要到十餘位…”

他說完這話,連忙解釋:

“非是小人學藝不精,禁斷古陣一向難解…若是要再便捷些,恐怕要去請仙宗仙門的高修…”

李曦峻輕輕搖頭,答道:

“這我當然曉得,若是這陣法那麼好破解,鬱家當年早就化解了此處,遷入湖中了。”

幾人連連點頭,林陣師復又提醒道:

“此陣乃是我道統所傳,專門破解這禁斷殘雷,按照古書上記載,那一半的兌金之物會轉化爲庚金…貴族要是有珍貴要緊的兌金靈物,可不要隨意拿出來用。”

李曦峻自家當然有不少靈物,大部分還是李玄鋒帶出來的,原本想着若是不夠,再往幾個交好的家族中借一借,如今這話頓時讓他皺起眉頭,問道:

“須幾樣靈物?”

林陣師答道:

“越多越好,二四六八,兌庚成雙成對即可。”

李玄鋒帶出的靈物中有兌金的【子穆玄金】、【動心金】,家中有庚金的【烏玄金】,再去借一庚金,恰好能湊齊四種。

而自家築基也不少,眼下在家中的就有四位,能請到的築基更多,他算來算去,已經有了底氣。

幾位陣法師猶有擔憂之色,顯然不是懷疑世家的人脈,林陣師囁嚅幾次,心中暗道:

“只怕他低估了我說的好法器,可不是尋常築基法器就可以的,恐怕到時候拉了他面子…”

他又猶豫地想起那仙弓來,傳聞那人修的就是庚金,李家寶貝恐怕不少,於是沉默下去。

李曦峻卻並不着急。

金德之器?

偌大的江南,除去幾個仙宗仙門的寶貝,有哪一樣庚金之器比得上受過古巫器【請君執金符】和李玄鋒一身修爲祭練,執金正位的【申白】靈弓?

更何況【申白】靈弓如若不行,李家手中還有一件寶物,這東西雖然已經失去了許多神妙,本體卻是位格極高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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