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纔.”
馬利·佩羅一動也不能動。
“發生了什麼?”
時間再次開始流動,屬於四十區的太陽離開了晨光縣,黑暗就像海潮,從空腔穹頂一路衝上街頭,撕扯着林蔭道路的長廊拱頂,它一點點將所有明晰清亮的石子花草都粗魯的嚥下,在夏天滾燙的氤氳晨霧裡,漂浮起一圈圈熱騰騰的波紋。
喉頭不由自主的作着吞嚥的動作,馬利能感覺到心臟在狂跳,泵血加速之後,遠心的端肢開始發熱,手指和腳趾似乎變得更加有力了。
可是優紀子去哪裡了?
這隻手掌是怎麼回事?
爲什麼一下子天就黑了?
時間過得真快呀
大腦還沒完全醒來,它跟不上如此暴烈的變化,受到仙丹侵蝕的一瞬間,馬利·佩羅已經從人類,慢慢轉化爲授血的怪物。
整個過程其實花費了五十六分鐘,這五十六分鐘裡,優紀子成爲了他的食物——
——從鬼胎之中降生的魔嬰,將她視爲一份優秀的元質,徹底嚼碎、吃光、嚥進肚裡,連帶毛髮和衣物,包括椅子上的血都沒放過,吃得乾乾淨淨。
只有一條斷掌留在馬利·佩羅手中,似乎是失去意識的瞬間,他想要握緊這個姑娘的手,僅僅是這個簡單的念頭,讓他感覺到莫名安心。
可是此時此刻,馬利依然找不到正確的答案,他是迷迷糊糊渾渾噩噩,盯着書本發呆。
飯盒落在陰暗的廊道草地旁,路燈照得西紅柿泛出一層油膩的光彩,與醬料一起溶進泥土裡。
當他鬆開這隻手,顱內的杏仁核終於開始工作,開始傳達詭異恐怖的情緒,開始驅策着肉身感官一起,作出驚訝憤怒的感情。
“這是什麼東西呀!”
馬利·佩羅的表情扭曲,臉上多了一層白毛汗,血壓猛增的瞬間,眼白裡滿是血絲——
——他甩弄着這條斷掌,想鬆開這隻“來路不明”的手。
馬利·佩羅臉色蒼白,他的兩肩跟着劇烈的呼吸起伏着,胸口鼓脹的幅度非常大,彷彿整個肉身都被改造翻新,肺活量與新陳代謝已經遠超常人。
他還沒意識到這一點,只是單單看着那條斷手,大腦正在高速運轉——
——優紀子去哪裡了?
——爲什麼?我昏過去了嗎?
——太陽不見了?一眨眼就不見了?
——是靈災嗎?
莫非是優紀子的手嗎?
糟糕了,糟糕了!
糟糕了!這下糟糕了!
馬利·佩羅三步並做兩步,快速上前將斷手撈了回來。
他仔細辨認着斷肢的特徵,去觀察指頭和掌紋的細節,又看見染血的鋼卡扣,終於確信這就是優紀子的手。
可是她的人呢?她到哪裡去了?
被人綁走了?是砍斷了手臂然後擄走的嗎?
馬利左顧右盼,向着四周的黑暗窺視着,在路燈下他覺得惴惴不安,於是也要躲進黑暗裡,他能聽見一些低沉的細碎話語,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跟着他,要和他說話。
這一切讓他感覺恐懼又悲傷,精神幾近崩潰。
“優紀子優紀子.優紀子.這下糟糕了.大事不妙”
馬利的眼睛死死鎖定了斷肢,卻覺得越來越餓,看向屍體時,他內心驚訝愕然——
“難道說難道說.”
馬利·佩羅想到了許多種可能性,譬如有個強大的靈能者襲擊了他們。
公園裡藏匿着災獸,它可以催眠智人,使人陷入昏迷狀態,然後進行捕獵。
或許是優紀子和他開了個玩笑,做了一份恐怖的甜點,在他睡覺的時候要嚇唬嚇唬他。
當馬利·佩羅察覺到兩臂的異常,捧着斷肢的那隻手,慢慢翻轉過來——
——在他掌心的位置,赫然生長出一道粉嫩鮮紅的肉芽。
它就像是美麗的疤痕,張合手掌的動作讓它完全伸展開來,變成了眼睛的形狀。
“難道說是我是我把優紀子吃掉了?!”
馬利·佩羅失聲尖叫,嘶啞的哀嚎着。
“我變成了怪物?我”
無名氏的科教材料曾經介紹過許多類癲狂蝶聖教的授血標的物,經過授血的儀式,誕生的怪物種類繁多,這些怪形最明顯的特徵,就是器官異位型增生——與倀鬼的接肢儀式非常相似。同樣是增補元質,授血怪物的肢體會生長出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器官。
比如手腳異位多肢耦合這種情況,在無名氏眼裡算面相清秀——如果是肉體的其他部分開始長眼睛,這是授血單位開始向着化身蝶的方向演化,屬於非常危險的目標。
馬利·佩羅癡迷於槍匠的課程,自然也是聽過這套介紹授血怪獸的課。
他緊張的舔舐着嘴脣,把優紀子的斷掌放下,小心翼翼的掰開了左手掌心的兩片眼皮。從中露出一顆溼潤的灰白色球體,沒有瞳仁,血絲很深。
馬利被這一幕嚇得魂飛魄散,他在心中默默祈禱着,只希望這顆肉瘤是普普通通的囊腫,哪怕是癌變也沒關係。
現實很殘酷,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變成了授血怪物。
只是一晃神的瞬間,再往手邊搜索優紀子的斷掌,他卻怎麼都抓不到友人的遺骸了。
右臂摸索着乾淨的座椅,他再次翻轉手掌,心神受到了猛烈的衝擊——
——右手的掌心異化的程度似乎要更加嚴重,從肉掌的M形橫紋中裂開了一道猙獰的縫隙,其中探出一條冒着熱氣的長舌。
它發出恐怖的嘎吱聲,隨着掌心開合的裂隙中,那尖利的牙齒一上一下,馬利眼睜睜的看着優紀子的斷手徹底被加工成肉泥,涌進了他的臂膀中,變成了一股溫熱的暖流。
“我我我我.”
馬利·佩羅悵然落淚,恐懼徹底控制了他。
“我吃掉了優紀子?我我.我.”
在這個瞬間,他的世界觀崩塌了,所有熟悉的一切,包括人生的階段性目標和長遠規劃,包括一直以來他所向往的價值觀,他要完成的理想,全都變得粉碎。
從胳膊裡傳出肌肉痙攣的陣痛,不一會這張猙獰的嘴巴,吐出來一團扭曲變形的爛鋼,它是優紀子的皮帶扣。
“無名氏不會放過我的無名氏.無名氏不會放過我的.”
馬利·佩羅的眼淚流個不停,他低頭看着這兩隻肉掌,突然發了瘋一樣的飛跑。來到更加幽深黑暗的密林深處。
西郊公園的人工湖旁,守夜人的小屋還有一些燈光。
馬利蹲在碼頭旁,開始無力的抽泣,開始重新思考生命的意義。
“無名氏不會放過我.我最崇拜的人要來收走我的小命”
“我是無辜的呀我也是受害者.”
“我不想吃人肉!他媽的!”
平靜的水面照出馬利的倒影,他看上去與之前沒有什麼區別,除了暗紅的頭髮變得更加鮮豔,眼睛也成了血紅色,或許一對美瞳就能解決。
“沒人會相信一頭授血怪獸說的話.”
“我該怎麼解釋這一切呢?”
“我真的吃掉了優紀子嗎?她真的死了嗎?”
“會不會會不會是幻覺?會不會是惡作劇?”
馬利·佩羅自言自語,蜷縮在碼頭旁,感受到陰冷的溼氣時,他渾身打了個寒磣——
——他似乎能看見槍匠,能超越時空的阻礙,感受到無名氏的森然殺意。
“你聽我解釋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你聽我解釋槍匠老師”
“我不是你的學生,但是我每天都會來聽你的課.”
“我也想成爲你那樣的人.而不是被你處決.”
“優紀子不是我殺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的.我沒有吃掉她,我沒有我沒有.”
馬利·佩羅低聲呢喃着。
“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就在這個時候,來自右臂的“嘴”說話了。
“不對,不對哦。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馬利·佩羅呆住了,他猛的擡起手臂,是如臨大敵緊張驚恐。
佩萊里尼的魂威依附在這顆仙丹之中,擁有仙丹作爲媒介,與馬利血肉合一。
這是一種高深玄妙的巫術,通過這種方式,施法者能夠將精神能量傳遞去極遠的地方,控制他人的心靈,影響他人的神智,操縱他人的肉體。做到“靈體附身”的效果,幾乎等同於將魂威[Eye Of The Storm·暴風眼]的力量送給了馬利·佩羅,同時也能留在寄生體身邊逼逼賴賴。
此時此刻,[Eye Of The Storm·暴風眼]作爲佩萊里尼的傳聲筒,與馬利小子講起前因後果,並且嚴肅的指正道。
“不對哦,馬利·佩羅。”
“你說得不對,是你吃掉了優紀子。”
馬利沒有回話,他張開兩隻肉掌,眼睛能噴出火來,眼淚再也沒有往下流的意思。
暴風眼接着說——
“——要怎麼做呢?你會怎麼做?”
“現在你已經變成了吞吃人肉的怪物,受到仙丹的賜福,獲得了無與倫比的力量。”
“那種眼神是怎麼回事?難道你在生我的氣?”
馬利·佩羅吼叫着——
“——從我的身體裡滾出去!把優紀子還給我!把她還給我呀!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你這個王八蛋!你這頭畜牲!豬狗不如的東西!”
暴風眼的語氣異常平靜。
“馬利·佩羅,你那副軟弱無力的神情是怎麼回事?”
“你的內心渴望力量,渴望自由,渴望強權。”
“我在觀察你的思維,不久之前,你還對身邊的女伴吆五喝六,要把她從生活裡趕走,可是現在你這傢伙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難道你一直都是意志軟弱三心二意的垃圾?”
“這就有意思了,你的人生理想可不是這樣的,你要專注,要有耐心,去控制你的情緒——對嗎?這纔是你想要的.”
馬利·佩羅站起身來大步往林場走,他對右臂惡狠狠的罵道,咬牙切齒吼出嘶啞氣聲。
“你喜歡這麼幹?嗯.好.真棒呀”
“你覺得我會認輸,聽你的鬼話?槍匠老師不會放過你的我得保持戰鬥意志我要接着和你們這些邪魔鬥下去你講什麼東西我都不會聽”
他哼哼哧哧,被憤怒衝昏了頭腦,來到林場的伐木樁子旁,提起一旁生鏽的伐木斧。
他將手臂搭在樁子上——
“——現在咱們可以好好談談了?狗東西!你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如果你是人!告訴我你在哪!我馬上就來取你狗命!”
“如果你只是寄生蟲,是維塔烙印的衍生物,那麼我要和你說再見了!滾回地獄去吧!”
暴風眼:“你是認真的嗎?馬利·佩羅。”
馬利舉起斧子:“你有三句話的機會,現在已經用掉一句了。”
暴風眼:“我可以給你很多東西,說真的——當你還是個智人的時候,你的元質構成像一團爛泥,是扶不上牆的殘次品。天賦對你來說是天上的浮雲。你只能用更多的時間,更多的集中力,超越常人的付出,換回那麼一點點回報——這真的公平嗎?馬利·佩羅,這真的公平嗎?爲什麼有的人就是那麼優秀,因爲他們有同樣優秀的父親母親。”
高高舉起斧子的那隻手臂突然僵住,馬利·佩羅的臉色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暴風眼:“這算第二句還是第三句?我知道我的話有點多,但是”
“算第二句,你還有最後一次機會。”馬利·佩羅答道。
暴風眼:“我的名字叫佩萊里尼,是一位永生者,我能夠賜予你強大的神力,對於普通人來說,我們這些不老不死的人,就是神靈。”
馬利·佩羅揮動斧頭,狠狠劈在木樁上。
斧刃停在手臂旁,猩紅的長舌跟着飛濺的木渣滓顫了那麼一下。
暴風眼接着說:“看來咱們短暫達成了共識,似乎能夠多聊幾句了?”
馬利沒有回話,握住斧頭的左臂僵住,沒有動彈。
“接着說。”
暴風眼繼續說道——
“——從哪裡開始?從哪裡繼續?”
馬利:“從優秀的人開始,從優秀的父母繼續。”
暴風眼興奮起來,它認爲自己已經抓住了馬利·佩羅的死門所在,這是一個非常好的突破口。
“你沒有這些東西,所以錯的人不是你,而是你的父母。我理解你,真的,我非常理解你。”
“在人世間活了這麼多年,我見過許許多多悲劇,它們大多來自家庭。”
“孕育出殺人犯的父母,通常也是罪犯,能造就一番事業的人,他們的家庭本就幸福美滿。”
“從小受到辱罵毆打,受到苛厲責罵的孩子,長大了要麼變成內心軟弱思維畸形的變態,要麼變成色厲內苒蠻橫膽小的人渣。”
“再看看人中龍鳳,哪一個不是依靠着父母兩親的基因構形,加上童年青年美好的正向環境養育塑造出來的?他們自豪勇敢,充滿信心,哪怕挫折當前遭遇失敗,也有改變命運的膽量,他們見識不凡眼力過人,是傑出的領袖,這些東西與其說是天賦,不如講是環境塑造了他們,父母塑造了他們。”
“在你的思維深處,一直都有這麼一頭心魔。”
“你的父親母親,只是兩個假貨,他們與你一遍遍宣講着他們自己都做不到的咒語,卻要你來施展這個魔法。他們一次又一次用生平從未執行過的常識來教育你,譬如要做禮貌的人,要成爲高貴的人,可是他們自己卻不知道高貴和禮貌是什麼意思。”
“這個世界就是這麼不公平,馬利·佩羅。”
“如果沒有我,你依然是那個軟弱無能的膽小鬼,想憑藉加倍的專注,加倍的付出得到對等的回報,可是遠超超人的休息時間和訓練時間,這些東西並不能換來什麼實質性的變化。”
“你知道的,從根源上,你比不過那些[天才]——”
“——其實我很討厭[天才]這個說法,彷彿什麼奇蹟,都能用天才解釋。”
“槍匠能算天才嗎?他是我們的死敵,就像是上天派來絞殺我們的神使。”
“他一定也有非常優秀的家庭環境吧”
“不然怎麼能塑造出如此強大的元質構型?”
“所以從一開始,馬利·佩羅,你的目標就是錯誤的,你的理想也是荒謬的。”
“授血仙丹能讓你變得不凡,變成超越普通人,碾壓同級靈能者,甚至能殺死VIP的強大存在。”
“佩羅呀,佩羅.”
“你看,世界就是這麼奇妙,上一秒你我還在爲了一個已經死掉的女人死磕。”
“你討厭這娘們,我就把她變成食物,也算是一種廢物利用。畢竟每個授血的神聖生命剛剛來到人世間,都需要一口母乳。”
“你可以緬懷她,將她看做有再造之恩的新母親——但是不要悲傷,她已經與你融爲一體,再也不分彼此。”
“你的力量來自於她,你的成就,你的榮譽都會回到她的身上。”
“春田優紀子是你的一部分,像我一樣.一一樣.一樣?”
話還沒說完,斧頭就已經落下了。
馬利·佩羅狠狠的砍斷了右臂——
——他血紅的眼睛充滿了暴戾和瘋狂。
斬斷臂膀時帶來的痛苦讓他面容扭曲,脖頸鼓起青筋。
從手臂中噴涌出來的血液像是消防水閥爆炸了,把木樁澆成紅色。
“去你媽的!去你媽的!王八蛋!”
馬利怒吼着。
“真他媽疼呀!真他媽的.疼死我了!操!操!操!”
暴風眼遇到了一塊硬骨頭。與內心軟弱無力的雙親不一樣,這個小孩子似乎擁有非同尋常的決心。
它癱在樹林溼潤的落葉裡,血液往層層疊疊葉片中滲到更深處。
這條斷手重新開始爬行,又一次爬回木樁前。
暴風眼好聲好氣的商量着。
“你知道修復這種傷勢,要吃多少人肉嗎?馬利·佩羅——傷害自己也是內心軟弱的表現,你甩不掉我的,我們已經徹底變成[一個人]了,就是字面意思上的[一個人]。”
馬利吼道:“把優紀子還給我!”
暴風眼答道:“怎麼還給你呢?是怎麼嚼碎了就怎麼拼回去嗎?”
馬利接着吼道:“把我的生活還給我!我本該擁有的自由!我的人生!都還給我呀!”
暴風眼接着答道:“或許有些轉化屍體變成行屍走肉的辦法,可以滿足你的需求,我得好好去查查早年做的靈能魔術筆記——需要一點點時間。當然這些都是有代價的,你需要幫我做一些小事,微不足道的事。”
馬利癱坐在木樁旁,身體變得虛弱無力,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這條恐怖詭異的手掌,重新拼拼湊湊,擠回斷臂傷處,不一會又變得完整,連疤痕都沒有留下。
暴風眼接着說——
“——如果我無法說服你,無法改變你的想法,那麼就只能威脅你了哦。”
馬利耷拉着眼皮,已經沒有多少精神了,他感覺越來越餓,越來越渴。
“放你媽的屁我不會幫你做任何事!別他媽異想天開。”
暴風眼輕聲喚着馬利·佩羅最在意的人。
“要是你不想幹,總會有人乾的——如果格羅巴·佩羅這個小孩子,也要變成授血怪物,閣下又該如何應對?”
馬利眼睛猛的睜開——
——他終於泄氣,像是所有的勇氣都用完了。
斧頭從手中滑落,露出掌心的眼睛。
它原本是灰濛濛的一片,如今鮮活的轉動着,血紅的瞳孔一下子擺正。
暴風之眼凝視着灰心喪氣的馬利·佩羅,終於找到了正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