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陽堡的戰事告一段落,傲狠明德和衆多戰團的將士要回到各自的崗位去。
五十四區的明天會怎樣?雪明不清楚,不瞭解。
就和他自己說的一樣,他只擅長把東西弄碎,把活着的變成死掉的。流星曾經和他說——衆妙之門的羅平安先生曾經也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那是因爲香巴拉那片惡土上養育的魔鬼要更可怕。
把壞的殺掉,留下好的,這世界真的就能變好嗎?
在決鬥環節,喬治·約書亞不惜延誤戰機浪費口舌,反覆唸叨的真理,真的是真理嗎?這些社會人文相關的話題,要放到七八年前,雪明根本就不會在意,因爲那時候他才二十歲出頭,他只想好好活下去,哪怕死也要死得其所。
一眨眼的時間,他的孩子都這麼大了。
要是有一天,孩兒們問起這個事情,他又要怎麼回答呢?
——抱着希望活下去吧,和晦暗不明混沌邪惡的舊時代作訣別。
這就是雪明琢磨出來的答案。
在維斯布魯克的河灣區,維克托老師和尋血獵犬女士舉辦了婚禮,就在仇敵的地盤,是大勝之後雙喜臨門,婚宴持續了整整一週。
這座城市獲得了一顆新的太陽,它不再依靠庫爾波金礦的關稅活着,也不必變成罪犯的庇護所,它可以有農業,可以有手工業,可以有光伏發電站,一切該有的都應該有。
維塔烙印無法在陽光下生存,街角骯髒的菌斑都會消失不見,鬱結在人們心中發黴發臭的溼氣都要被太陽蒸得一乾二淨。
用葛洛莉這個女號參加完維克托老師的婚禮,雪明的內心也愈發清明。
婚姻是老師反覆拒絕的,不願面對的心魔——
——有文不才這個前車之鑑,維克托深知情感的可怕與可愛,它一點點把個性鮮明的戰士,變成膽小如鼠的懦夫。
在爲期一週的婚宴裡,文不才先生一直在喝酒,時而癲狂的大笑,時而悲慟的哭喊,喝醉了以後,就隨便抓個人抱住,然後趴在灣區碼頭的橡木板上,對着江河水吐出滿腹的污穢之物。
這位長生之人有很多妻子,有很多孩子,在不同的時空中,在不同的歷史階段裡,組成了各種各樣的家庭。
他一次次的得到,一次次的失去,一次次的遺忘,又在這種婚禮節慶的儀式裡記起。
小七作爲尋血獵犬女士的婚禮主持,這幾天忙得不可開交,只有傑克·馬丁陪在文不才先生身邊,直到婚宴的最後一天,葛洛莉心裡好奇,於是來到文不才身邊。
文不才依然坐在碼頭旁,是隨喝隨吐的狀態。他的下頜棱角分明,強壯的下巴和脖頸看上去非常有安全感,就像漫畫裡走出來的男主人公。
他的皮膚曬成古銅色,兩頰微微發紅,兩眼發直看着遠方。
葛洛莉坐到文不才先生身側,隨口問起以前的事。
“維克托老師要結婚了,在人家婚禮上哭喪可不是什麼好事,文不才先生,你有什麼心事嗎?或許說出來會舒服一點。”
可是黑石人向來吸力驚人,他們很少會吐露心聲,要他們去聆聽別人的故事,那是歡喜萬分,要說起自己的痛處就不願開口了。
這個時候,傑克·馬丁從虛無的空氣中顯化身形,想說點什麼。
“你走開!和你沒關係!”文不才立刻喊道,“讓我一個人呆着,求求你們了,讓我一個人呆一會.”
再怎麼強大的戰士,似乎內心總有一處軟肋。
傑克適時退場,葛洛莉卻怎麼也不聽勸。於是文不才提起酒壺,神神叨叨的唸叨着。
“維克托的婚禮,讓我想起了一些事,小朋友——”
他知道葛洛莉的真實身份,於是用[小朋友]來稱呼雪明。
“——我知道這不好,我知道,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從江河上游衝下來一片灰綠色的鴨羣,跟着淺灘處的小魚小蝦一起回到了維斯布魯克,這裡以前是西溪/西河縣(WestBrook),也有不少城中村裡的釘子戶不願意搬走,還在高樓廣廈之間的夾縫裡務農,在陰暗的角落中求生。
葛洛莉不急不忙的問道:“和女人有關係嗎?”
“不。”文不才一邊擦拭鼻涕,一邊接着喝酒,“就前陣子發生的事。”
葛洛莉從攜行包裡拿出水壺,向文不才先生討酒喝。
文不才給戰王倒了一杯,接着說道——
“——你記得,我這二十年一直都在米米爾溫泉集市轉悠,對麼?”
葛洛莉:“嗯吶。”
文不才:“最早幾年我在工業園打拼,認識了很多朋友,也惹來很多麻煩,一座城市如果沒有幫派,那就全是妖魔鬼怪——我站東來執政官一邊,因爲他對兄弟們好,他德高望重,是石匠會的元老。”
“趙東來成功進入首府工作,我們的關係就淡了,他要去辦公室裡吆五喝六,我就在各地當義警,遇見你們的時候,還是八年之前。”
“把骷髏會打掉以後,東來叔很生氣,因爲百味坊是他的政敵,這些傢伙與骷髏會勾結做災獸食材的生意。於是我幫他的忙,借這個由頭爲他掃除異己。”
“我是一點一點看他變老的,從三十歲到四十六歲。”
“和你們清剿完骷髏會,東來叔終於知道我這個人不簡單,要把女兒嫁給我。”
說到這裡,文不才的眼淚就止不住的往下掉——
“——我看着他的女兒一點點長大,從六歲到十九歲。這事兒我怎麼能答應呢?可是這感情也是真的,我和這姑娘兩情相悅,從來不像維克托那樣忸怩。”
“三年之後,我們才訂婚,那時你應該還在遠征路上,不知道這些事。”
“婚禮之前,我去稀人宮邸找一個老術師求願,要他幫我算命,算算這段姻緣能不能結出善果。”
“我隱約能感覺到,能回憶起自己的過去,我有很多個老婆,有很多個孩子,如今他們都離開了我,是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來了,我也害怕.”
說到這裡,文不才的眼淚都流乾了,不哭了。
“那個老術師說我命犯天煞孤星,身邊的人都要被我剋死,親近一些的朋友都不得善終。”
“我當時氣得說不出話,砸了他的攤。也不知道是不是報應——”
“——婚禮那天,我的未婚妻就被撞死了。”
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文不才的情緒卻莫名的平靜下來,似乎是回憶了太多太多次,這記憶太深刻,根本就忘不了,久而久之就開始麻木。
“是百味坊和石工會的內鬥,是我三年前殺死的那羣人,他們的孩子長大了,要向我報復,向整個洪門會盟的另一派紅石人報仇。他們安排兩支車隊去假冒接親,把我的未婚妻送到鐵路上,然後鎖上車門,等列車一來——”
“——她就變成一塊肉餅了。”
葛洛莉抓住了文不才先生的胳膊,能感覺到這究極生命的身體中極速跳動的心臟。
文不才緊張的解釋着:“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仇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我的錯嗎?我不應該幫誰,我不應該愛上誰,我不應該這麼做的,我不該把事情做絕——我不該去殺人,我想不起來,我想不起來.”
對文不才先生來說,類似的經歷也不止這一回。
“還有上一次!很多個上一次!我還是[Joe]的時候!”
在五十六年前,這位黑石元老院的VIP依然在爲傲狠明德工作,沒有在米米爾溫泉集市常駐。
“我有幾個好朋友,我們一起打獵,一起喝酒,一起探索未知的區域,一起冒險!” 文不才緊接着說——
“——他們一點點變老,變弱,變得虛弱無力。從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變成五六十歲的老頭老太。”
“他們退居二線之後,爲了紀念年輕時的拓荒歲月,我們每隔半年還會來一次長途旅行,我知道,他們都不服老,似乎和我這個不會變老的傢伙在一起,就可以永葆青春。”
“結果除了我,這些傢伙一個接一個,一個接一個,全都死在半路上了,死在一次次紀念日裡,死在旅途中,死在惡毒的靈壓環境裡,死於體力不支,死在各種各樣老年病的併發症裡。”
文不才抓住葛洛莉的手,也緊緊的抓着自己的胳膊。最後把葛洛莉的手拿開。
“上上次,上上上次,這一百五十多年的回憶裡,我總是在哭,我總是在哭越往前就哭得越悽慘,越往前,失掉的東西就越多。”
這位無名氏與喬治·約書亞有類似的經歷,不過兩人所在的戰場完全不同。
文不才所在的戰場要面對聯合國軍,打南北朝鮮的另一場南北戰爭。
如果說約書亞在戰火中的燒殺搶掠造就了一副惡魔嘴臉。文不才人生裡的中國近代史,就是他不斷失去親人朋友,信仰不斷摧毀又重建,一次又一次變得孑然一身的痛苦過程。
這些模糊的記憶變成了不定期發作的抑鬱症,與羅伯特·唐寧一樣,黑石人都有難以克服的心魔,他們會不定期的EMO,這是一種大腦結構上的病理特徵,需要專業的醫生來治療。
趁着老婆不在,葛洛莉和文不才先生說:“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和我走一回?我帶你去個地方。”
文不才點點頭,默不作聲的跟上戰王的腳步。兩人穿着閃蝶衣,離開了維斯布魯克市中心,往西南方向的舊城去。
回到老菸斗巷口,那烏龍城寨裡張燈結綵,都在慶祝白鯊會的覆滅,又急又陡的下坡路滾下來不少煙花爆竹的殘渣,鞭炮放了七天七夜也不帶停。
葛洛莉沒有說話,拉着文不才先生來到一個小作坊門口。
她與老闆有話說,這幾天都是通過這家做汽車濾芯的小門店打探消息,幫了不少忙。
她抽來一條小板凳,要文不才坐下,去隔壁的肉鋪裡提了兩掛豬肉和一條排骨,當做殺舊迎新的禮物,送給老闆。
回到汽車濾芯的加工小門店裡,文不才依然不明白葛洛莉的用意。
店鋪裡有四個小娃娃,都是老闆的兒女們,他們穿着校服,要爲家裡做小工補貼家用,一條生產線就這麼橫在鋪面的泥坪子地板上。到處都是鐵網和濾紙。
見到穿着閃蝶衣的貴客來了,老闆笑呵呵的從裡屋中走出,捧着兩個大果盤出來。
葛洛莉改用烏爾都語喊話:“不麻煩您!”
老闆是個****人,烏爾都語是他們的母語,偶爾見了外來客人,老闆也會用英文溝通。
門外不時有路人經過,看見文不才和葛洛莉的衣服時,都抱着好奇的眼神——
——無論大人還是孩子們,他們都沒見過真正的閃蝶衣,只在電視上看過,在廣播裡聽過它的樣子。一時半會也不敢確信。
那是真正的無名氏嗎?他們不知道,但和臨街小賣部裡的玩具比起來,似乎有那麼點相似。
葛洛莉拿起鐵皮,招呼文不才來幫忙,她坐在衝壓機前,和文不才先生講起理想。
“這戶人家幫了我不少忙,我平時就在這裡幫他們做濾芯,和來往的叔伯打聽消息。”
“這條街一大半都是華人,因爲烏龍城寨的老房東是華人,大家都說中文,就有了互相幫靠的意思。”
“我選這裡當做驛站,怕烏龍城寨周邊的華人反水背叛,有白鯊會的奸細就不好辦了,烏爾都語在這裡算小語種,總能撈到幾句真話。”
“文不才先生,你來試試。”
葛洛莉讓出工位,要文不才來衝壓空氣濾芯的蓋板。
兩個簡單的同心圓很好做,外緣壓一圈,內緣壓一圈就行。
緊接着,葛洛莉把文不才送到濾網旁,鋒利的鐵絲編織網幾乎能劃開皮膚,文不才驚訝的看着這一切,還望見幾個小朋友手裡捏着鉗子,正在小心翼翼的做活。
“把這個網子貼到閘口旁邊,地板上有標線,一路剪過去就行。”
文不才照做,一點點往前剪,剪到另一個限位標誌時停下,裁出合適的長方形網片。
葛洛莉接着說:“捲起來。”
文不才依然照做,將鋒利的鐵網卷制。
葛洛莉接着說:“塞進剛纔做的蓋板裡。”
不多不少,剛好變成大卡車空氣濾芯的外層濾網,緊接着葛洛莉要文不才接着做內層鐵網,這樣能支撐起濾芯的整體結構,往裡面塞進去濾紙,把另一側的封蓋擠進去。
“這是鑄工膠,只能一次搞定。”葛洛莉煞有介事的提醒道:“文不才先生,你知道怎麼鍊鋼制器,但是這個手工業造濾芯的流程要很小心。”
“這種鑄工膠很便宜,是丙烯酸固化膠,一旦凝固了就沒辦法擦除,和人生一樣,開弓沒有回頭箭。”
“我也不會說什麼大道理,要你小心一些,粘起來以後呢,它們就可以拿去賣錢了。”
在葛洛莉的指導下,文不才把圓柱形的空氣濾芯做好,送到大堂一側的貨架旁攏在一處。
葛洛莉接着說:“老闆的幾個孩子最大的不過十三歲,有點力氣,就跟着街坊們一起出門送貨,這些濾芯一紮十二個,能賣十六塊錢。”
“剩下的幾個小寶貝呢,跟爹孃一起生產,每天放學之後回來加班,一天能做兩百多個。”
“我這幾天就蹲在這個小工位上,一直在裁鐵皮,剪濾網,塞濾紙,和街坊們聊天。”
“我想這事情放在任何一個發達國家,當地政府都得狠狠的抽自己幾個大嘴巴子——可是這裡是烈陽堡,僱傭童工這事兒怎麼說呢?——你不可能把這對父母送進牢房,甚至不能去責怪他們。”
“他們沒有偷沒有搶,他們要活着,要勇敢的活下去。”
葛洛莉拍了拍文不才先生的背心——
“——我們做的事情肯定有意義,而且意義非凡,文不才先生,他們長大以後,不用和城裡的狼蟲虎豹鬥,不用去做賊,不用賣身爲奴。不會有下一個癲狂蝶聖教了。”
“孩子應該有新的生活,不像我們這樣四處奔波,時時刻刻喋血搏命的生活着。”
智人本來就熱愛勞動,文不才蹲在工位面前繼續幹活,他和幾個孩子一起組裝濾芯,中午吃過飯,酒也不喝了,就看見一卷卷鐵網撒開,再變成大小合適的濾網。
一個個圓柱形的濾芯筒子立起來,漸漸堆成高塔,在下午時他扛着兩個大包裝袋去街口換錢,過了八個小時之後,似乎整個人都煥然一新。
店鋪裡的幾個小孩子歡呼着,去文不才懷裡領了麥芽糖,葛洛莉帶着這位VIP回到碼頭時,恰巧遇見了傑克·馬丁。
傑克看見滿面春風的文不才先生,那小表情和見了鬼似的,小心翼翼的小聲詢問道。
“你對這傢伙施了什麼邪法?”
葛洛莉坦誠答道。
“我帶他去打黑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