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臭打遊戲的

烏蘭巴托的圖拉河牀之下,越過草原豐沃的大地,穿過將近六千一百米的地下岩層,一處佔地六萬三千平方公里的巨大空腔成爲了人們的聚居地。

這裡就是四十一區,一個富有又貧窮的地方。

與它相鄰的兩個大區都是綠石人的地盤,沿着一條地下水脈往西邊去,就是以黃金鄉爲起點直至庫爾波金礦爲終點的亞歐大陸橋金庫。人們將這條深藏於地下的巨大儲礦區稱爲所羅門王的寶藏。

四十一區恰好夾在中間,早年間擅長農林畜牧行當的綠石人爲它開墾出良田,帶着這個小弟走上現代工業化騰飛的道路。

八十年代到二零三二年這五十多載讓它改頭換面,又投身於重工業,之後轉型輕工業和第三產業。

這套流程和其他區塊大差不差,但是四十一區從來沒鬧過癲狂蝶,是動盪年代裡難得一見的避風港。

它既不是亞歐鐵路網的交通要道,也沒有災獸靈媒等等特產,從龐貝大海分出來的水脈網絡幾乎是貼着四十一區,從綠石人所在的兩個大區溜走了——於是哥哥們自然而然的要來幫扶這個弟弟。

說它貧窮,因爲這些城市取水難度高,居民用水緊張,要從周邊人力開鑿的三十六個間歇泉眼裡運水,其他民生基礎配套也非常簡陋。

說它富有,因爲四十一區沒有受過靈災,它像一塊不受風水雨打,沒有自然侵蝕的寶石,與它同期落戶在蒙古附近的地下城,大多都經歷過嚴重的災害。

讓我們越過海拉水脈的四道壩口,來到更加乾燥的黃土地上,從九界往黃金鄉方向的第十八個站點轉車,飛過蜿蜒複雜的山路坡道,穿越地下世界的十萬大山。

齊寂就住在四十一區的第一站,住在一個小縣城裡。

這座縣城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晨光,原因是從這裡往山巒交錯的鄰居家看,往四十區看去,無論一年四季,早上的光源是最亮的。

喜愛生產勞動的綠石人和薪王們走得很近,隔壁的配套設施裡,還有“太陽”這種昂貴的能源,在清晨時分,晨光縣就能照到一些陽光,除此之外的時間都沒有日照。

從縣城的火車站往圖拉汗廣場去,越過兩條商業街,來到間歇泉的引水口,順着水渠人工河往前七百多米,就可以見到舊貨市場。

在舊貨市場裡有一家快餐店,老闆四十來歲,是個維吾爾族漢子,中文名叫馬有國。

一樓的商鋪用來招待客人,二樓就是齊寂小哥的出租屋——

——早上是馬氏羊肉館最忙碌的時刻,晨光縣來不及迎接陽光,馬老闆就得帶着兩個學徒架上三輪車,去往四公里外的生鮮攤位與屠宰早市。

馬老闆的女兒會幫忙看店,凌晨五點到七點這段時間,馬芬芬就能聽見二樓的出租屋裡傳出窸窸窣窣的動靜——那是齊寂小哥哥在掙錢。

她並不清楚這位年輕的租戶是如何從互聯網上賺到錢的,或許和網絡主播一樣,給各種各樣的產品帶廣告,可是光靠敲鍵盤點鼠標就能帶貨直播了嗎?

齊寂讓她感覺到陌生,這位小哥哥已經在老爸的店裡住了半年多,每天的作息雷打不動,是中午十二點睡覺,下午七點起牀。

七點半之前,馬芬芬放學回家的時候,可以看見這個黑髮小哥眼神陰沉,宛如行屍走肉一樣從梯架爬下,和馬有國要一碗雜醬麪,一碟蔬菜,一籠蒸餃。

他不吃花生醬,蔬菜就要最便宜的那一種,合適就跟着季節走,不合適就是萬能的番茄炒蛋。

馬有國偶爾會出門去打牌,齊寂找不到老闆,就讓馬芬芬打開後廚,他自己來做。

在馬芬芬的眼裡,這個小哥哥看上去十六七歲,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與她一樣大的齊寂就已經背井離鄉,跑到四十一區,過着離羣索居的生活。

或許這就是[宅男]?

這個詞在很早很早的互聯網時代曾經流行過一段時間。

但是後來又經過各種各樣的歪曲,帶着刻板印象,變成了奇奇怪怪的稱呼。

要知道二樓原本是倉庫,只有兩道通風窗。起初老闆把它租出去,是因爲上下樓搬運食材實在太麻煩了,簡單改造了一下,就當做住房對外出租。

前前後後跑了六個租客,都受不了那種狹窄壓抑昏暗無光的環境,住久了人都會抑鬱。

可是齊寂小哥哥住了半年多,身體卻越來越好——

——這是馬芬芬無法理解的事情,也許有些人天生就喜歡獨處,喜歡一個人呆着。他們不是羣居動物,和常人不太一樣。

這個自閉小子除了生理作息奇怪,每天只吃兩頓或者一頓。

他很愛乾淨,進了廚房還會嫌棄馬老闆的糟糕手藝,每次自己動手做飯還會把竈臺廚臺都收拾好。

他身上沒有多少肉,出門最遠的距離,是去三百多米外的理髮店剪掉多餘的頭髮,把額頭露出來,免得擋住視線。

如果要細談齊寂的工作,那就很複雜了——

——等到六點多,齊寂慢慢的從二樓爬下,與馬芬芬要東西吃。

馬芬芬坐在鋪面門口刷抖音,聽見梯子的聲音,突然擡頭:“呀!難得一見啊!今天怎麼想起來吃夜宵了?”

齊寂看上去非常疲勞,臥蠶和眼袋都連在一起,他的聲音青澀,個頭矮小,可能不到一百七十公分,撐死只有一米六八。

他套着一身背心短褲,踩着厚實的防滑拖鞋。手心手背乾乾淨淨,手指頭卻有老繭,是狠厲的鍵道中人。

“幫幫忙,大小姐。”這小子搖晃着手臂,舒展胳膊酸脹的肌肉,滿臉歉意,“今天遇上幾個硬菜,我藍量不夠了,得吃點東西,撐到十二點再睡覺。”

對齊寂的作息來講,早上七點吃東西,那就是吃夜宵。

“行!我給你去做!”馬芬芬聽見“大小姐”的稱呼時喜不自勝,一個同齡男孩子的誇誇攻擊,看上去幹淨體面,自然是留心會意特別關注。

等到馬芬芬放下手機進了廚房,齊寂就和一個老幹部似的揹着手,站在廚臺旁邊。

就從芬芬挑選食材開始,齊寂立刻遠程指揮。

“別選牛肉,太貴了。”

馬芬芬立刻說:“不收你錢的!”

齊寂:“太火了。”

馬芬芬換了一串羊肉。

齊寂:“還是火,燥得很,你給我煮點土豆好吧?”

馬芬芬聽令,換來兩個大土豆。

齊寂:“太多了,選一個切成兩半,我吃半個。”

馬芬芬聽得心煩意亂的:“開個火燒的燃氣都比這玩意貴!”

“呃”齊寂想了想,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方式反駁:“一方燃氣才七塊錢,煮個土豆用不了這麼多”

“嘖”芬芬小妹橫了一眼齊寂,不知道說什麼好:“你減肥啊?”

齊寂:“沒有。”

芬芬立刻把半掛牛肉給帶上,丟到洗菜盆裡:“那就吃!火了你不會嗑清熱消炎寧嗎?”

齊寂也不好說什麼,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低聲嘀咕着。

“一邊吃藥一邊暴飲暴食,這不健康”

過了一會,等芬芬把菜都洗乾淨,正準備開始醃肉。

齊寂立刻繼續指揮——

“——別放醬油,少點鹽。”

芬芬聽話跟着撒鹽粒。

齊寂:“再少點。”

芬芬收了收,接着抖弄瓶子。

齊寂:“多了多了多了多了多了!多了多了多了!”

芬芬哭笑不得的說:“你什麼毛病?”

齊寂強調着:“一點點,一丟丟就行了,我很少活動的,沒那麼多的出汗量。鹽多了血壓也高——我這個職業比較特殊,一不小心就容易高血壓。”

“那你自己來?!”馬芬芬沒好氣的反問,“這麼少的鹽你吃啥呀?什麼味道都沒有!”

齊寂解釋道:“你們平時做快餐,都是給建築工地的叔伯吃的,他們每天干那麼多活,吃的鹹一點兒沒關係,我不一樣.”

馬芬芬舉起鹽瓶:“那你給我演示一下,我要學會了,就天天給你做飯。”

齊寂還沒聽懂這話裡的意思——

——他想去拿鹽瓶,馬芬芬沒有鬆手。

這小姑娘心裡鬼主意多得很,算盤打得亂七八糟。

齊寂沒有去念書,他哪裡來的錢交房租呢?

老爸說這小子不是在炒股票,就是高級陪玩,總而言之,要麼是搞金融服務業,要麼是搞擦邊服務業,腦子肯定很靈活。

像這種不出門,不惹事,不帶黃賭毒,踏踏實實窩在家裡猛搞錢的男孩子,在這個時代簡直是國家一級瀕危動物。

能在家裡上班是多少年輕人的夢想呀,齊寂看起來是孤僻怪異了些,但是他年紀輕輕就完成了那麼多人的夢想,在馬芬芬眼裡,這就是社會中的強者。

於是齊寂拿住鹽瓶的時候,也順便拿住了芬芬的手,像個老學究一樣演示着。

“你看,抖鹽粒的時候呢,要傾斜到負十二度左右,因爲我們現實生活的這個物理參數啊,自然重力就會帶着鹽末末往瓶口跑。”

馬芬芬抿嘴笑道:“嗯!鹽末末!可可愛愛的!”

“不是可可愛愛。”齊寂指正道:“這些小粉末可以用手指敲出來,慢慢敲出來嗷。”

馬芬芬用力迴應:“嗯!”

齊寂輕輕磕打瓶子,從瓶口落下白花花的鹽霧。

“就是這種感覺,感覺就可以的感覺——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好像是撒了,但是有種沒有撒的感覺。”

“這段話我好像是聽了,但是又有種沒聽的感覺.”馬芬芬眯着眼忍笑,不知道說什麼好。

“還有啊。”齊寂撒完鹽,與芬芬說:“我不要你每天給我做飯,今天真的是特別情況,我還有幾個大單沒打完,吃完東西要回去坐牢,謝謝你嗷!”

馬芬芬:“行!你等着!”

過了十五分鐘,一碗土豆牛肉蓋澆飯送到齊寂面前。

這小子悶頭就開始乾飯,馬芬芬好奇的問道。

“齊寂哥哥,你到底是幹什麼工作的?剛纔說的什麼訂單?是什麼東西呀?”

齊寂嘴裡還有飯食,囫圇吞棗嚥下,立馬答道:“我就是個臭打遊戲的,喜歡玩遊戲,幫人玩遊戲掙錢。”

“手機遊戲?”馬芬芬立刻來了興趣。

齊寂一邊吃一邊答,進食速度也變慢了。

“那是垃圾市場。”

似乎覺得這麼解釋不太好,於是齊寂哥的話也變多了。

“手機遊戲不一樣,和桌面網遊比起來,它的賬號貶值速度太快了,充進去的錢不到一秒就縮水十倍,官方商城的道具倒是貴得很,但是都限制交易,玩家和玩家之間沒有交互行爲,社交屬性幾乎爲零,沒辦法變現——幫忙代練的打手掙不到多少錢。”

“不過也有一些例外,有手機遊戲搞高端市場,像是什麼歷史題材的戰爭遊戲,消耗的資源等同於現實貨幣,工作室都玩不起,成本太高了,想從裡邊盈利,不光要和土豪鬥,還得和運營方的官方陪玩——也就是和官託鬥智鬥勇。我不搞這些的,玩不過也玩不起。”

馬芬芬聽得半懂不懂的——

“——那你是做什麼的?”

齊寂:“玩網遊呀。”

馬芬芬:“啊?”

“很意外嗎?”齊寂不理解。

馬芬芬:“具體呢?你玩什麼遊戲啊?”

“來者不拒。”齊寂耐心的解釋道:“任何桌面端的網絡遊戲,現在你還能看見的網遊,它們還能活着,裡邊的玩家大多都三十四十歲了。”

“他們早就參加工作好久好久,有消費能力,網遊的道具交易沒手遊那麼死板,很容易變現。”

“這羣用戶對遊戲有感情,但是也玩不太動了,就會託付給我們這些打手幫忙養育角色。”

說到此處——

——齊寂停頓了一下。

“對,就是養育角色,這些老用戶把遊戲裡的人物當做兒女,當成夥伴一樣。這是他們小時候玩的遊戲。”

“我之前說的兩單,是韓國的泡菜網遊,這玩意活了二十多年還沒倒閉,遊戲等級都開到一百五十級了,又出了一大堆又臭又長的劇情任務,老闆出手闊綽,要我代練兩個新角色,把他們升到滿級。”

“這兩單的價錢是一百八十個輝石貨幣,夠我花半個月。”

“那你練級要多久呀?”馬芬芬立刻換了個問法:“就是打完這兩單,要多少時間呀?”

齊寂答道:“最少要三天。”

馬芬芬面露憂色,還以爲找到了搞錢小能手,結果真的就和齊寂說的那樣——就是個臭打遊戲的。

“齊寂哥哥,你這樣怎麼養活自己呀?上三天班,掙十五天的生活費,每天都吃雜醬麪和蒸餃,身體會吃不消的.”

齊寂沒有立刻答話,因爲他有個小秘密。

除了這種最基礎的代練以外,他還有一大堆的訂單。

其中包括但不限於MOBA排位,拍賣行低買高賣做期貨,新遊抽獎初始賣號,尋找遊戲BUG牟利,或者是上傳BUG錄像向運營公司討要薪金。

用電子金農來稱呼齊寂再合適不過,他是個打手,而且是非常能打的打手,無論是網遊還是手遊,包括主機遊戲的競速比賽,只要價格合適,他也會去嘗試當賞金獵人。

他的生活中只剩下遊戲,是非常純粹的人,是個雜食性動物,一點都不挑食。

像剛纔說的,不接手機遊戲的代打訂單,也僅僅是因爲手機遊戲的市場非常垃圾,像他這種電子金農,在這片市場裡掙不到多少錢。相同的時間精力,換到其他遊戲裡,能搞到更多的錢。

他的秘密還不止於此,如果馬芬芬有機會爬到二樓去看一眼。

齊寂的工作間裡有六臺電腦,三臺手機。十個分屏加一個投影,包括手柄在內,操作遊戲的鍵盤鼠標一起,這些輸入裝備遍佈每一個角落。

每一個屏幕都劃分出不同的工作區,或是人肉手打,或是直接開宏掛機,或是偶爾來關注一下游戲內的拍賣行價格的浮動。

他幾乎就像是一臺人肉計算機,時時刻刻在想着如何玩遊戲。能支撐他物理多開的原因很簡單,他擁有靈體,並且能同時操縱這麼多的設備,可以一心多用。

他已經成功化蛹,擁有靈絲和一部分完整的絲線團塊,朝着化繭的階段而去。

“我說.齊寂哥哥?”馬芬芬朝齊寂晃了晃手:“齊寂哥哥?”

“哦!你接着說吧。”齊寂回過神來。

馬芬芬:“你那麼辛苦的玩遊戲,三天就掙一百八,不如出去找個工作呢”

講到此處,馬芬芬的聲音越來越小。

因爲她能感覺到,齊寂似乎有點生氣。

她不是靈能者,但是能感覺到靈能潮汐的變化,塑料水杯起了霧,是靈能波動造成的氣溫下降。

齊寂抿着嘴,把餐盤清理乾淨之後,與芬芬小妹點頭道謝,想了半天,還是要把話說明白。

“每個人都有擅長的事情,對不對?”

馬芬芬:“確實.”

齊寂:“爲什麼呢?”

馬芬芬聽不明白了,這句“爲什麼”到底是在問什麼?

於是齊寂耐心的追問着。

“爲什麼你可以對我指指點點的?大小姐.”

“爲什麼呢?我沒有偷盜搶劫,我沒有違法犯罪,沒有礙着別人,沒有噁心別人。”

“我沒有和你一樣去上學,因爲我真的讀不懂,看不明白,我學不會。”

“我也想找個班上,如果可以的話。”

“有時候不是這樣的,大小姐,不是這樣的。不是你理解的這麼簡單的。”

“爲什麼你可以簡簡單單的說——那麼辛苦就掙這麼點錢,不如出去工作。”

“我沒辦法做體力勞動,沒辦法,我撐不住,我討厭這種生活.”

齊寂的語氣非常卑微,和芬芬誠懇的說。

“我想自己決定我自己的人生,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玩遊戲,別看我總是一個人呆着,因爲網上的消息我都快沒時間一個個回了,我有很多朋友的。”

“我有很多朋友的”

馬芬芬緊張的說:“不好意思.我不是.我沒有故意惹你生氣的意思。”

“我沒有生氣。”齊寂的語氣非常平靜:“我只是很傷心.”

馬芬芬不懂齊寂的傷心——

——她不理解。

齊寂換了個說法,他談起之前那一百八十塊錢的事。

“其實我的工作效率很高,不是錢的事。那兩個一百五十級的角色,想要三天內練滿,最可怕的地方倒也不是做任務跑地圖有多麼枯燥.”

馬芬芬疑惑的問道:“那是什麼?”

“你自己看一眼就知道了。”齊寂收拾好情緒,與芬芬小妹招手,把她拉上二樓。

來到他的工作間,芬芬一下子就被驚呆了,這地方整得和電影裡神秘黑客總部似的。

齊寂領着芬芬來到某個屏幕面前——

“——它太傷身了。”

遊戲畫面中,需要進行代打升級服務的角色衣着暴露,非常的色情,簡直[不堪入目,世風日下,道德在哪裡?底線在哪裡?鏈接在哪裡?]的那種低俗!要嚴厲譴責!

芬芬捂着臉,感覺兩頰滾燙,又忍不住從指縫裡偷偷去看——

——太怪了!多看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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