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囚徒道義I

“唉,師傅,我想我真的不行了……”

“放心哪小明,這次行動重案組只是協助,黑鍋輪不到你背。”

“可是,這是我首次領軍的任務啊……你也知道我的紀錄有多難看,難得當上分隊指揮官,卻摔了個狗吃屎……唉,看來我真的不適合當頭兒吧。”

“這次真的是小事一樁啦,如果這種小失誤你也克服不了,才真的不適合當指揮官。”

“這個……”

在旺角麥花臣球場的看臺上,駱小明一邊灌著啤酒,一邊向着師傅關振鐸大吐苦水。時間是晚上十點多,在人潮如鯽的旺角區,麥花臣球場算是個難得的清靜地——在探射燈照射下的無人球場旁邊,觀衆席上只有小貓三四隻,畢竟在這種寒冷天氣下,大部分人都寧願躲在室內,不想在球場喝冷冽的西北風,換作夏天的話,麥花臣球場會聚滿三五成羣、吵吵嚷嚷的年輕人,或是拍拖談心的情侶,甚至有躺在長凳上假寐乘涼的流浪漢。

關振鐸和駱小明兩師徒,反而時常在寒冬中喝着冰凍的啤酒,在空曠的球場觀衆席碰面,一來他們不怕談到一些工作上較敏感的情報時被旁人聽到,二來關振鐸經常說,在酒吧喝酒太不划算,反正他們不過是要把酒聊天,到便利商店或是超級市場買幾罐特價啤酒,在球場喝跟在酒吧喝其實沒有分別——“酒吧喝一杯的價錢,可以換成在超市買三罐,我爲什麼要這麼笨讓人家賺?要吃花生的話,去買一包也不過是十元八塊吧?”每次駱小明邀請關振鐸上酒吧,師傅都會如此回答。

這一晚,駱小明就找師傅出來,向他訴說自己的倒楣事。駱小明的二○○二年過得很順遂,事業家庭兩得意,結婚兩年的妻子向他報喜,說他快要做爸爸了,而同一時間他收到通知,他在年末從見習督察晉升至督察,調任西九龍油尖區重案組第二隊指揮官。

駱小明十七歲從員警學校畢業後,已經在警隊度過了十七個寒暑,雖然他的頭腦不錯,做事也相當積極,可是運氣不好,老是遇上揹運事,加上他不合羣的個性,害他的個人檔案中添上一筆筆負評。在香港警隊,升級除了要通過考試外,更要看紀錄夠不夠“乾淨”,如果處事不夠圓滑便升職無望。所以,小明在一九九九年知道獲得提拔當見習督察時可說是欣喜若狂,而他更沒想過紀錄累累的自己能在三年後擔任分區重案組分隊的頭頭。

可是,他同樣沒想過,擔任隊長後第一次“出征”,便以失敗告終,他沒料到二○○三年會以如此糟糕的方式開始。

二○○三年一月五號星期日凌晨,油尖警區採取代號爲“山蛙”的大規模緝毒行動,同一時間搜查區內十多間卡拉OK,的士高和酒吧,目的是打擊油麻地和尖沙咀區內的販毒活動。行動由西九龍總區刑事部主導,配合俗稱“反黑組”的總區反三合會行動組、特別職務隊ⓧ及各分區重案組,出動超過二百名警員。一般來說,這種部署多時、大幅動員的掃毒行動都會取得成果,能有效遏制黑幫和毒販,令犯罪分子收斂好幾個月,但這次“山蛙行動”可說是異常失敗。

整個行動,警方只搜獲不足一百克俗稱“K仔”的氯胺酮、數十克安非他命,以及小量大麻,雖然拘捕了十五人,但最後決定起訴的就只有九人。套用商業社會的說法,警方這次投入的“成本”大大超過“回報”,換言之是一盤“虧本生意”。

特別職務隊:專門打擊某類型罪案的小組,例如毒品、賣淫、非法賭博等等。在總區和分區均有設立,前者簡稱RSDS(Reganal Special Duty Squad ),資源和人手較充裕,後者稱SDS (Special Duty Squad ),針對的案件與行動規模較小。

一如“虧本生意”,事後自然有人追究責任,因爲不是空手而回,對行動底蘊不清楚的記者倒沒有諸多留難,但駱小明在警方內部的檢討會議上,被那股肅殺的氣氛弄得提心吊膽。

“我認爲,只搜獲如此小量的毒品,是情報組提供的情報有誤。”首先發難的是總區特別職務隊指揮官歐陽督察。

“我肯定情報無誤,天曉得是不是R S D S裡有人泄漏情報,打草驚蛇了。”西九龍總區情報組o組長馬督察氣定神閒地反駁。

“你這是暗示我組內有內鬼嗎?我完全信任我的手下!”歐陽督察對馬督察怒目而視。

“歐陽、阿馬,你們先別動氣。”主持會議的西九龍總區助理指揮官劉禮舜高級警司說:“互相指責無濟於事,我們先看看部署有沒有漏洞吧。”

釗警司執掌西九龍總區刑事部,是會議中最高級警官,也是歐陽督察和馬督察的上司,他如此一說,兩名下屬只好暫時噤聲。駱小明正要爲形勢緩和鬆一口氣,沒想到接下來他要面對更難纏的麻煩。

“先從尖東寶勒巷的酒吧’Lion、s Pub’開始吧。”劉警司說:“情報組指洪義聯的拆家Or肥龍‘在該處活動’當天狗仔ⓧ曾目擊他進入大廈,但我們突擊搜查時他卻不在場。負責Lion\'s Pub的是油尖區重案組Team2,駱督察,可以說明一下嗎?”

會議室中十多人直視著駱小明,那些如針刺的目光,令他幾乎無法開口。他結結巴巴地報告當天的部署,指肥龍可能早一步從頂樓逃走,再解釋現場的環境。駱小明很想說明,行動期間他已確保酒吧所有出口有警員看守,但如果肥龍是在行動開始前聞風先遁,就不是他和部下的責任——可是,他知道這樣說等於把矛頭指向情報組,而情報組的馬督察的階級是總督察,貿然說出來,就是以下犯上。

然而,他沒把矛頭指向他人,他人就把矛頭指向他了。

——“爲什麼沒有先派人到頂樓看守?”

——“如果嫌犯從頂樓逃走,只要連同旁邊兩棟大廈的出口也守住,就沒有問題嘛。”

“會不會是肥龍大模大樣從正門離開,你的部下大意錯過了?”

他們想要的是代罪羔羊吧——駱小明心想。

“師傅,我已依足計畫部署,肯定滴水不漏,肥龍反常地沒留在酒吧,這可不是我能控制的啊?”在球場的看臺上,駱小明再啜一大口啤酒,藉着醉意發起牢騷。

“沒關係吧,那天沒逮住的又不只肥龍一個,整個行動只抓到幾尾小魚,小劉不會特別怪罪於你。”關振鐸也喝了一口啤酒。劉警司是關振鐸後輩,年輕時做過關振鐸部下,二人也曾同在總部刑事情報科共事——劉警司擔任負責監聽嫌犯和收買線民的A組組長時,關振鐸正執掌負責分析情報的B組。

“不過……”

“不要‘不過’了。”關振鐸摸了摸下巴上短短的灰色髭鬚,笑着說:“你也知道,肥龍纔不是刑事部的目標吧?他們想抓的,是那尾‘深海大龍躉ⓧ’啊。”

駱小明當然知道師傅指的是誰——肥龍是香港黑道組織“洪義聯”的中層分子,而在他之上的“大魚”,就是洪義聯的油尖區首腦左漢強。左漢強現年四十九歲,在洪義聯是重量級人物,警方相信他涉及多項犯罪活動:可是,他也是最令警方束手無策的傢伙,原因是他並不像那些作風低調的黑道老大,反而以企業家的身分在上流社會交朋結友,在政商界人脈頗廣。

ⓧ總區情報組:“egonal Intelgence Unit跟總部刑事情報科(CIB)職能類似,但隸屬各陸上總區刑事部,負責該區域的蒐集情報工作。

ⓧ拆家:毒品分銷商、中盤商的俗稱。

ⓧ狗仔:情報組盯梢小隊的俗稱,跟記者的“狗仔隊”同義。

ⓧ龍躉:鞍帶石斑魚的俗稱,是石斑魚之中體型最大的品種。

上世紀代初,左漢強趁著香港經濟起飛,收購多間酒吧和的士高,以正當生意掩飾不法勾當,並利用它們作爲洗黑錢的通路。他旗下的娛樂場所愈開愈高級,吸引不少歌手藝人、唱片監製光顧,他漸漸發覺,演藝界是條捷徑,能賦予他一直渴求的社會身分。一九九一年左右,他創辦星夜娛樂公司,從事經紀人業務,至今旗下有數十位歌手和模特兒,近年他更染指電影圈,跟中國大陸的片商合作,有在不同範疇大展拳腳之勢。

“左漢強纔不會這麼容易被抓到辮子吧?”駱小明嘆一口氣,說:“他有一羣爲他賣命的手下,就算被嚴刑逼供,也不會吐出半句對老闆不利的證詞。”

左漢強恩威並施,把親信們治得貼貼服服。那羣手下都知道,如果出賣老闆,即使躲到天涯海角也可能惹上殺身之禍,相反乖乖地爲老闆扛下罪狀,出獄後生活無虞,服刑期間家人更會有所照顧。所以,長久以來,反黑組和特別職務隊 都把起訴左漢強視爲不可能的任務,只能盡顯打擊他的“地下生意”,遏止他的勢力擴張。在油尖區,洪義聯是勢力最大的黑道,左漢強掌握了的士高和酒吧等娛樂場所的八成毒品市場。餘下的兩成,由另一個黑道組織“興忠禾”控制,不過興忠禾的”市佔率b日漸下降,警方預計,半年後他們會被洪義聯侵吞多一成的毒品生意。

興忠禾其實是洪義聯分拆出來的組織。五年前,洪義聯雄霸九龍,但在前任油尖區老大意外去世後,高級幹部之間爲了爭地盤而水火不容。理論上,繼任人該是剛去世的老大的左右手、人稱“樂爺”的任德樂,沒想到擅長要手段的左漢強暗中籠絡了其他分區的老大,令樂爺失勢,雖然當時樂爺已經六十歲,但在洪義聯中仍有不少支持者,組織內更有一些“反左”的派系,於是樂爺決定另起爐竈,舉旗建立新組織興忠禾。任德樂跟左漢強最大的不同之處,就是他仍有老一輩黑道的道義,如果左漢強沒有暗中奪權,堂堂正正地反對他繼任老大,他會忍下去繼續待在洪義聯甘心當第二號人物,而左漢強以卑鄙手段成爲老大,他也以防內鬨爲由,帶着異見者脫離組織,沒有來場火拼,鬥過你死我活。

不過,對豺狼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興忠禾成立初時,左漢強表示尊重,又冠冕堂皇地說“興忠禾從洪義聯分出去,也算是一家人,部分生意讓樂爺繼續做,更是雙得益彰”;結果一年後,左漢強就千方百計,一點一滴地吞食興忠禾的據點,短短五年間,雙方勢力便從原來的五五對立變成八二之比。

警方相信,任德樂在洪義聯擔當重要角色多年,他掌握了大量情報,只要興忠禾勢力消減,眼看組織要被吞併,就會逼虎跳牆,反咬左漢強一口。反黑組知道樂爺這種老黑道不屑利用警方打擊敵人,但可以期待他利用黑道的人脈牽制左漢強。左漢強在油尖區獨大,有足夠財力招兵買馬,就能威脅其他老大的地盤——樂爺實力雖弱,但憑著深厚的江湖資歷,他在黑道還有一定影響力,只要他向其他老大求援,左漢強就有所忌憚。

可是警方誤判了,他們忽視了歲月對一個人的影響。

任德樂漸漸對江湖事厭倦。畢竟他已經是個六十五歲的老人,幾年間,鬥志都磨光了。興忠禾的成員漸減少,轉投洪義聯的、金盤洗手的大不乏人,而樂爺似是默許手下離開組織。今天任德樂手下只餘下追隨多年的幹部,以及一些對老大忠心耿耿、不齒左漢強行徑驕橫跋扈的小弟。

油尖區洪義聯前任老大當‘坐館’ⓧ時,警方仍能有效管治該區,但左漢強上場後,警方頭痛得不得了。左漢強城府很深,出席電影首映禮,演藝圈活動、慈善籌款晚宴時都笑容滿臉,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但暗中耍的手段卑劣霸道。娛樂圈有過不少傳聞,像某新晉導演在電影中嘲諷醜化左漢強力捧的女模特兒,結果該導演在夜店中被不明人物掌摑教訓,及後向左漢強斟茶道歉才平息風波。警方調查後,曾拘捕掌摑導演的犯人,但他們都一口咬定自己不認識左漢強,獨自扛下刑責,女明星被禁錮、電臺名嘴被恐嚇等傳聞時有聞之,當然案件都不會連結到左漢強身上——曾有雜誌專題報導,指左漢強乃幕後主使人,左漢強反而以誹謗罪控告雜誌,最後雜誌要刊登道歉聲明,並且賠償一大筆款項。

然而,這些浮出表面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警方和黑道所認識的左漢強,比一般人所看到的:心狠手辣十倍。

左漢強當上老大後,警方發現不少線民意外喪生,有的是車禍,有的是失蹤,更有不少是因爲吸毒過量而猝死。不少線民是癮君子,氯胺酮、可卡因、海洛因、冰毒等等都是他們的必需品,爲了有足夠的金錢購買,於是當上“邊緣人”,向警方提供情報:可是這些線民在左漢強掌權後,都不約而同地“意外使用毒品過量”致死,情報科深信這裡面大有文章,但苦無證據,無法展開調查。

換句話說,左漢強是警方眼中的一根刺,而警方只能以治標不治本的方法去對付。

可是,駱小明沒料到連“山蠖行動”這個“治標”的方法也失敗了。

“師傅,這個世界該是邪不能勝正吧?像左漢強這種披着正當商人外皮的人渣,總有一天會露出馬腳,被送上法庭吧?”駱小明把手中的啤酒乾了後,說道。

“依我看,這種城府如此深的傢伙,很難被人抓住把柄。”關振鐸平淡地說:“他不會笨得留下明顯的犯罪證據,就算有,他也會打點手下,或利用手段對住證人的嘴巴。沒有人願意冒險得罪惡名昭彰的左老闆站上證人臺,左漢強當上黑道頭目,只能說是社會的不幸。”

“但我們身爲執法人員,明知對方涉及多宗案件,爲什麼不乾脆抓他回來盤問?就算無法治他的罪,至少可以威嚇他一下,讓他知道警方不會對他客氣……”

“明知徒勞無功,隨便抓左漢強回來,又有何用?而且在缺乏罪證之下,惹上左漢強這種傢伙,只會落得被警監會ⓧ盯上的下場,然後讓自己的個人檔案添上一筆筆難看的紀錄。左漢強擅長利用法律作擋箭牌,沒有夥計會笨得押上自己的前途,去賭一局沒有勝算的牌局。”

“連師傅都這樣說,我們無法對付他嗎?唉……什麼鬼”山蝰行動“,現在真的打草驚蛇了,或許左漢強早知道我們想對付他,但現在更知道我們無力對付他。這一局,輸得太難看,連以後的底牌也被對手看穿,我真的不知道將來怎辦。”

駱小明沒想過,調職油尖區重案組會是這樣的一個燙手山芋。特別職務隊無法找到左漢強販毒的證據,反黑組手上的情報都沒能指證左漢強,重案組則只能調查那些吸毒過量致死的線民和被不明人物掌摑的藝人。除非左漢強的親信或熟悉洪義聯內部運作的幹部願意作證,否則,左漢強定能繼續隻手遮天,當油尖區的地下皇帝。

“不要心急,你剛當上小隊指揮官,慢慢學習慢慢適應就好。別讓手下看出你的困惑,連頭兒都失去信心的話,部下就會無所適從。”關振鐸拍了拍徒弟的肩膀,“而且釣大魚要有耐性,現在看不到上鉤的可能,就只好靜心等待,留意水面的變化,抓緊一瞬即逝的機會……”

“有這種機會就好了。”駱小明苦笑了一下。“對了師傅,別老是談我,你最近的工作如何?”

ⓧ坐館:香港黑社會用語,指組織的領導者。

ⓧ警監會:投訴警方獨立監察委員會的簡稱,是負責監察和覆檢警方投訴及內部調查科的獨立政府機構。二○○九年改名“獨立監察警方處理投訴委員會”,簡稱“監警會”。

“還不是差不多,就是在總部CIB、O記ⓧ,毒品調查科等等幫忙。”關振鐸在九七年退休後,以特殊顧問身分效力警隊,名義上隸屬情報科,但哪一個部門或分區有需要,他就跑到哪兒,雖然理論上警隊不會跟五十五歲以上的人員續約,可是關振鐸的分析力和破案能力仍舊超卓,上級希望他以這種身分繼續協助。

“總部的毒品調查科也有找你嗎師傅?有沒有什麼情報可以給我?”當出現跨區或涉及境外的嚴重案件,或是地區警署無法有效地進行偵查時,總部的部門就會插手。駱小明知道,自己跟總部之間還隔了一個西九龍總區和油尖分區,如果沒有師傅這條“內線”,他根本無法想像總部那些“高層人物”在幹什麼。事實上,就連他在總部情報科當小卒的三年間,他也只是跟隨指示行動,瞭解的不過是任務的冰山一角。

“小明,你知道老規矩,除非我判斷對調查有幫助,我不能透露其他部門的情報嘛。”關振鐸摘下頭上那頂邊緣已磨破、帽舌右方繡有一個小小灰色標靶圖案的黑色棒球帽,用手梳弄一下略帶灰白的頭髮,笑道:“你也不想我把你的牢騷告訴小劉吧?”

駱小明尷尬地笑了一下。劉警司是西九龍總區刑事部主管,是駱小明的上司的上司,有什麼風吹草動,他就吃不完兜著走。

“哎,還是回去吧。”關振鐸站直身子,左手握拳捶了後腰兩下。“我太晚回家,你師母又會羅羅唆唆地在念了——雖然她發覺我關節痛還喝酒,也一樣會念吧。小明,別想太多,時機總會來臨的。”

“嗯。”駱小明無奈地點點頭。從去年開始,他察覺師傅真的老了,除了頭髮變得灰白外,他以前從沒聽過師傅埋怨身體有毛病。駱小明知道,警員比一般人早退休,其中一個原因是在職時承受的壓力異於常人——無論在精神上還是肉體上,經常面對生死、無時無刻把身體鍛鍊得像精鋼一樣,這樣的生活對四、五十歲的人來說是種折磨。

關振鐸住在太子道西,從麥花臣球場步行十數分鐘就能回家,而駱小明住在港島,今天沒有駕車,要坐小巴ⓧ回去。

“遲些見囉。”關振鐸戴回帽子,拄著柺杖·緩步往亞皆老街的方向走去。

二人告別後,駱小明往彌敦道走去,在山東街附近走上一輛停在路旁,標示著往港島筲箕灣的小巴。車上只有三名乘客,司機在駕駛席上看着雜誌,等候十六個座位全滿纔開車,車上的擴音器播放著電臺的音樂,混雜着DJ們的閒談和訕笑。

駱小明透過車窗,望向街上。

旺角的夜晚,一如往常璀璨。色彩繽紛的霓虹燈、五光十色的櫥窗、摩肩接踵的行人,宛如一座不夜城。這繁華的面貌,就像是香港的縮影,靠經濟和消費支撐著這城市的生命,而這些支柱,卻不如一般人所想般堅固,近幾年失業率上升、經濟放緩、政府施政失當,幾乎戳穿這張名爲蓬勃的包裝紙。旺角就像一副不會停止運作的引擎,白天的燃料是金錢,黑夜的燃料也是金錢——當來自合法交易的“燃料”消滅,就容易讓不合法的趁虛而入。

左漢強吞掉油尖區所有據點後,就會染指旺角——駱小明心裡暗忖。旺角近年已成爲一個努力混亂的地區,左漢強大概會耍更狠毒的招數,打擊對手,搶下全部毒品市場……“……我們先聽一首新曲吧!是唐穎Candy的新歌《Baby Baby Baby》,大碟將於本月三十號上市……”

ⓧ有組織犯罪案及三合會調查科(Organized Crme and Triad Bureau )的簡稱。

ⓧ小巴:小型公共巴士。

駱小明聽到這一句,不由得在心裡泛起一股嫌惡感。雖然擴音器傳來節奏輕快的樂曲,歌手的聲線也很甜美,但他只感到噁心。

他記得這個叫“唐穎”的女孩子,正是屬於左漢強的星夜娛樂公司的。

那歌聲就像閃亮的白色糖霜,覆蓋著下面那層黑色的,滿布蛆蟲的腐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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