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內城區步行四百多米,越過殘垣斷壁,依然可以看見屹立不倒的超古代城牆。
越往裡面走,建築的畫風也越來越魔幻,死偶機關城建立在一座巨人的行宮之中,它的市政廳和考古科研院都在覈心區域,有許許多多民居宿舍都直接架在考古基地旁,可能當年的工程人員起夜上個廁所,就能看見隔壁挖掘區的主墓室和古建築,方便完了一哆嗦的功夫,還能被沉寂多年突然甦醒的鬼怪嚇一跳。
從城區的東北方向往西南地勢一路走低,行宮的城牆就倚着這條矮坡的脊線,造出門廊樓閣哨塔庭院,從門洞的尺寸來看,玄武岩材質的方石透露出凌厲的棱線,像是經過巧匠的切割,一眼看去,雪明難以想象那個時代的石工們是如何加工出如此規整的建材。
城牆上的壁畫不像神道城的圖騰那樣浮誇,而是簡簡單單的用油彩抹了一層裝飾物,似乎是爲了保證牆體的穩固性,畢竟這個尺寸的牆壘,還要經常出入山妖和巨人這類神話生物,這位巨人帝皇也不搞什麼花裡胡哨的東西。在時光的打磨下,這些油彩大多失色風化,看不清具體的內容了。
越靠近內城遺蹟,環境帶來的靈壓也越來越強,它比紅星山的死寂無聲要更加冷冽一點,比神道城的喧鬧嘈雜瘋狂失智要更加溫暖一些。
是非常奇怪的感覺,好比進入了一個大溫泉,在桑拿房裡憋着一口氣。
當他們來到第一個軍營,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層層疊疊的砂石防爆牆,這些臨時壕溝組成一個個吸能盒,在砂石中能窺見一些晶瑩剔透的輝石,都是地下世界最常見的輝長石,藍石的工匠們把這種石頭叫毛石,它們的純度很低,複雜的晶格結構在不同角度的光源下,會散發出各種各樣的光,不能作爲首飾材料。
沿着這些臨時壕溝往裡邊走,離幾座大營房還有一段距離,雪明就看見隊伍的拉練體育場和旗杆。
一顆黑漆漆的星星映在暗紅色的旗幟上,如今星塵戰士的團徽就是這個東西。
沒有人出來接應Ghost,這僅僅是十數個軍營中的其中一個,根據BOSS提供的信息來看,駐守在行宮之外的戰士們已經不剩多少了,他們在極度疲勞情緒崩潰時,纔會回到軍營修整,其他時間都在遺蹟裡與怪物搏鬥。
“宮邸之中的怪物,乘客日誌上叫做從屬物,這些東西一直都想從裡面跑出來,死亡盧恩雖然能抓住它們,看起來好像不用管,不過也有例外。”
Ghost幫雪明在營房外邊搭起一個新帳篷,不是不給這位“新兵”安排牀位,恰恰是爲了保證雪明的睡眠質量,保證槍匠的生命安全才這麼做的。
“體諒一下?”這位VIP拿起合金樁子往泥土裡夯,固定住帳篷的基架,耐心的解釋道:“咱們的牀位都有人了,在這幾十年裡,要是我們其中有人被遺蹟裡的怪物吃掉,空出來的位子也不能給客人睡,他們會做噩夢,會受到非常嚴重的精神傷害——而且離我們遠一點,對你也好。”
Ghost一邊比劃着帳篷的地平,一邊隨口發牢騷。
“咱們的營房在當年的靈災裡,恰好離震中比較遠,是醫療隊伍,大多都是娘子軍。我本來是隔壁營帳管轄區的醫療兵,男女要分開管理嘛——結果我那個營沒多少人活下來,最後大家僥倖變成亡命徒,混編在一個戰團裡,在我變成邪靈之前,一直和她們住在一塊,怪尷尬的。”
江雪明隨口問道:“死盧恩的影響範圍有嚴格的劃分,像制鐵所區域只有那麼幾百平一千平的地受到了影響,你原來的營房離這裡多遠?”
“哦”談到此事,Ghost聲音都變小了:“我當時和一個小妹妹談戀愛,偷偷溜過來的。避開崗哨巡邏,剛越過鐵絲網,就被鎖在這裡了。”
“那還得恭喜你了?”江雪明只覺得有趣,沒想到這位VIP生前是個不守規矩的臭流氓,“你們後來在一起了?”
帳篷一點點搭起來,Ghost幹活的速度非常快,有靈體的加持,他幾乎可以同時搬起十來件雜物。
“她被怪物吃掉了,就和很多很多人一樣,這種倒黴事兒可太多了。”
說起這個事兒的時候,鬼影老哥的臉色沒有任何變化,像是在討論天氣,就微信營銷號的假新聞拿來當談資那版自然。
“我原來是七班的衛生員,因爲暈血,業務能力也不強,嘿”
Ghost輕聲笑道,有些不好意思。
“後來就變成整個七營唯一的男丁。”
江雪明把洗漱用品都送到摺疊牀邊,低聲說了一句:“不好意思。”
“沒什麼不好意思的。”Ghost整理好小板凳和鏡子,看見鏡子裡鬧靈災,看見年輕時的自己一閃而逝,他立刻扯來雨披蓋在鏡子上,免得嚇到客人,“時間會慢慢治好你,無論什麼事情,開心也好,傷心也罷,最後留下的只剩孤獨。”
“已經過了太久了,人生裡新來的客人那麼多,變成靈體以後,鬼生要處理的事情也多得讓我頭皮發麻,沒有多少功夫可以停下來留戀過去,現在互聯網流行的詞兒叫什麼來着?”
Ghost叉着腰,撓着頭——
——從顱腦處扣下來一片片毛髮,露出血淋淋的頭皮和白骨,緊接着又迅速癒合。
“哦!叫EMO!~嗨!這詞兒可真難記,真新鮮呀!”
江雪明再次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懼,傲狠明德一直在旁敲側擊,想要給雪明續上一段生命。
或許這對BOSS來說,對車站和地下世界來講,都是一件好事。面對長壽或永生的誘惑,雪明卻一次次的拒絕了,正因爲維克托老師,因爲文不才先生,因爲Ghost這類稀奇古怪的長生種,最後都在滄桑人間飽經風霜,失去了一部分爲人的情感。
另一方面,雪明在遠征的旅途中見識過數之不盡的長壽老妖,他們或許在年輕時奮發圖強,爲人開朗良善,有些消息閉塞的地區,依然認爲這些怪物是守護神,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主動向“神靈”獻上人肉。
但是這些怪物最終都敗給了時間,變成了吃人續命的魔鬼,在滿足了最基礎的生存需求之後,他們就開始變着花樣盤剝保護過的人們,不光要吃鄉親父老,還要吃祖孫滿堂,要可持續的吃,要吃出仁義道德來。
雪明能粉碎妖魔的肉身,但是傲狠明德向他發出邀請,也要他接受時間的試煉——
——這一刻雪明只覺得恐怖,有那麼那麼多的朋友,有那麼那麼多的敵人,他們爲了對抗時間,贏家要變得性格古怪,輸家則是徹底瘋狂。
一個個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似乎所有的答案都指向“長生沒有什麼好下場”——
——古代帝王一直宣揚的“活到老爽到老”是謊言,它從來都沒有那麼美好。
大衛·維克托曾經和雪明這麼講過,沒有死亡的生命是不完整的。當一個人還活着,故事就不會結束,人生總有起起伏伏時運高低,在人們心中,再強大的英雄也有老去的一天,可是當英雄不老不死,那麼漫長的時光會讓英雄變成一個混蛋。
這個混蛋不再強壯,不再優秀,當有人需要幫助的時候,英雄也不會挺身而出,會猶豫會恐懼會計算得失,會變得精明市儈,會因爲思維的路徑依賴,把所有東西都標上價格。會罔顧人命而追求利益,因爲對長生者來講,短壽的智人本身就是一種消耗品,更像只能活十幾年的寵物。
人是一種很複雜,很奇怪的動物,在時間的考驗下,這位英雄也總有失手的時候。
人們很少會理解萬能的英雄爲什麼突然倒下了,只記得他登上山頂的那一刻,只記得風光無限的那一刻。於是漫長的壽命也成了一種折磨,要戴上雍容華貴的假面具,一直在人前保持威嚴肅穆的神態,這也是活生生的人,被人們擡進神龕的那一刻。
傲狠明德一直要乘客們破除迷信,可是它自己也得用禮儀來約束人們的行爲舉止。它要告訴人們,它不是神,用血肉換來的萬靈藥,卻一直被乘客們當做神蹟,這幾乎是無解的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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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咱們出發吧。’Ghost打斷了雪明的遐想,從貨架上撈來一罐蜂蜜,要帶去遺蹟。
江雪明立刻跟了上去,把伯恩先生的槍留下,他一邊走一邊問。
“兆明大哥,你多大了?”
Ghost聽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他低下頭,拿出身份卡,確信雪明喊的就是自己——
“——不記得了。好像.”
“等會等會等會,我琢磨一下啊”
“好像得有快九十多了?”
“又像是一百歲,我過了一百歲生日嗎?過了嗎?沒過嗎?哦!哦哦哦!沒過沒過!BOSS沒給我寄禮物,就那個百歲功績的勳章,它沒給我寄這個東西,其他過了百歲的都有,唯獨我沒有,那一定沒過!”
“這事兒很重要嗎?”
江雪明:“我很好奇,你有兄弟姐妹嗎?”
Ghost的真名就寫在身份卡上,叫吳兆明,但是這個名字很現代,和他的年齡似乎對不上,如果按照靈災發生的時間來算,這位VIP當時應該只有二十三四歲,是五十年代的人——要是他叫建業、安邦、建國、建偉、立明、正明,照着字輩來取名那倒好理解。
“沒有。”Ghost隨口答道:“我是戰士遺孤,老頭留下我就去南韓揍棒子和美國佬了。”
江雪明:“那肯定沒有一百歲。”
Ghost:“嘿嘿.但是你也得喊聲爺爺。”
江雪明:“當時靈災是怎麼發生的呢?具體的經過”
“幾乎是天崩地裂啊.”Ghota領着雪明往堡壘的方向去,“脆弱的人類造起來的工廠住房,都像紙糊的一樣,大地裂開深溝,只有王庭的牆壘震顫着,哪怕是如此巨大如此結實的石方壘起的牆壁,它依然在輕輕搖晃着。”
“從潘克拉辛宮最深處,從王朝的太陽大殿涌出來數之不盡的生靈,它們被死亡盧恩改造,互相吞噬着,融合着,變成面目全非的怪獸。”
“在盧恩符咒往外擴張的十幾天裡,還擁有戰鬥意志的戰士們就得阻擋這些怪獸,它們要繼續吃東西,無論是熟食還是生肉,無論活着的還是死去的,都要吞進肚子裡,彷彿冬天就要來了,得儲存能量熬過難關。”
“後來我們才明白,那僅僅是個開始。”
“在多年之後,秘文書庫傳來消息,從地質活動的數據記錄來推測,這次靈災,是那頭古老的巨人終於嚥了氣——它還沒完全死去,就已經開始腐爛,焦臭漆黑的膿血灌進大地,死盧恩逐漸把整個城市切得支離破碎。”
“在死盧恩完全成型之前,弱小的個體慢慢被強壯的怪獸奪走所有元質,於是一個區域裡,只能見到一頭畸形的怪物——這種情況很常見。”
“它們互相撕咬,互相佔據彼此的血肉,在進食的同時被對方吞吃,直到決出一個贏家,然後反覆嘗試着,想要逃到另一個籠子裡,要越過死盧恩的分界線,吃到更多的東西。”
“進食是一種本能,它代表着強烈的求生欲,它像是一場瘟疫。在遠離王庭的平民區,大多數居民依然保留着這種本能,渴望鮮活的東西,能夠相對理智的活下去,度過反反覆覆的日子,害怕發生改變,害怕熟悉的事物變得陌生,因爲一旦有改變,就有可能完全失去理智變成食人怪獸。”
這麼說着,王庭堡壘的高牆門廊越來越近。
“還記得麥德斯嗎?這位狡猾的乘客還沒變成薪王之前,他突破了我們的防守,他的魂威很奇特,能夠把我們的靈體打出肉身,讓我們失去意識。”Ghost說起上一回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倒不是他引發的靈災,他爲了得到巨人身上的膿瘡,爲了得到死盧恩纔來到這個地方,只是趕巧碰見剛剛斷氣的神話生物,恰好遭了難——如果維克托沒去王庭,麥德斯也出不來,要永遠留在這個地方。他鬥不過守門人和花廊的兩頭怪獸,會一直困在裡面,是維克托的地獄高速公路,爲他制服了這些攔路虎。”
“另外說一句!”
Ghost招手躬身,彬彬有禮,向門廊前的守門人彎腰,給江雪明引路,要介紹第一位任課老師。
“這是我們的老朋友,每一次進出門廊,都要接受他的考驗。”
“他來自更加古老的時代,根據秘文書庫的調查研究,應該是古代神話中赫赫有名的英雄。”
“自科研隊伍開始工作的第一天,這位有古銅色肌膚的強壯漢子,就一直帶着他的劍與盾,守在大門前,槍彈火炮開路才肯死一死,才願意把路讓開。起初我們壓根就不知道這號人物是誰,或許是歷史中哪位求長生不老藥的君王。”
如此說着,一直蹲坐在門廊旁側的巨大陰影動了起來——
——先是沉重的喘息聲,一隻穿着草鞋的腳踩進光源中。
他的腳板巨大,草鞋上流淌着黑漆漆的膿液,死盧恩幾乎將這些草料都嵌進了他的足踝裡,和肉身融爲一體了。
小腿往上看,暴露在光源中的膚色越來越淺,變成油脂一樣的銅色,日光燈曬在大理石雕像那般棱角分明的肌肉上,照出滿是銅綠的護兜,除此之外是一些風化發黑的布料。
這位守門人的上半身完全離開門廊的陰影時,就見到滿頭白髮和濃密的絡腮鬍,雙眼已經完全變黑。
他一手提着半截斷劍,一手舉起滿是彈痕的大圓盾,結實的雙足踩出轟隆隆的響聲,在門廊處傳出悠揚的迴音,他足有兩米多高,腰身長出來細密的鱗片,似乎已經吞吃過門廊範圍裡的怪物,出現了類龍生物的體徵。他的耳朵尖細,將兩頰鬢角旁的頭髮拱起,這也是吞食過山妖巨怪的特徵。
“在漫長的戰鬥生涯中,我們的潘克拉辛戰技都是這位老師傳授。”
Ghost模仿着守門人的動作,左臂護心作舉盾姿態,右臂擡起持劍出拳。
“咚咚!咚咚!敲打戰鼓!”
“他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不管是人是鬼,逮住對手就開打,也會阻截王庭深處跑出來的怪物——在他的幫助下,我們的防衛任務也變得輕鬆不少。”
斷劍拍打着大圓盾,發出決鬥邀請。
Ghost滿臉笑容,與雪明親切的說。
“開始上課啦,要學習潘克拉辛,這就是你的第一個對手。”
“貪戀蜜糖的狼王—— Beowulf丨貝奧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