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士慧帶着京師大學堂的學子們不停在密雲縣走訪,從一位位莊稼老人嘴裡瞭解密雲縣的水文氣候。
只要有一條氣候概況出現了不同的答案,一定錙銖必較的深究,力求嚴謹到嚴苛。
一個村莊一個村莊的詢問,磨破了十幾雙草鞋。
用雙腳丈量這片土地。
此時正值一位東林黨高官的壽辰,舉辦了一場千味宴,用馬、牛、驢、犢、獐、鹿肉等水陸珍饈數千盤,大擺筵席,彰顯自身的地位。
過來拜壽的也都是京城有頭有臉的官僚鄉紳,哪裡會不要臉面像是沒見過世面似的多吃,只是嚐了兩口便不吃了。
這一盤盤珍饈很多還沒動,直接倒掉了,東林黨高官卻是笑吟吟的看着這些不知道能救活多少老百姓的糧食被倒掉。
似乎只有這麼糟蹋糧食,才能彰顯他的權勢和地位。
官僚鄉紳們也是撫須笑看,早已習慣了。
來年多加些租子便是了。
密雲知縣朱玉這段時間以來,四處碰壁,甭說是鼓動密雲縣的鄉紳大戶們捐獻銀款了,想他堂堂一位知縣,居然連進門也進不去。
想到大兄是東林黨的災星,朱玉也就明白了,不是不想見而是不敢,生怕和朱家人沾染一點關係,被衆正在朝的東林黨所針對。
眼看從芒種時節到了小暑時節,朱玉實在沒有辦法了,給老爹寫了一封書信要了二百兩銀子,準備以青苗會的名義辦一場筵席,邀請本縣的鄉紳大戶們過來。
府衙,後院。
收拾很乾淨的簡陋院子裡,擺了十桌筵席,每桌所用的銀錢多達二十兩,在這些鄉紳大戶們眼裡卻是清湯寡水。
好在顧及朱玉的面子沒有發作,也沒去碰那些清湯寡水,坐在長條板凳上看看這位新任知縣能耍什麼花樣。
朱玉的大兄工業伯朱舜一頓飯不過三四兩銀子,已經讓很多實業家們暗暗咋舌了,暗呼真是豪奢。
瞧見這些鄉紳大戶們沒動筷子,朱玉還以爲是被二三十名手持鬥米式步槍的步槍兵給嚇到了,滿意的點了點頭。
朱玉知道這些鄉紳大戶不願意與他爲伍,白髮文吏更不敢得罪了這些本地鄉紳,只能拉來宋士慧和幾名京師大學堂的學子坐在一桌。
坐在首位的朱玉,環顧四周,八仙桌已經坐滿了,鄉紳大戶們應該已經到齊了,舉着酒杯站起來說道:“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
“本堂尊這個新官不想燒什麼火,倒是想澆一盆水,不知各位鄉紳老爺們能否助本官一臂之力。”
鄉紳大戶們沒有說話,靜靜的看着朱玉一個人在那唱獨角戲,一時間場面有些尷尬。
約莫過了半盞茶功夫,鄉紳大戶們把朱玉這個知縣晾的差不多了,紛紛把目光投向了馮員外。
朱玉倒也沒像普通官員那樣覺的臉面盡失,心生怒氣,只是不鹹不淡的舉杯站在那裡,不過也把目光看向了馮員外。
他在這段時間也不是沒有收穫,大致摸清了密雲縣本土勢力的具體情況,本縣的鄉紳大戶們基本上是以馮員外爲首。
倒不是馮員外手裡的銀子比其他人多,也不是他的功名最高,只是一個白身而已。
馮員外有一個好堂兄,前任戶部尚書馮銓,在密雲縣的官僚鄉紳眼裡那可是大到沒邊了。
每一任密雲知縣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來拜訪馮員外,還得備上一份厚重的乾禮,這樣才能在密雲縣幹出一番‘政績’。
朱玉這段時間沒能進了各個鄉紳宅子的大門,大兄朱舜只佔一半的原因,另一半是他沒有第一個先去拜會馮員外,而是隨意找了一戶鄉紳。
這是擔任地方官的大忌,相當於落了當地鄉紳領頭羊的面子,政績永遠只能是下中了。
馮員外把知縣朱玉晾在那裡,算是還了當初的羞辱,也不站起來,坐在長條板凳上慢悠悠說道:“朱知縣想要澆什麼水,說來聽聽。”
朱玉也不是沒有背景的新科進士,任由這些地方鄉紳隨意欺辱,大喇喇的坐回了官帽椅:“也沒什麼大事,本官准備修築一座水壩,希望你們捐點銀子。”
鄉紳們撫須笑了,看來這個新任知縣總算是開竅了。
馮員外滿意的點了點頭,只不過這個分潤的銀子不能五五分賬了,最多給他一成,撫須笑道:“堂尊需要多少銀子。”
朱玉有些不明白鄉紳大戶們臉上的笑意,皺了皺眉頭說道:“不多,四千兩銀子。”
胃口還挺大,張嘴就是四千兩銀子。
鄉紳們更滿意了,只不過密雲縣的老百姓已經搜刮了好幾遍了,四千兩銀子可就有點難了。
不過馮員外等鄉紳們並不在乎,不在乎老百姓的死活,更不在乎朱玉會遭受多少罵名。
馮員外遞給身邊一名鄉紳一個眼神,鄉紳瞭然的站了起來,說了兩個字:“一九。”
朱玉聽到這兩個字終於明白鄉紳們爲什麼突然會笑了,還是從他們手上搶走四千兩白銀的情況下。
原來他們以爲是要搜刮民脂民膏。
朱玉也笑了:“本堂尊的意思是,全都由你們掏,真的要修築一座水壩。”
鄉紳們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老臉上,很快變成了陰沉,馮員外緊緊皺起了眉頭,他這是在耍鄉紳們嗎?
世上哪有鄉紳真的捐銀子的道理。
馮員外的老眼掃視一圈四周的步槍兵,知道今天這件事無法善了了,站起來拱手道:“堂尊不貪不拿當真是大明的清官,老夫也不是不捐。”
“手裡剛好有一枚銅錢,堂尊拿去修築水壩。”
鄉紳們再次笑了,鬨堂大笑,心裡高呼馮員外真是高明。
只捐一枚銅子,這比不捐還要羞辱朱玉。
“馮員外所言極是,本員外也捐一枚銅子。”
“家裡實在是沒有餘糧了,本員外也捐一枚。”
“一枚不多,也是老夫的一份心意,堂尊可要好好修築一座水壩,到時我等會廣邀好友過來觀禮。”
朱玉驟然握緊了拳頭,盯着這些開懷大笑的鄉紳大戶們,氣的幾乎要下令殺光他們。
但是他不敢。
倒不是朱玉貪生怕死。
死有何懼,換了這一幫鄉紳老狗的命也值了。
只是這樣會給大兄惹來很大的麻煩,還會牽連二三十名步槍兵,牽連二三十個家庭家破人亡。
朱玉看着那羣老狗放下手裡的銅子,開懷大笑着起身離開,氣的幾乎昏厥過去。
突然站起來低聲嘶吼道:“難道你們就不爲大明的黎民百姓想一想,不爲大明的未來考慮嗎!”
鄉紳大戶們笑的更大聲了。
“哈哈,爲何要爲那些豬狗不如的東西考慮,一羣吃不飽飯的窮鬼而已。”
“大明的未來,哈哈,我等鄉紳便是大明的未來。”
“這個知縣怕不是讀書讀傻了,本員外就不信了,誰會給那些窮措大捐獻銀款。”
朱玉眼角欲裂的盯着鄉紳大戶們,幾乎不敢相信那是人會說的人話,就因爲沒銀子就豬狗不如了。
百姓們再窮,也是大明子民。
但朱玉又能有什麼辦法,殺也不能殺,逼迫也沒有那個威望,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老狗們離開。
難道大明真的像大兄所說的那樣,氣數已盡了.........
“不就是四千兩銀子,老夫捐了。”
“老周!你好歹給老哥幾個留點,老夫捐五千兩。”
“老呂,你他孃的不比周老哥好哪去,本工廠主捐六千兩。”
“.........”
就在老狗們準備走出庭院的時候,垂花門外面傳來一道道捐獻銀款的聲音,還是搶着捐。
還要一個人捐完。
踉踉蹌蹌跌坐在官帽椅上的朱玉,猛然轉頭看去,熱淚盈眶。
一羣白髮工廠主堵在了門口,爲了捐獻銀子,面紅耳赤的爭吵起來,
甚至開始撕扯衣服。
實業家們。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