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巴拉兩片大陸之間,最西邊的亞丁灣和最東邊的仙台府相距一萬一千公里,最快的船舶也要航行三十五天才能抵達目的地。
兩塊大陸之間有四千四百六十三個零零散散的島嶼,在峽灣運河之間點綴出智人文明的燈火。可是這一切都與凡俗世界毫無關係。甚至和鐵道系統的社會環境有天壤之別。
根據秘文書庫的記載,與香巴拉通商的最早記錄來自公元556年,此後香巴拉與地下矮人(沒有陽光庇佑的瘦矮古人)通用曆法和文字,文化和血脈互相交纏影響。
由於龐貝大海是一片無光之海,星相學定位的辦法在地下世界根本就沒用,在尤里卡火山城看見的那顆太陽,就屬於香巴拉——這顆太陽的繞行週期更像一個莫比烏斯環,沿着香巴拉東西兩片大陸巡航。
每隔二十幾年,龐貝大海的洋流規律就要全部推翻,這些惡劣的天候條件讓香巴拉的大規模移民計劃胎死腹中。
它是一片原始蠻荒的土地,這裡有幾百年前的秩序,有幾十年前的科技,甚至能見到幾千年前的原始部落,它就像一個個奇奇怪怪的人類聚落,從不同的時空匯聚到同一片土地上。
伍德·普拉克和羅平安都來自香巴拉,一個是西邊諸國列儂王朝的讀書人,另一個是風雨飄搖動盪不安的夏邦煉氣士。
故事就從夏邦開始說起——
——這個“東方”大國佔有香巴拉領土的三分之一,仿用明史·輿服志的官服官員制度,是一個封建帝制國家。
是的,你沒聽錯,在凡俗世界擁抱原子能的時代,社會科學開始研究如何完成人類大同的課題時,香巴拉的世界一極,就是一個封建帝國。
所以丟掉一些固有思維,丟掉我們的部分常識,這是一個封閉了數千年乃至上萬年的陌生環境,除了通商帶來的舶來品文化,香巴拉與如今非洲的某些原始奴隸制部落沒有什麼區別。
哦不,對不起,還是有點區別的。
因爲再怎麼貧苦的非洲,也擁有美國的航母,但是航母開不到香巴拉去。
有一張地圖,來自於羅平安仙人親手繪製的《麗春江山卷·哀宗三十六年丨銅河十六國》,這是幾百年前羅平安行萬里路時,在香巴拉制作的地理水文圖,此後它變成了大夏的龍脈所在。
麗春山脈是大夏三條母親河的起源,從東北到西南,又分出來無數山嶽丘陵。銅河是其中一支,圍繞着這條河流,有四十六個大型銅礦,在人類無法掌控高溫火焰的年代,銅器就是奪取社稷的神器。
這裡所說的銅河十六國,指的是羅平安製圖年代的十六路軍閥。
如今的大夏不能說風雨飄搖,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分崩離析。
內有妖魔作祟,外有洋教肆虐。饒夏到下黨,浜州府到永邳郡縣兩條商路,綠林好漢們揭竿起義,要佔山爲王自立山頭。脫離了皇權控制的地方官員也順勢借坡下驢,搖身一變,以剿匪的名頭養私軍,成了土皇帝。
這一百年都是如此,從來沒有一個完整且獨立的政權,在不斷的分裂重組,傀儡皇帝們輪番上任,地方的軍閥撕鬥搏殺,搶地搶人。
可能這些唱高調的背景敘事會讓人昏昏欲睡,那麼我們把視角縮小一些。
就槍匠同學還在試用新玩具的這麼點功夫裡。我們來到[靈宗十六年·公元二零三三年]的饒夏,來到斧鋒山的丹秋國,來到一個少年身邊
這個少年的名字叫李風堂,他不是什麼主角,不是什麼天命之子,不是什麼命運女神眷顧的人——這裡沒有鐵路,沒有什麼貓神貝斯特。
李風堂是丹秋國弋陽府鵝毛縣裡的佃農,沒讀過書,平時跟着父親做事,在農忙的時節有活幹,到了閒時,託客棧掌櫃和縣衙的關係,讓父子倆做什麼,他就跟着學什麼——十八歲了也學了不少手藝,街坊都誇這個孩子聰明,可惜沒有去讀書考試。
丹秋國的主人是銅河流域近幾年異軍突起的一位大軍閥,自立國之後就開始圍城砌牆屯糧備戰。沒了通商來往,客棧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與縣官的關係斷了,李家也漸漸困苦起來。
巧是咬春的那幾日,大雪下得緊。
老李回了一趟祖屋,把妻子的靈位帶回去認祖歸宗,先是拜了拜穀物神,後來又拜完太陽神,路上實在找不着鋪面,於是回家準備度年關的吃食沒有照顧好,爺倆便在屋裡大眼瞪小眼,只去計較那個米缸裡的糧食該如何勻成二十四餐。
這天寒地凍的街頭巷尾,沒有一個父老鄉親出來放糧賣貨,況且還在打仗。誰家要是有餘糧,叫餘大統領的徵兵徵糧官看見了,總會給你小鞋穿。
前幾日還好,倒春寒的勁過去了,去柴房捯飭些柴禾,坐在泥爐邊睡下也不覺得餓。
後幾日似乎來了寒潮,這天氣愈發古怪,冷得人口齒打架臂膀生瘡,連年輕力壯的風堂小子也開始嗜睡,老李就快死了。
李風堂不明白,這天氣爲什麼這麼古怪,於是去問父親。
“爹,還有幾日哩?這黃皮襖子也堵不住風,還有幾日能見到太陽?”
老李跟着掌櫃讀過些書,不過都是些妖經怪典方士雜談。
“餘大統領要和朝廷鬥,和南方四國爭這弋陽府的天險,想來是有能人異士請來大仙施法,鵝毛縣是弋陽府東南部屯兵第一縣。要打丹秋,就必須過鵝毛縣,天氣暖一些,就要起兵戈,我們也活不了啦。”
李風堂聽了頓感絕望——
——去年也有冷冽的寒潮,母親便是餓死在這場霜凍流雪之中,今年又輪到父親來受苦了。
這個大仙施法降雪破敵的說法,便是強悍的靈能者,或是土皇帝們豢養的魔鬼在作祟。這些超凡生命能隨意改變夏邦的歷史進程,改寫無數人的命運,這也是香巴拉混亂的根源——獲取力量的代價太少太少,通過力量得到的報償太多太多。
老李拖着凍僵的雙腿,去米缸裡找了些穀物,往門外就一把雪水開始熬粥。剛出門,就見到一片白茫茫的菜園,像是老天流下的眼淚都成了鹽粒,一腳踩出去,就不見膝蓋了。
身後聽見一聲呼喚。
“爹,我來幫你。”
老李揮了揮手:“你不要動彈,不動彈就不餓了。”
李風堂還沒意識到老李已經進入了失溫瀕死的狀態,直到父親走回泥爐旁,身上的黃皮襖子也沒有繼續往外冒熱氣,皮膚也變得紫紅紫紅的。
“你不要投軍。”
把銅鍋坐上火,老李這麼說着。
“你娘講過,你想出人頭地。平時跟着我去做事,學得多見得多,我就曉得你心變野了。”
李風堂沒有回話。
老李接着說:“早些時候,大概是秋收農忙的時候,我帶你去私塾先生家裡,給他修馬棚,你看見私塾先生的夫人,看了很久。我就知道——你心裡很着急。”
李風堂連忙解釋:“不是的。”
可是這小子心裡想,那讀過書的女人確實不一樣,與縣城裡大街上走來走去的,與村鎮田野間看見的都不一樣。
或許老爹知道,老爹見過,老爹去過京城。
京城裡的女人都是這樣嗎?
縣官夫人也是鵝毛縣人,不像私塾先生的夫人那般白淨,笑容都有講究。
“投軍有什麼不好的?”李風堂立刻問:“富貴險中求,我要是立功,殺敵拿人頭領賞,大統領提拔我,我就給你換個大屋子——到時候雪再大,也有人送吃食到屋裡來!”
老李撥弄着粥湯:“富貴險中求,也在險中丟,求時十之一,丟時十之九。”
李風堂立刻就不說話了,他講不過這個農戶老爹。
“你娘是凍死餓死的,我不怪大統領,去年歉收,好像是遭了長鬚大仙的毒咒,那地裡的糧食都被蟲吃光了。”老李接着說道:“大統領打跑了長鬚大仙,可是這雪娘娘還沒走,我就想.”
“你娘不是弋陽府人,她是遠嫁來的。”
“我一定要給她個名分,把她的靈位送到祖廟去,我就想今年這個雪會不會小一點,雪娘娘會不會開恩。”
“結果沒有的,根本就沒有的。”“回來的時候跑得慢了,十六裡的山路,雪太大了,我走不快。去嚴家鋪尋過冬的好糧食,他們鋪子雞圈裡的雞都凍得死光,那糧食太貴了,我買不起。”
“我又去你趙叔叔家裡問,結果他父親也凍死了,正在哭喪,我不好開口,再過幾天,這門都出不去了——我想這就是命。”
“你不要投軍,風堂,你不要去。”
“我從小到大,看着弋陽換了前前後後六個大統領。跟着縣衙裡的大人,給六家人做雜事——房子是修得漂漂亮亮的,沒有一戶人家有好下場。”
說着說着,老李就僵住了。
“我走了。”
話音未落,李風堂來不及開口,聽見泥爐裡沸水的嘯叫,在一陣陣咕嚕嚕的動靜裡,老李的靈體離開了肉身,變成一具僵死的屍體。
風堂最後還是從軍了,投到餘丹秋帳下火字營,跟着同鄉一起修牆建城,要趕在天氣完全暖起來之前,把防禦工事造好。他跟着父親做了不少活計,是個能力不錯的工匠,很快就變成了營裡的頭目。
過了一個月,火字營裡來了個讀書人。這在丹秋國十分少見,自砌牆閉國立山頭以後,就少有外來人進入弋陽府,本地的讀書人都想往外跑,更沒有投軍從戎的意思。
迎接新弟兄的任務,就落到了李風堂頭上。
冰雪剛要化開的那點光景,空氣中有種潮冷寒溼的古怪氣味,從縣衙門口就走出來一個書生打扮的長衣公子,面龐生得白淨,是風度翩翩的樣子。
李風堂見了畫像,上去認人,一個月過去,他留了鬍子,如今看上去像個邋遢大漢。
“於大同,是於大同嗎?”
風堂腰間別着殺威棒,一身掛甲配棉衣,威風凜凜的樣子,攔在這書生面前。
“你跟我來,去營裡簽押。”
名字叫於大同的書生沒有回話,只是臉色陰冷的應了一句:“好。”
回到兵營裡,李風堂還覺得這書生似乎端着架子,叫人不好親近,於是後半夜擠到人家的營房,想和書生談談,不然這第二天的築城工作該怎麼繼續呢?
兩人報了家族大名,談起出身履歷,算是認了營房兄弟的親。
後來於大同聽見李風堂死了父母,特別是老李餓死在老屋裡這個事,這書生就多問了一句。
“你父親死了,你不恨嗎?”
李風堂:“恨誰?”
是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恨誰。
他該怨天怨地,怨那個老爹口中的雪娘娘嗎?
他甚至不知道雪娘娘是什麼,是人還是鬼呢?
“你終於是活下來了,靠那缸米?”於大同咄咄逼人問道:“李兄,你吃了人肉?”
“胡說八道!”李風堂立刻喝道:“你怎.你.”
見這廂匠兵頭急了眼,於大同又說:“我是從京城貶下來的,進京趕考,就爲了一身禽獸服,我是鄉試一甲!縣試三甲!——”
“——剛進京城殿試,我就被人誣害,流放到丹秋來!”
“你知道在外面,在這座牆外,人們是怎麼說丹秋的嗎?!”
李風堂不知道,他從來沒出去過,但他很好奇。
這書生如果是朝廷送來的囚犯,哪裡來的資格進餘大統領的火字營呢?這可是城防險要關鍵所在。
“我感覺自己像一條肉狗。”於大同如此說:“這不毛之地在吃人,你修的這座城,是個大丹爐,有人要成仙呀!要造一個大丹爐呀!——”
“丹秋要一直打,不停的打,打勝普陽還有普陰,打贏江西還有江東,打完南方四國還有北方十國。”
“它就是一個大丹爐!它是一個大丹爐呀!”
於大同瞪大了眼,突然開始發瘋。
“我是一條狗,我是一條肉狗呀”
李風堂聽不懂,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被這神神叨叨的外地人給嚇壞了,這仗還沒開始打,連真正的兵器都沒摸到,沒有立過功,他又怎會甘心呢?
到了天快亮的時候,從縣衙送出來一批軍妓,一共二十來人,和兵營的土司官交接時,土司官又指着押運兵員罵道:“他媽的王八蛋!說好的一百個呢?”
押運兵員應道:“大人,您罵我這個低頭辦事的有什麼用呢?您去罵一罵縣太爺呀。”
眼看一個個哭喪着臉的婦女姑娘進了營房,土司官心裡發怵——這兩千多號弟兄如何去分這麼點肉?
李風堂也知道,這口肉輪不到他來吃,於是就夥同營房幾個親近懂事的,一起湊到營頭百夫長的屋子外面,豎起耳朵聽一聽,過過癮。
可是百夫長也吃不到,於是百夫長又帶上幾個得力助手,去少將軍的營帳,隔着百來步的校場也要聽個仔細。
他們伸長了脖子,雪也完全化開,天地間升騰起一股溫熱的氣流來。
雖然聲音很小很小了,離得很遠了,幾乎聽不見了。
有侍衛來趕人,也只是趕走幾步,像時聚時散的羣鴉,離不開這點迷魂音。
李風堂與同伴信誓旦旦的說。
“我也要做少將軍!我也要做少將軍!你們看好!我也要做少將軍!”
侍衛抽出李風堂的殺威棒,迎頭敲打下去,化雪時的溫度比不過額角火辣辣的疼痛,一下子把風堂打醒了。
“你也配做少將軍?!”
李風堂沒了心氣,他回到營帳,就看見於大同依然在發瘋。嘴裡一直唸叨着丹爐,仙藥,藥引什麼的。
他氣不打一處來,拿起棍棒狠狠揍了這瘋子一頓。
直到他揍得累了,揍得心慌,怕鬧出人命來,打得於大同滿頭是血——
——他又覺得自己威風,心裡暢快了。
京城來的讀書人,到了他手裡也要乖乖聽話。
欺負他的侍衛肯定不如這書生富貴,打一個書生,就等於打了三四個侍衛。
李風堂笑呵呵的擦乾淨殺威棒。
“好!咦嘻!好!”
這一聲嬉笑,笑了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