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一個虛幻的理想,人們能夠付出多少代價呢?”
FE204863雙手互抱,盯着黑漆漆的電腦熒屏,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離線,從極樂空間中離開,回到了廷達羅斯獵犬的員工宿舍裡。
在海濱的水鳥飛起來的那一刻,結局就已經寫好了。
三十七點八萬平方公里的大地,它與紅星山科研工作站一樣,變成了亡者的國度。
兩個鬥士在跨海大橋上做最終決鬥。
徒手對徒手,靈魂對靈魂。
青年與暮年,人類和機械。
從海棠灣的人工島爲起點,讓我們乘上飛鳥一路看過去,那是赤紅一片犬牙交錯的礦物巖,受到經年累月地質活動的影響,變得層層疊疊的危險山體,山巒之間便有這麼一座雄奇宏偉的橋樑。
它連接着本州島大陸與關東城,一路向東北方去,鐵路鋪往北川,在它最繁榮最昌盛的時代,只需要四個小時,戰士們就能從未知地塊的最前線,乘上列車回到九界。
橋樑之上,流星與疾風已經來到了最後一個回合。
看起來無比簡單的二元對立,紅色的血氣和湛藍的電光分作兩股氣團,靈體之間的碰撞蘊含着千奇百怪的物理現象。
拳頭與拳頭之間迸發出耀眼的聲致發光現象,強大的激波震爆一次又一次摧殘着兩人的感官。
在一個空曠的廣場,與一個老頭捨命Battle——這似乎是諸多冒險遊戲的範式結局。
玩家們永遠都是贏家,哪怕挫敗十次百次,也有不能輸的理由。
流星的血條見底,疾風的電量告急。
只是短短的一百二十秒,這烈度極高的魂威對決就已經要分出勝負了——
——曾經江雪明與康雀·強尼的靈能決鬥也是如此。
當靈體的功率到達某個臨界點,能夠敲出一千八百磅衝擊力的拳頭,運動時能夠突破聲速,那麼整場比賽會迅速進入終局。
這個時候,決定勝負的關鍵因素只剩下各自的[意志]。
人體和機械體的差距在這種恐怖的靈能對衝中變得無足輕重。
石村千堂已經受了流星一拳,顱腦損傷已經將它逼進死門。
步流星在連續不斷的高壓作戰之後油盡燈枯,只能憑着一腔熱血撐起肉身和靈魂。
他們沒有說話,沒有嘶吼或歇斯底里的狂嘯。整個過程非常安靜,只剩下了靈體之間的碰撞。
石村千堂到底在想什麼?
流星不在乎這些,那是另一段故事,是留在時間長河中,等待歷史學家和秘文書庫的科研工作者去挖掘的文獻。
威猛先生與疾風忍者的靈能形態互相毆打,糾纏在一起時,迸發出來的精神污染卻叫流星差點哭出來——
——他能感覺到眼前這位暮年蒼髯的老者是多麼的不甘心。
此前雪明大哥也說過,魂威與魂威之間的碰撞,就像兩位劍術精絕的劍客,刀刃相碰時,或許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石村千堂的靈能特徵非常鮮明——它苦得流星口鼻發寒。
天知道這小老頭到底是有多麼悲傷和委屈,魂威纔會帶有這種靈能。
或許不用去考證,稍微動動腦,設身處地的想一想千堂到底是什麼人,在焚風師團裡又是什麼職位,什麼兵種,或許就能知道一部分原因了。
按照廣陵止息的編制,這位老人家應該是焚風師團的特情人員,與焚風所率領的攻堅隊,五十嵐明空所在的快速反應部隊,算作神道城本地對付癲狂蝶與災獸的三把利刃。
石村千堂身上流淌着紅色的血,它保留了大部分智人的元質,卻一直要攻擊智人,貶低智人,就像一個忠心耿耿的守墓人。
執行飛昇程序之後,神道城的大部分生命都前往極樂空間生活,石村千堂可能是唯一一個還活在人世的運維管理,擁有最高級權限,它是焚風留在人世的保險,如果真的有朝一日,人工智能完全失去控制,變成了新的種族,變成智人的天敵——千堂還能派上用場。
可是孤獨和脆弱摧毀了石村千堂。它就像一九九一年突然崩潰的日本,一邊憎恨着自身軟弱的人性,一邊期盼着美麗的神祇帶它前往真正的天國。
在它眼裡,曾經的戰友們都已經死去,以另一種方式活着。它需要繼續用這副含人量極高(神道城標準)的肉身活下去,不斷爲熱風的降生設計新的劇本,編排新的故事。
從一九八四年到二零三二年,這四十八年的時光,一萬七千五百多個日日夜夜,能將一個善良勇敢的人類,變成邪惡膽怯的神靈。
FE204863將這位敵人留給了步流星,因爲六十三自認爲自己並不是石村千堂的對手。他同樣飽受時間的折磨,沒有[後悔藥]本體的幫助,以雪明的肉身想要戰勝這個敵人,實在太難太難了。
換成簡單易懂的句式——這個怪太糞,六十三不想吃屎坐牢,換了一種攻略方式。
——那麼回到流星的最終回合。
經過四輪靈能和肉身的對決,年輕人終於佔了上風。
兩人的動作越來越慢,身上的傷勢也越來越重,依然沒有開口的意思。
這是智人與機械生命的戰爭,如果戰場上拿不到,那麼談判桌上也別想拿到——這個道理他們都懂,於是就不再多費口舌了。
最後一輪搶攻由石村千堂發起,老頭兒挺身墊步,動作變形,抓住靈體碰撞之後精神萎靡的空檔,只是比流星少呼了一口氣,要搶來這一點點戰機,想絕地翻盤。
它心想——
——這可能是唯一的機會,決鬥雙方都已經是強弩之末,再捱上一下,黎曼思維模型完全崩潰的時候,身體就不受控制了,要呼喚魂威也是異想天開。
要爭搶時間!
比這小子更快一點,更快的擊倒他!被打趴下之前!就擊敗他!
只有這樣才能贏.
面對氣勢洶洶的石村千堂,流星遲疑了片刻——
——並不是他軟弱,而是大腦已經跟不上身體。
在精神渙散的狀態下,手跟不上眼睛,眼睛跟不上腦子,腦子變得遲鈍時,就是一步慢步步慢,這也是石村千堂選擇率先進攻的原因,隨時都能決定勝負的終局時刻,得到先手的一方贏面必然會更大。
預想之中的結果卻沒有出現。這場由人類和機械生命展開的比武決鬥,像個笑話一樣結束了。
數十頭賊鷗突然闖進這場至關重要的比武中,它們兇悍野蠻的撞向兩位奄奄一息的鬥士。
流星的身軀被這些空中強盜推搡着,撞得七葷八素搖搖欲墜,卻沒有完全倒下。
石村千堂更是滿臉疑惑,匪夷所思的表情,神道城周邊的大部分生命體經過嚴格的管控。生物名單上除了一些景觀類海鳥,不會出現這種兇惡的肉食性鳥類。
而且銀座關東跨海大橋沿途都有驅鳥裝置,通過人造磁場擾亂鳥類眼中的磁感線,可以將這些飛禽趕去其他地方,免得它們撞上高速行駛的列車和電車。
難道橋樑的電力系統出問題了嗎?這些賊鷗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我明明已經傳出命令,爲什麼恐暴別動隊的支援還沒趕過來!
千堂想不明白,也來不及去想了!
它的義骸已經千瘡百孔,此時此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這些兇殘的鳥兒在它的腦袋上肆意妄爲。
它不像流星,顱腦與肉身沒有剛性連接,爲了更好的施展魂威,疾風的整套義骸連一條人造脊椎都沒有,想做斷脊之犬的機會都沒有。
它臉上的軟肉還有人肉的香氣,被尖利的爪子撕爛,眼球也啄瞎了,只覺身體一輕,顱腦離開肉身的瞬間立刻斷電——就這麼死了。
這羣鳥是從哪裡來的呢?
讓我們把時間軸往回拉扯,來到FE204863的回合。
運兵車在經過跨海大橋的長彎時,六十三刻意驚起了一片水鳥,這些鳥兒都是神道城留在海濱沙灘的景觀物,是經過人工選擇的溫順家禽。
當剎摩斷劍落下橋墩,撞上硬度更高的重金屬礦物時,因爲百餘米的高差溫度急劇變化,它產生了應力破裂,碎成了三十多塊大小不一的殘片。
卷柄布和鐵塊沾了人血,而這些水鳥經過四十多代演化,已經將赤鐵礦氧化物的味道當成了食物,也把充滿鐵鏽味的人血當做了飼料機裡的糧食。
從尼福爾海姆的紅星山出發,爲了消除海域中的手性分子,前後有十六艘工程船在這裡工作,改善環境,要讓這裡變成新的港口。
人類活動將賊鷗從寒冷的北境趕去南方,於是這些天空中的強盜,恰巧被誤食鐵塊而死的水鳥屍體吸引過來了。
這就是六十三的解題方法,至於他試了多少次,從雪明岌岌可危的電量來看——至少是上百次的嘗試和推演。
流星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動不了啦。
他看着那顆頭顱越飛越遠,拍打着身側的賊鷗,想把這些嗜血的鳥兒趕走,可是地下世界的飛禽走獸多少都沾點災獸血統,它們互相吞噬,互相吸收,是傑出的肉食主義者——盯着流星的右臂弱點猛攻。
眼看三三零一送來的紅圍巾要被這些畜生撕成碎片,流星連怒吼的力氣都使不上。
這個時候,黑哥終於硬氣了一把——
——這頭不害臊的大狼狗跳出來,發出低聲吠叫。
賊鷗立刻散開,落下滿地棕灰色的鳥羽。
年輕的勇者說不出一句話來,看着疾風忍者僵死不倒的無頭屍首,只覺得眼皮越來越沉,約定好的十五分鐘纔過去一半時間,他已經沒有力氣自救,明哥在短時間內也醒不過來。
要怎麼辦呢?
阿黑在這個時候幫了大忙,它把江雪明從運兵車殘骸旁拽過來,熟門熟路的從雪明內袋裡舔出來萬靈藥——它知道,這是男主人藏東西的地方。
不用流星動手,阿黑一副好牙口,把藥瓶咬碎了,緊接着往流星臉上噴唾沫。那場面十分滑稽,就像是噴了一口鹽汽水。
流星已經完全昏死過去,黑哥叼住他右臂的圍巾,想把妨害傷口癒合的毛料纖維都撕開,可是它剛下嘴,就發覺哭將軍哪怕睡過去了,依然是死死拽住這鮮紅的布條,完全不肯鬆手。
眼看圍巾要和流星的血肉長到一塊去了!阿黑急得嗚嗚嚶嚶,對着好哥哥的臉一通舔,可是怎麼都舔不醒。
就在這個時候,銀座町的運兵車終於來了。
黑哥變得警覺兇狠,它用它的狗格發誓,只要敵人敢掏槍,它就立刻帶着兩位無名氏逃跑。
運兵車看上去破破爛爛的,受過炮火的洗禮,車輛停在黑哥前方二十來米處——
——車門打開,走出來一個同樣精神萎靡,臉色陰沉的平安道長。
他的靈體幻身留有十六個窟窿眼,都是高溫玻璃化的碳元素,與這羣雜魚鬥了不知道多少個回合,終於是一雪前恥,用實力證明了自己確實有點菜。
“走。”
平安先生言簡意賅,與黑哥一人一狗齊心協力,把雪明和流星扛上運兵車,緊接着向關東城開去。
不過幾分鐘的功夫,雪明踩着十五分鐘的死線醒來。
“流星!”
他醒過來的時候,依然處於警戒狀態,第一時間從空蕩蕩的槍兜裡掏武器。
平安:“贏了!”
看見駕駛位的羅平安,還有呼呼大睡的步流星時,雪明鬆了一口氣,他矮身去檢查流星的右臂傷勢,從攜行包裡取出醫療用品,要拆除這條右臂裡的紅線。
一邊給好兄弟療傷,雪明一邊與平安大哥發問。
“我們該怎麼出去?平安大哥?”
羅平安:“交給我吧。”
“你有辦法?”雪明有理有據的分析着:“想從嚎風嶺出去,沒那麼簡單的”
神道城的義骸建立在化聖野獸的元質基礎上,如果雪明和平安的推測沒錯的話,在嚎風嶺周邊還有一頭山神等着他們。
這山神極有可能是龐貝蠕蟲接受了原初之種改造以後的化聖野獸。
青金的狼母能對付化身蝶,在米米爾溫泉集市,雪明見過一頭化聖的災獸大獅子,這些生命都擁有非常離譜的神通,極難殺死。
羅平安此時此刻卻說有辦法對付這種玩意兒?
“我是休閒觀光一整局,本體在後方充電。”羅平安實事求是,將現在的狀態坦誠相告:“這個分身還有大概百分之四十九的靈力儲備,雖然被這些不講道理的電子仿生人揍得滿地亂爬,但是應該還能放一次大招。”
雪明不理解:“啊?”
羅平安一邊開車,一邊拍着胸脯打包票。
“信我,我叫羅平安,保你平安的平安。”
雪明問道:“要我幫忙嗎?平安大哥?”
“對!你得幫我做一件事,明哥。”平安嘴上沒溜,和雪明談起不知道差了多少輩的親暱稱呼:“我這兒有個模具,恰好你的魂威也能用上。”
就看見一個小黑盒丟到雪明懷裡,他定睛一看,模具的凹槽呈現出手掌長短,兩指粗細的劍形物。
“這是要幹什麼?”雪明看不懂。
羅平安頭也不回,指着運兵車裡兩個巨大的武器箱。那本來是隼式的MiniGun彈藥庫,如今羅平安用魂威之力將它填滿了鐵砂。另一側有個陶土罐,裡裡外外共三層,運兵車的MCFC燃料電池的電路接出來,變成了一個簡易的感應爐。
羅平安先是嬉皮笑臉不好意思。
“我出門走得匆忙,沒有帶幾樣法寶,只拿了一件明德遺骨,上車時撞見全副武裝的流星小子,我還挺不好意思的,所以呢麻煩你——”
緊接着他光速變臉,神色冷峻,將兩截斷裂的戒尺交給雪明。
“——爲我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