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天生婦作菜人好,能使夫歸得終老。
——屈大均
[Part①·三毒]
“已是卯時三刻,怎不見大夫來?”
劍雄在集市東頭街口等得無聊,扁擔行李都丟去井口石臺避陽光,似乎是不耐煩了。
伏在一旁歇息的縣官乾兒子武修文應道:“村夫,休得無禮!”
三人本就沒有睡覺,初春時的太陽升起來,它不像凜冬那樣暖,也不像盛夏那樣毒。只有陣陣陰寒潮氣涌進襖子裡,激得人渾身發癢骨軟肉麻。昏昏沉沉時仰頭去看村口的松柏葛藤,有些光源進了眼睛,就立刻疼得流下眼淚來——是神經衰弱時畏光畏聲。
這熬夜的苦差事耗盡了劍雄的體力,他本就年輕氣盛,在珠州縣衙的牢獄裡受了災難,又要委身給這洋大夫做腳伕苦力,還要護他周全走一百二十里,要不是大哥管教訓斥,他早已經不耐煩了,只想回縣衙找老太監要一官半職,哪怕做個村長的上門女婿,也算神仙日子。
“潑皮破落戶!你沒了乾爹倚靠!還敢作聲斥你趙二爺!信不信我打爛你的嘴!打得你頭出膿眼冒血!七竅流紅!”
受了趙劍雄的恐嚇,武修文也沒放在心上——
——夜裡他想了一宿,終於想明白,乾爹肯定是不要他了。
可是沒了武成章的幫扶,他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又怎麼活下去?本就是脫胎換骨改姓更名進了太監家裡,那親生父母自然是投奔不得,也斷了這個念想,事到如今只有兩個選擇。
要麼是抱住張從風的大腿過日子。要麼是把這幾個蠻子村夫惡洋人騙去百目大王跟前,到時候強龍鬥過地頭蛇,誰贏他就跟誰。
這趙家兄弟好似兩頭惡狼,沒有玉真道士,武修文還真怕他們暴起殺人。押解犯人時依然是戰戰兢兢的。
可是現在有了更厲害的張從風,武修文就不怕了,他也知道“道德”二字的厲害之處,既然張從風與這兄弟二人有恩情,靠到洋大夫身邊去,又怕什麼惡狼害人呢?
“趙二爺,您消消火,揍壞了我不打緊,可惜張從風大人的好事,還要我來巡山問路咧”
趙劍雄先是聽得一句“趙二爺”就喜笑顏開,全把心思都寫在臉上,後來又聽到“張從風大人的好事”,立刻黑下臉來,只想着就因爲這份恩情,這太監兒孫的嘴臉愈發可惡了!
這一攻一防,趙劍英都看在眼裡聽在心頭,二弟心性根本就不在武修文這個層次。
用大白話的網絡流行語就是兩個字——拿捏。
真要去找武修文的麻煩,記這小子奪熊貪功誣害兄弟的仇,得另想辦法,另闢蹊徑了。
於是劍英問:“修文兄弟,你可知道張從風大人所在何處?明明約好時間,他卻不見人影,莫非是妖魔得了消息,已經來害他?”
“張從風大人的名字也是你能喊的麼?”武修文躺在冰涼的井口邊看護行李,對趙劍英嗤之以鼻:“趙大爺,你也要喊一聲老爺,只有我和我乾爹,才能喊張從風作大人。”
劍雄:“夯貨!擺什麼架子!?找打!”
劍英連忙攔住,忍了這口氣:“此話何解?”
“太醫院裡給皇上皇后,太皇太后嬪妃佳麗看病的,那是一品大員。”武修文懶洋洋的應道:“張大人便是這樣的神仙人物,九界不講跪拜禮——否則我乾爹見了太醫院的大人也要磕滿三個響頭,市井賤民怎能直呼其名?我算個地方小吏,和張大人有眼緣,想來如此這般,他纔要我做腳伕領功績。”
“事成之後呀,到了泰野的郡守和尚書面前,要論功行賞,我也有機會進宮受祿。”
趙家兄弟沒有讀過幾本書,自然被這套官場禮儀唬住了。
不等劍英答話,劍雄立刻嚷嚷道。
“你就說!洋大夫什麼時候來吧!我可等得急了!要在半道上睡過去,恐怕他遭了野獸土匪的禍害!兄弟要施救也有心無力了!”
武修文先是想了想,又臆測道:“張大人應該在迎春樓,還有些雜事要處理。”
“迎春樓?”劍雄聽見這個店鋪花名立刻來了精神,這妓院便是兩兄弟的溫柔鄉銷魂地,也是害他蹲大獄的罪魁禍首。
劍英緊張道:“恩人講過,他信洋菩薩,是個出家人,怎麼會去迎春樓呢?莫非知縣那條老狗要故技重施坑殺他哩?!”
武修文嘆了口氣,這小子的腦袋瓜還算靈光,只是仗着乾爹的淫威在城裡霸道習慣了,越活越簡單時,就懶得去動腦。
這趟旅途生死未卜,他不得不重新調度CPU,要腦子起牀幹活。
“他離開縣衙時,與乾爹送去二十個銀元,當我們的路費。”
劍雄:“嗯。”
劍英:“確有其事。”
武修文接着說:“又討了個說法,要按規矩辦事。”
劍雄:“與迎春樓有什麼干係?”
武修文翻了個白眼,只覺得趙家兄弟實在駑鈍愚蠢。
“他自然是菩薩心腸閻王手段,可我乾爹信得麼?要是信得過,也做不成這個知州知府了。兩位爺爺呀”
這小子爬起來,想到自己一身錦衣華服馬上要沾滿泥污,五官都擠弄到一處去,和這些村夫講道理,如同與野獸談經書。
“若是弘法寺知道珠州縣官要坑害洋大人,坑害九界之主的太醫——武成章這老東西第一個殺的就是迎春樓的香香姑娘,這花魁肯定是活不成了。乾爹要她三更死,絕不留她到五更。”
劍雄頓時緊張起來,談到這個香香姑娘,他是又愛又恨的。
愛美女軟玉溫香,恨蕩婦公堂誣告,這兩種情緒糅雜在一起,就變成了貪嗔癡。最後終於想清楚,這色字頭上的放血尖刀剝皮利刃,都握在武成章父子二人手中,如今這雪亮的刀子要投進火爐裡,只覺得可惜可恨了。
“可是呀。”武修文搖頭晃腦接着說道:“乾爹只是個假閻王,張大人才是真閻王,他與乾爹好心好意談,要按規矩辦事——斷然是半夜去了迎春樓,想看看這條閹狗會不會乖乖聽話,撕破了臉皮,耽擱了些許。”
“兩位爺爺,莫怪莫怪,要怪也去怪我那不懂事的乾爹。”
趙劍英哈哈大笑:“你這歪嘴鷹鼻,鼠眼蛇心的流膿壞種!怎的一會幹爹,一會閹狗的叫喚!武成章寵你愛你,你卻兩面三”
不等趙劍英說完,武修文便打斷道。
“人生在世,身不由己呀,二位爺爺,若是我有八尺高,鬥得熊狼虎豹,有一身武藝,哪輪得到您二位來當我的爺爺呢?在乾爹府院裡打雜,就是我的福分,喊一句乾爹那是我的本分。”
“如今張大人要收留我,乾爹卻一聲不吭就送我上了這條兇險萬分的斷頭路,我喊他一句老閹狗不過分吧?”
劍雄也跟着哈哈大笑:“這太監撿來的野種確實好耍!好耍得很!”
武修文也沒有去應這句話,他一點都不生氣,眼睛裡連一絲一毫怨毒神色都看不見。
趙劍英只覺得恐怖——
——因爲這一路走來一路看,爲了生存下去,劍英這個做大哥的一直忍耐着,二弟是少年心氣敢罵縣官,受了委屈從不考慮後果,遇見青樓女子也是頭腦發熱說上就上,他這個做大哥的就得默默承受這些劫難。
這個武修文要比他趙劍英能“忍”得多,這種人就像冬眠的毒蛇,一旦得了勢,身子溫暖起來有了力氣,就要把往日受到的委屈都加倍奉還。
僅一天之前,武修文和這對兄弟還有血海深仇,不過半個夜晚的功夫,哥仨就開始講起嬉皮話,互相調侃起來了。劍英斷了報仇的念頭,他不想與武修文作對,這種人如果殺不死,找不到合適的藉口除掉,到了恩人面前給不出說法——他們要被拋棄,會變成命案逃犯,躲不過紅臺的斬首大刀。
事情辦不成辦不好,讓武修文逃脫了,就是放虎歸山,到時候張從風反倒變成武修文手裡的道德神劍,要來砍殺趙家這兩個殺人未遂的兇犯。
[Part②·菜人哀]
與武修文小老弟推斷的一樣。雪明確實在置辦迎春樓的雜事,他不信武成章會守諾,而且給這知縣下了個套,要訛點銀錢路費出來。
一樓庭院裡,就見到幾個富貴商賈和知縣大人,還有江雪明坐在一起。
雪明上來先聲奪人,要把事情說清楚。
“你先前答應我,要按照規矩辦事,縣官,這個香香姑娘爲什麼要連夜加急送去蔡家莊?”
蔡家莊是珠州靠台州邊界一處關卡,此處的蔡同“菜”——是正兒八經做人肉生意的地方,有朝廷批文的奴隸貿易,人口販賣也要交稅,算地方財政的一部分。
“這”武成章被人拿了把柄,抓了現行,左顧右盼看向身邊的生意夥伴,不知如何是好:“我切實是爲香香姑娘贖了身,想賣給一戶商賈家裡,讓她享福去哩!”
“早不賣晚不賣,我帶着趙家兄弟剛走,你立刻就要賣?”江雪明沒什麼好臉色,接着說:“看來武知縣是不想讓她活,這樣吧,你把她帶過來,我替你解決這個麻煩。”
“使不得!使不得呀”武知縣還想推脫:“昨天夜裡犬子與我辭行,講起九界的禮教,我才知道大人還是個洋和尚,要是這妖婦壞了大人的道行.”
“不要拐彎抹角。”江雪明直言道:“你兒子沒有多少時間來等我,實話實說,這個香香姑娘送去蔡家莊——她是什麼下場?”
武知縣不敢應,又偷偷摸摸瞥向身側的商賈兩三人。
那幾個商家算了筆賬,也不需要算盤,僅僅是心算就得出結果。
“配個人家,能賣三千一百銀。”
“要是講究一些,吃食都管好,沒有疾病生得白淨,送去莊子主人家裡配土司(地方軍閥的民兵頭子),能賣個五千五百銀。”
最後一位商賈面相最兇,說的話也狠。
“麻煩得很!熱食(活人)怠慢不得!路途遙遠又要好生照料!比畜牲還難養!不如作冷食(死人)東市來一刀!西市來一斧!早間取了心頭軟肉,剖骨剜心割了腦袋,賣得好價錢,逢饑荒年有如此好肉,不過兩個時辰,定叫她只剩幾根手指腳趾掛在肉鋪鐵勾上,連腸糞都有富貴人家爭着搶着拿去喂狗!值個五百銀錢算逑!”
武知縣在一旁滲得慌,他能感覺到這位九界御醫越來越憤怒,一個勁的招呼道。
“莫開玩笑,莫要開玩笑了.”
這庭院裡氣溫越來越低,是靈壓在作祟。
院落外樓閣中還有鶯聲燕語,主廳裡二樓上邊靠窗的藝伎那是不賣身的,就抱着樂器一邊演奏,一邊看着院落裡的俊俏大夫,時不時喊幾聲“好相公”——似乎覺着能找到一個好人家。
“你把香香姑娘帶過來,給我五百銀錢,我幫你了難。”江雪明說道。
武知縣愣了回神,沒想到這洋大夫居然如此明事理,願意幫他解決這個麻煩,要知道殺人滅口這個事,從來都不是什麼簡簡單單的活計。
要衙役去做這個事,他在衙役那兒就留了話柄,要商賈去做這個事,天知道香香在押運半途會和這些奴隸商人說些什麼。
原本他是準備讓武修文來幹髒活累活的,可是他最信任的乾兒子也要跟着張從風大人上路,如此一來,除了這做冷食(死人生意)的,他竟然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夥伴。而且有武修文在一旁看着,他倒也放心。
“如此甚好.”
只要五百個銀元,就能買一條命,買他的清廉正直,買他一時糊塗犯下的小小錯誤,武成章甚至覺得張從風要少了,少得有些良心不安了。
當着幾個商賈夥伴的面,武知縣是有恃無恐,直接喊龜公來,把賣身契銷燬,找到賬房先生提了五百元銀票,交付到張從風手上。
“先生如何做?”
江雪明:“出城就動手,殺死之後分屍埋了,若是你兒子覺得路上辛苦,沒有細糧吃,就留下點肉食,讓他慢慢吃喝吧。”
“甚好.甚好。”武成章點頭稱道,喜笑顏開:“那就麻煩先生了,我這珠州本就是無道無德之地,與那武靈山一般無二——不敬鬼神敬蒼生。起初還以爲先生要求神拜佛,要拿道德神劍來砍殺我,逼迫我信洋菩薩,原來大家都是同道中人!”
這個說法倒是有點意思,雪明正打算把人帶走,立刻又扭過頭來問。
“同道中人?你?和武靈山是同道中人?你說的武靈山是羅平安的武靈山?”
衆所周知,羅平安所在的武靈山太乙玄門無根樹是不拜神仙的,也不講道德,不談信仰,雖然這個道士整天插科打諢沒個正經,那也算不上妖孽。
可是武成章此時此刻卻說,他的珠州治下百姓蒼生,包括他的府院衙門,和武靈山用一套價值觀,這就有點意思了。
“沒錯呀”武成章沒覺得哪裡不對:“這道德神劍殺人無數,您且聽我慢慢講來。”
“若在別處,有神仙治宰,先來三年大旱,再來三年大澇。菩薩仙長座下飛禽走獸都是妖魔鬼怪,聽神靈號令去作惡放災,再來道德神劍一擊斃敵,解了這災化了這難,百姓才肯乖乖跪伏,把神像請到家裡,請去廟堂,請到衙門裡,把兒女都送到仙人洞府,爲丹爐添火,爲祭祀送靈呀!~”
“誰要是敢做對,那就是不道德,不神聖,不善良了。要受道德神劍的誅殺。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公平不公平,道德不道德,不都是仙家說了算麼?要是今天惹仙家不開心不高興,明天我就成了邪魔鬼怪,要被這道德神劍砍死,死後的屍體也要被道德百姓分而食之哩!”
“我這個珠州半島芝麻點大的小官,再怎樣也不敢去碰這兇狠神器——只是犬子胡攪蠻纏結了仙緣,險些行差步錯,跌進萬丈深淵,幸是遇見張大人您呀”
“知道了”江雪明終於理解了武成章口中“大逆不道”的意思。
這地方的道德,就是一把隨用隨改,隨時變化形態的屠刀。在武成章的世界觀裡,若是有人來談生意,那可能只圖富貴,要談親緣,就講人脈關係,可是如果說到了道德,客人極有可能是神仙弟子妖魔化身——想吃人肉了。
它只隨着神仙妖怪的心意變化,武成章這種出工出力盼着風調雨順的小官已經算是恩義雙全的青天老爺。
要說其他地方,手握道德神劍與妖魔勾連的大軍閥,他們的地盤纔是人間煉獄。
一手毒藥一手解藥,就可以讓人乖乖聽話神魂顛倒。
災難是恐嚇的手段,恐懼和慾望是操縱人心的迷魂藥,劫數來了也是福分,能找皇帝要錢,向百姓徵糧,跪神仙求願,喚妖魔作亂。
最後吃的盆滿鉢滿,再煉一顆不死仙丹得福壽永昌。
正如出發之前,維克托與雪明囑咐過的——
——沒有贈人靈藥的救主,沒有傲狠明德,地下世界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模樣。
大到羅平安的武靈山,是奪了天子道德神劍的眼中釘肉中刺,自然是“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
小到武成章的珠州城,在周邊妖魔眼裡,不就是不合作、不懂事、不聽話、不拜神的“大逆不道”麼?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龜公領來一個面容姣好身段妖嬈的白淨女子,似乎是精心打扮過,要搞個好點的賣相,此人便是當日誣害趙家兄弟二人的香香姑娘。
沒等這花魁報藝名,作自我介紹,江雪明起身便走。
“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