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簡言擡手摸了下戴在臉上的面具。
它貼在臉上, 帶來一種極爲古怪的觸感。
從遠處看起來,它顯得堅硬慘白,像是陶瓷一般的質地,但是, 真正入手之後纔會發現, 這面具居然彷彿人皮般柔軟,冰冷而緊密地貼合在面部的皮膚上, 不留一絲縫隙, 總給人一種彷彿要在下一秒和它融合在一起的錯覺,十分詭異,令人心裡格外不適。
呼吸的聲音被悶在面具內, 在耳邊迴盪着。
倒是勉強算的上順暢。
隔着面具向外看,整個世界都像是變了個樣子。
窗戶外, 陰冷的雨一滴滴落下, 原先背對着,直挺挺地站在街道上的屍體,在他們戴上面具之後, 陡然變成了正面對着他們的狀態。
一張張僵硬蒼白的臉上帶着詭異的微笑, 眼眶裡一片漆黑,像是兩個空空蕩蕩的孔洞, 無神地看了過來。
但是, 和剛纔不一樣, 它們現在只是【注視】着, 卻並沒有再做出任何行動。
如同擂鼓般的心跳漸漸穩定下來。
“走吧。”
溫簡言鬆了口氣,聽到自己用悶悶的聲音說。
“這一次,我們應該可以順着這條街繼續走下去了。”
說完,他邁開步伐, 向着門外走去。
“……”
其餘幾人彼此對視一眼,也紛紛小心翼翼地跟上。
耳邊一片死寂,只能聽到雨水落地時發出的,淅淅瀝瀝的聲音。
那些屍體們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隨着他們的行動而緩慢地轉動着頭顱,一張張慘白的面孔直直地對着他們,一雙雙漆黑的眼孔齊刷刷地【注視】着他們,看着令人毛骨悚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提起了心。
距離一點點被拉進。
他們能夠清晰地看到屍體慘白臉孔上的紋理,甚至能夠嗅到屍體上傳來的,混合着雨水的濃烈腥腐臭味,神經在恐懼中尖嘯着,後背上寒毛直豎。
一步,兩步,三步,最後——擦肩而過。
雖然他們已經越過屍羣,但是,那無聲的,沒有任何情感的空洞視線像是針一樣紮在脊背上,像是某種無形的催促,令他們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腳步。
終於,他們遠離了那些屍體。
感受到那腐臭氣味的消散,所有人都不由得在面具下長長地鬆了口氣。
不知道是不是戴上了面具的緣故,面前的街道似乎和之前隱隱有了點微妙的變化。
之前的天空已經算得上陰沉,現在更是漆黑猶如墨染。
衆人保持着沉默,繼續向前。
和上一次不同的是,這次,路上的屍體並沒有消失,反而隨着他們的前進,數量逐漸變得越來越多。
它們僵直地站在街道上,一張張慘白的面孔正對他們,無聲無息的投來注視。
能見度變得更低了。
視線的邊緣幾乎已經完全籠罩在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只有腳下這條青石板小道,以及兩側房門緊閉的店鋪還勉強能夠看到。
陰雨仍然源源不斷地下着,前方的街道似乎變得寬敞起來,兩側的間距逐漸拉開。
兩側的街道景象十分陌生。
是自從他們踏上這條街之後,就從未見過的街景。
目力所及之處的每一個細節,無一不在告訴他們,和溫簡言說的一樣,這一次,他們並沒有再次進入之前鬼打牆的循環之中,而是切切實實地【前進】了。
越往前,街道兩側的景象就越荒涼。
兩側原本十分密集的房屋也逐漸變得稀稀拉拉起來,房屋和房屋之間的間隔空隙之中,隱約可以瞥見一點無邊無際的荒蕪土地。
而更遠處……
黃毛虛起眼睛,似乎想要看清什麼東西,下意識的向着旁邊的方向走去一步。
但是,纔剛剛走出一步,他的領子就被一隻手拽住了,猛地將他向後一扯。
黃毛一個激靈,下意識地扭頭向着身後看去。
是溫簡言。
隔着那張沒有血色的,五官模糊的面具,透過眼部的兩個空洞,隱約能看到那雙溫暖的淺棕色眼珠。
對方熟悉的聲音響起:
“別。”
說着,溫簡言向着下方指了指。
黃毛順着溫簡言手指的方向看去。
在那溼潤堅硬的青石板路上,他面前隱約能夠看到半個黃褐色的腳印,像是踩到了泥土之上後,又立刻後退才留下的。
在看到那個腳印的瞬間,黃毛不由得寒毛直豎。
那個腳印的大小……
是他自己的。
明明這條道路在眼前顯得如此寬闊,而他們又走在道路的正中央,距離道路的兩側都很遠,而黃毛只是向着旁邊走過去了一步……
但是,就那窄窄的一小步,卻切切實實地離開了腳下看似寬敞的道路,踩到了外面的泥土裡,要不是溫簡言及時拉住了他,否則,黃毛毫不懷疑,自己的下一步就會徹底離開這條路,直接進入到另外一個世界裡。
面具下,黃毛臉色蒼白,額頭上冷汗直冒。
溫簡言低低地說道:“不要離開大路。”
黃毛用力點頭。
溫簡言這才鬆開了手。
如果根據他之前的猜測推斷的話,他們之前之所以始終無法找到裱畫店,並不是因爲他們走錯了路,而是因爲他們還是人,而能夠到達畫中區域的,只能是鬼。
那麼,這就意味着,在離開第二個店鋪之後,他們接下來所走的道路,就會逐漸脫離所謂的“人類世界”。
在【昌盛大廈】副本之中時,溫簡言就曾通過種種細節,抽絲剝繭地剝出了關於“現實”的某種真相。
他們所生活,所熟知的現實,就像是地球的地殼一樣,只是整個世界的淺淺一層。
而在此之下,則是深不見底的無盡未知。
如果說,【昌盛大廈】是建在最外層的護欄,以防溢出的鬼流逸於人間,那麼,【興旺酒店】就是通向內側的道路。
這條青石板路是人類建造的,走在上面暫時勉強還能算得上安全,而如果離開這條路……
這後可能會發生什麼,就很難說了。
所以,在離開面具店之後,溫簡言就始終將自己的警惕心維持在最高的線上,因爲他很早以前就清楚,在副本世界之內,眼見很少爲實。
所以,在剛剛,他才敏銳地覺察到了,在邁出那一步之後,黃毛的身影忽然變得虛幻起來,好像下一秒就會消失不見,所以,溫簡言纔會立刻伸出手,緊急將他拽了回來。
“你剛剛看到了什麼?”溫簡言問。
黃毛吞了吞口水,用艱澀的聲音回答道:“我,我也不清楚,但是……”
他頓了頓,悶在面具下的喘息微微有些顫抖:
“像是,墳。”
“……”
溫簡言怔了怔。
……墳?
但是,現在似乎不是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
他很快回過神來,扭頭看向其他的隊員,告誡道:“不要往路外看,也不要被路外的東西吸引,我們的目的地是裱畫店,除此之外一定要心無旁騖,明白嗎?”
小隊之中的其他幾人也被剛剛發生在黃毛身上的事情嚇到了。
他們紛紛點頭,打起了一百二十萬分的精神,跟在溫簡言的身後,繼續向前走去。
溫簡言深吸一口氣,收回視線,向着前方看去。
那麼……如果他們之前是從329房間內進入小鎮,那他們是不是能夠直接通過通道找到裱畫店呢?
還是說……
會因爲直接進入鬼蜮而一命嗚呼嗎?
溫簡言現在還並不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
但他總覺得,事情不會像猜測的那樣簡單。
他收斂了自己有些發散的思緒,邁開步伐,全神貫注地繼續向前走去。
越往前,街道上的氛圍就越發詭異。
原本只有零星幾具的屍體逐漸增加,更糟糕的是,現在新增的屍體不再僅僅是那些站立不動的了,甚至還有一些能夠移動的。
它們邁着僵硬而緩慢的步伐,在街道上緩慢的遊蕩着,像是沒有神智,沒有目的的遊魂,漫無目的地行走着。溫簡言一行人不得不一邊前進,一邊留意身邊的動向,以免被這些東西一頭撞上。
雖然它們現在看上去好像並沒有發現他們的存在,但是,在被觸碰到之後,事情還能不能像現在這樣平靜,那就說不準了。
不過,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在於,自從他們進入到真正的道路之上後,即使在雨中行走的時間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長,但是,身上披着的人皮衣卻再也沒有出現甦醒作祟的跡象。
溫簡言也很難說清原因。
有可能是他們進入到了異界,所以作爲異界和人間相連通的媒介也就自然失去了效果,也可能是由於他們戴上了面具,被判定爲了“鬼”,而非“人”,所以,人皮衣也就自然失效。
當然,也許是這些因素共同奏效。
不過無論如何,這至少是一個少見的好現象。
道路兩邊的房屋越發零星了。
青石板路的旁邊出現了大段大段的空白,空白之外,是褐黃色的泥土,再往外的區域則幾乎被黑暗完全遮蔽,可能只有黃毛這樣的視覺天賦者才能知道外面究竟有些什麼了,不過,在這種情況下,他顯然也並不敢使用天賦。
畢竟,青石板路上已經足夠危險,而路外的危險程度卻還要更甚。
稍不小心,可能就會萬劫不復。
忽然,在前方的一片空白之中,毫無預兆地出現了一棟完整的房屋。
溫簡言一怔。
耳邊傳來黃毛的驚呼:“是,是裱畫店!”
雖然已經有了類似的心理準備,但是,在心中的猜測突然被證實時,所有人都不由得心底一震。
在經過了這一路的行走之後,在看到真正的裱畫店出現在面前時,他們也很難說清是,自己的感覺究竟驚喜放鬆,還是恐懼畏縮。
“走。”
溫簡言一聲令下,一行人加快速度,向着裱畫店的方向疾步走去。
很快,裱畫店的全貌就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除了周邊一片空蕩,沒有任何其他建築物之外,這家裱畫店看上去和329內油畫描繪的建築一模一樣。
微微歪斜一點的屋頂,白色漆皮的斑駁牆壁,緊閉的老舊大門,以及上方掛着的,已經被陰雨侵蝕,顯得十分模糊的標牌。
上面隱約看到三個大字:
裱畫店。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任何任何標識。
它看上去十分安靜,和整條街上的其他建築物幾乎沒有任何區別,窗口黑漆漆的,幾乎看不到裡面的任何存在。
門閉着,但一看就沒有上鎖,好像只要稍稍一推,就能向內敞開。
但是,這一建築物所帶來的壓迫感,卻遠勝於整條街上的其他事物。
衆人站在門前,都不由得有些心驚肉跳。
“就是這裡了。”溫簡言緩緩說。
陳默點點頭,率先邁開步伐,向着裱畫店的門口走去。
他伸出手,準備擡手推開大門。
其他幾人緊緊地注視着他的動作,微微屏住呼吸。
陳默的手指在雨水之中被浸得有些蒼白,在衆人的注視之下,緩緩的向着門口接近——
二十釐米,十五釐米,十釐米——
“隊長……”
“隊長!!”
黃毛的聲音已經近乎慘叫了。
他拽住溫簡言的胳膊:“背,背後!!”
所有人同時扭頭。
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場景陡然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令他們瞬間汗毛倒豎。
街道像是陷入了靜止。
所有走動着的屍體都停下了腳步,和那些直挺挺站在原地的屍體一樣,全部齊刷刷地扭頭向着這個方向看來,一個個黑洞洞的眼眶裡什麼都沒有,正無聲的注視着他們。
在那無數張慘白麪孔的注視下,一股強烈的危機感頓時襲上心頭,讓他們渾身發涼。
“咔。”
正在這時,一聲細細的,輕微的聲音響起。
那聲音太輕了,幾乎被周邊的陰雨完全掩蓋,但卻被溫簡言捕捉到了,他猛地扭頭向着陳默的方向看去,仔細尋找着聲音的來源。
是面具。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陳默臉上的面具突然出現了一道細細的裂口,那裂口很小,在慘白平滑的面具上顯得格外顯眼。
溫簡言心中陡然意識到了不對勁:“陳默,回來!”
陳默沒有回頭。
陰風升起。
陳默身上的人皮衣被風稍稍捲了起來,上面的陰影皺褶逐漸呈現出了無法解釋的,類似人臉的形狀,一股腐臭的味道漸漸傳出,在陰雨之中顯得越發刺鼻,但是陳默卻彷彿毫無所覺,仍然向着門口伸出手。
還剩最後三釐米。
不好!!
“回來!!!”
溫簡言咬緊牙,猛地一個箭步上前。
在他走到門口的瞬間,一陣詭異的,昏頭般的感覺襲來,令他的意識陡然模糊了一瞬,腦海之中好像只剩下了唯一的想法:
推開門。
下一秒,靠近髖骨的部位猛地熱了起來。
溫簡言忽然如夢初醒。
“現在還不能開門!!!”
他死死地拽住了陳默的胳膊,連拉帶扯的將他拖了回來。
在離開裱畫店門口之後,那些無數落在他們身上的視線消失了。
面上帶着詭異微笑的屍體再一次開始了夢遊,僵硬而緩慢地在街道上徘徊着,不再將注意力投射給他們。
一行人推到了稍遠的安全距離,有些急促地喘息着。
陳默扭過頭,露出有些茫然的神情:“剛剛……剛剛發生什麼了?”
溫簡言喘勻了一口氣,鬆開了仍然死死拽着陳默的手:
“你被魘住了。”
就連他都險些中招。
溫簡言垂下眼,悄無聲息地在自己的側腹按了一下。
安靜。
“如果每一次都會這樣的話,那,那這扇門,我們豈不是沒辦法推開?”一旁的黃毛驚魂未定地問道。
溫簡言放下手,他沉思半晌,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倒不這麼覺得。”
陳默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扭頭看向溫簡言:“你想到了什麼?”
“我猜……規則應該是相反的。”
他指了指陳默臉上的面具。
在那慘白的,彷彿陶瓷制的面具表面,出現了一道細細的裂痕。
“相反?什麼意思?”
衆人都是一怔。
“這是一條只有鬼才能踏上的街道,但是……”
溫簡言看向裱畫店的方向。
不遠處,那間房屋仍舊一動不動地靜靜矗立在原地,房門虛虛地掩着,像是隻要輕輕一推就能推開一樣。
腦海之中閃過剛剛發生的事。
隨着陳默逐漸靠近而出現裂縫的面具,重新開始作祟的人皮衣,重新將目光投向他們的鬼羣。
無一步代表着一件事……
對陳默本人的判定,重新從“鬼”,逐漸地向着“人”的方向轉變。
也就是說……
溫簡言緩緩地說出自己的結論:“我想,那卻是一扇只有人類才能推開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