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能使妖魔膽盡催,身如束帛氣如雷。
——曹雪芹
[Part①·是這個意思?]
“郎中!”
佛雕師傅喊道。
“郎中!郎中!”
從鋪面堂屋陰角里鑽出一個賊眉鼠眼的侏儒,臉上貼着狗皮膏藥,背上負着草藥籮筐,一對赤腳有八根尖爪,腳心腳背腫脹發紅。
這便是黑風鎮上的郎中,也是佛雕師的下手雜役,平日裡給百姓們配仙蜜的打工人。
在黑風鎮的地盤兒,只要中了“丹鼎痛”的毒咒,就必須給血玉觀音下跪,如果把珠珠娘娘和百目大王摘出去,對於周邊的百姓來說,佛雕師傅和司祭們是高高在上救人水火的神仙,這侏儒郎中就是開方送藥的神使,要更接地氣一些。
“主子!~喚小的來所爲何事呀?”郎中點頭哈腰作揖應道。
佛雕師還是不放心,與這打工人說起其中緣由。
“珠珠娘娘要安胎,這是靈光佛陀囑託過的大事——這仙元仙胎是稀世珍寶,也是皇極神鼎所需的丹材輔料。”
郎中立刻說:“小的明白。”
佛雕師接着說:“你哪裡明白,你個沒用的鄉下土郎中,要是你能伺候好珠珠娘娘,我也不必和你講起這個事。”
“主子,您的意思是?”郎中小心翼翼的追問。
佛雕師嘆了口氣,是不得已而爲之。
“玉真下山之後,就找到這個武修文,起初是談傳教的事,後來或許和這小廝講了珠珠娘娘的難處。”
“他送來一位御醫,這是頂好的禮物。”
“又送來一個女人,要百目大王安分。”
“這兩個腳伕看上去成色不錯,一個送去觀音洞,一個送去黑風寨,讓弟兄們打打牙祭,也是一樁好事。”
“只是沒有見到玉真,我依然不放心呀”
所謂靈光大佛,正是猶大的一個馬甲代號。
他選中的代理人光之翼,正是這位佛雕師傅。
佛雕師造了血玉觀音作爲圖騰,黑目大王和珠珠仙女,就是散播丹毒瘟疫的黑手套。
這兩個妖魔生下來的“仙胎”肯定不是什麼正兒八經的“小怪物”,因爲授血怪胎的肚子早就讓癲狂蝶的蟲巢給佔了,正常來說這些怪獸是沒有生育能力的。
佛雕師口中的“仙元仙胎”,是皇極鼎的丹材輔料,它正是蒐集黑風鎮一帶黎明百姓的精血英魄,濃縮而成的血肉仙丹,能召喚化身蝶的重要靈媒。
在九界,皇極鼎的名字就叫達格達之釜。
在大夏,這爐鼎便是一統天下的神器。
聽佛雕師這麼說,郎中就開始想辦法。
“主子的意思是,這御醫有問題?我這就領人去打殺他!”
佛雕師連忙喊住——
“——你個一根筋的傻屄,我要你試他的虛實,你怎麼一上來就要打打殺殺?這御醫若是真心實意爲珠珠娘娘好!你又壞了靈光佛陀的煉丹大事,你有幾個腦袋?!你有幾條命呀?!”
“哦!”郎中明悟:“如何試呢?”
“我看兩個腳伕步履虛浮,應該是山險路急勞累得很,今夜他們不會上山。”佛雕師傅斷定道:“你就領古靈精怪,帶八個莊裡人。去觀音菩薩那裡取我法寶剝皮樹來,試試這夥人的心意。”
這個“古靈”和“精怪”是佛雕師和司祭們手底下豢養的妖魔。
郎中領命,就化爲一頭大黑耗子鑽出鋪子,往山野裡去了。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從北麓背風坡鑽出一頭白狼,狼屁股上扒着一隻狽犬。
大黑耗子跟在後邊,嘴裡銜着血玉觀音手中的寶樹。這法寶不過一尺長短,沒有葉子,枝丫散開就扎進黑耗子的皮肉裡,樹枝便開始織皮編肉,給耗子換了一副人身,變回了郎中模樣。
又看見郎中拿捏寶樹的嫩枝,刺向白狼,這白狼不一會就扭動身體後足直立,變成一個銀髮紅眼的美人兒,身上粗硬毛髮盡蛻,是蛾眉橫翠粉面生春,春色妖嬈動人心。兩點朱脣櫻桃綻,一顰一笑芙蓉開。
嫩枝又刺向狽犬。一通神奇變化之後,這腿腳畸形的小狗崽直起身來,兇狠毒辣的獠牙化成兩顆小虎牙,變作一個幼童模樣,自顧自的拾走布包裡的銅釵,紮起髮髻。那小丫頭的模樣機靈得很,是銀星照杏目,明月俏儀容。兩彎柳葉吊梢眉,細腰白膀送香風。
這剝皮樹便是佛雕師傅六樣法寶其一,可以織皮換血劈骨削肉。哪怕是醜惡妖魔,也有神奇幻化。
這狼狽兄弟受了法寶的恩賜,變爲美女就跪伏在地,先是感謝佛雕師傅賞賜人身的恩典,對着郎中這位代理人三跪九叩,後來從布包裡拿走衣服,就變成兩個體體面面的富家小姐——姐姐是古靈,妹妹是精怪。
“小恩公。”妹妹精怪先開口,眸子裡有得意眼色:“您又來使喚我兄弟,這般變化?是要下山去捉些野味(成羣的商隊)來填肚?還是打些野果(落單的旅人)來解渴?”
姐姐古靈倒是穩重得多,開口喊道:“又要扮女人?肯定是捉野味,大恩公(佛雕師傅)講過,剛硬損,柔弱強——扮了女人,這趟活計就難上加難。”
狼狽兄弟心裡清楚,要是抓落單的小魚蝦,倒也不用請寶樹化人形那麼麻煩,只有遇上魚龍混雜有保鏢護衛的商人隊伍時,它們纔會變成美女,往車隊裡投毒,陪武夫睡覺,在人們卸下防備之後,才容易得手。
郎中沒有解釋,與兩個妖怪說:“二位上仙且在此地等待,不要走動,我再去尋八個莊裡人來,配好十個美女,把前因後果與你們細細道來。”
過了半個時辰,太陽也快落山了。
從黑風鎮裡徐徐走出八個身強力壯的漢子,到了林地裡,受那剝皮寶樹的鞭打刺撓,都搖身一變,成了花容月貌的美人兒。
一個個大老爺們粗聲粗氣的驚叫,只能發出鶯鶯燕燕的尖細聲兒。
精怪妹妹看得開心,又一個勁的數落着莊裡的漢子:“沒出息!沒見識!沒教養!要端起手臂,扭着腰來走路咧!學我來!學我來!”
說罷這乖戾的小狗崽在前面領路,後邊的鎮民也跟着她走。
“好!”郎中看得歡喜,拍手叫好:“好!如此甚好!哪怕御醫有聖賢禪心!斷他過不了這美人關!”
姐姐古靈問起緣由。
“郎中?要十個去對付一個?那廝什麼來頭?”
“玉真仙長下山去求仙緣,從珠州帶回來個武修文,是知縣的兒子。”郎中一邊解釋着,一邊對着美女們流口水:“知縣給珠珠娘娘送禮,送來一個御醫,主子不放心,要你們去試一試。”
古靈:“如何試?”
精怪笑着應道:“當然是吹枕邊風!男人嘛!在牀上什麼話都說得出!你和他海誓山盟,他就和你私定終身,都是家裡人,談家裡事了!”
“沒錯!”郎中嬉笑道。
古靈:“要是他懷了歹心?”
郎中;“那就吃掉!”
古靈:“要是他清白?”
郎中:“不過一夜春宵!~定要伺候好了!叫他登上極樂九死一生!再也不想回去伺候皇上!安心爲珠珠娘娘養胎!”
[Part②·哦!是這個意思!]
當天夜裡,武修文取來仙蜜,要衆人服下立刻上山。
可是這個時候,劍英和劍雄卻走不動了,兩兄弟實在困頓,坐着都能睡着。
雪明說:“明天再進山吧,先歇一夜。”
“大人,這荒山野嶺四處都是毒蟲,哪裡去找休息的地方?”武修文心裡急,他可沒想過休息的事情,只盼着龍蛇相爭早日鬥出結果,是死是活好痛快了事。
江雪明一點都不着急,他拿到小瓷瓶之後,就要好好研究研究這個“仙蜜”究竟是什麼東西。萬一喝下去他變成授血怪物就麻煩了,好貓咪會連夜召集所有VIP提前開年會,主題就是《喜迎槍匠功耗上漲,無名氏卡池含金量還在提升》云云——光是想想,雪明的癲狂指數就在激增。
劍英兩眼發昏,應了一句:“恩人,實在走不動了”
劍雄罵道:“王八蛋!要你去除魔也這般殷勤?!你不怕死?珠州城外的熊害怎不見你去除!?”武修文聽了臉上火辣辣的,像是受了一記耳光,不再講話了。
還好有郎中來解救,見這侏儒一路蹦跳歡喜的走來,到了江雪明面前,人模狗樣的大黑耗作揖行禮。
“這位就是太醫院裡的張貴人?”
江雪明只顧着盯住瓷瓶,揭開瓶蓋細細嗅着——聞見甜到發膩的味道,氣味有些熟悉。
他隨口應道:“是了。”
“在下是佛雕師傅的小學徒。”郎中歡喜說道:“路途遙遠,還請幾位去黑風鎮穆家莊裡歇息一夜,洗漱乾淨養足精神,明天漂漂亮亮白白淨淨的上山去,大王和娘娘見了也喜歡咧!”
“周到.”江雪明把瓷瓶收好,心中警惕起來——
——剛想睡覺,就有人來送枕頭了。
“你去嗎?”雪明隨口問道,刻意扭頭瞪着武修文。
武修文受驚,立刻說:“不去!”
雪明馬上作聲,唱起高調:“嗯?!”
武修文立刻改口:“那就去!那就去!”
這不是什麼一唱一和的雙簧,而是江雪明在陌生環境裡過於成熟的心智。
他以爲武修文用俚語黑話和佛雕師串通一氣,講了點不該講的事。
只這短短兩句問答,武修文就把答案寫在臉上了——對於佛雕師的安排,這小子並不知情。
這通問答在郎中聽來卻變了味,御醫乖乖進了陷阱,似乎是個身輕體弱脾氣暴躁的賤種,受不得一點委屈——要留莊修養,十分配合呀。
“好好好!幾位貴客隨我來!”
越過火塘,進了村鎮,走到一處巖臺高地,就見到穆家莊的樓閣,此處裝潢豪華,門楣紅光璀璨,一排排燈籠好似火焰開紅花,一列列柵欄是金漆包鐵木。
不見穆家莊的主人來迎客,郎中包辦了迎賓入住的程序,帶着幾位男賓去澡堂換衣,又把關香香單獨送去廂房歇息。雪明都是乖乖聽候郎中的安排,換了一身乾淨爽利的布袍,要到二樓去聽戲,就在果盆裡順走一把小刀,把趙家兄弟二人喊到跟前來坐在一起。
等到兩位花旦登臺,雪明的眼睛不由自主的亮起精光——
——這是他控制不了的,每當遇見元質豐沛靈能激盪的強大妖魔,芬芳幻夢就會主動現身,賜他一對虎目精睛。
線形瞳一亮出來,雪明立刻遣散了靈體,剎那二樓的門窗之間風起雲涌,傍晚時本來有些瘴氣霧霾,都叫這道冷冽寒風一掃而清。
臺上的古靈精怪姐妹二人打了個寒顫,猛的一激靈,再定睛細看臺下的“御醫”,兩姐妹卻越看越喜歡了,報詞牌名唱淫蕩曲也愈發賣力,盯上了這團滾燙的元質。
剛纔須臾一瞬,雪明眼側餘光就瞥見那兩位臺柱子的真身。
灰白色頭髮紅眼睛的那個妹妹,是一頭雪白的惡狼。
棕黑色頭髮黃眼睛的那個妹妹,是一頭殘廢的狽犬
要細說,那就是兩條公狗直起身來,披着人皮穿着戲服,在臺上搔首弄姿——
——起初只能看見兩條大尾巴,芬芳幻夢一瞪眼,雪明就看的明明白白了。
至於其他女人,在屏風旁候着的,在擺弄戲臺槍棒的,在梳理頭髮補胭脂畫眉毛的,都是五大三粗的莊稼漢,似乎是用法術變成了美嬌娘。
雪明頓時明白,這佛雕師傅要試試他們的心。
於是他提刀給趙家兄弟剃鬍子,指着戲臺上的女子,隨口問道。
“喜歡嗎?”
趙劍英不敢說喜歡,仰着頭頸,也不知道恩人心裡在想什麼,是裝聾。
江雪明拍了拍趙劍英的喉頸,把這粗漢的絡腮鬍都剃乾淨了,看去也是濃眉大眼的俊後生,面容剛毅下巴寬厚,只是眉心深陷常常憂慮。
“把你老弟喊來。”
不等趙劍英去呼喚,劍雄立刻趕上,扒開大哥的身體,迫不及待的說。
“我來!我來!爲我剃鬚!恩人!爲我剃鬚潔面!勿要讓我在姑娘們丟了醜哩!”
武修文輕聲笑道:“德性.”
看來趙劍雄喜歡得很,過不了這一關。
江雪明提刀給劍雄剃鬍子,托住這傻小子的下巴,一點點修理鬚髮鬢角,又見到一個稚嫩青澀的俊兒郎,與他大哥長得差不多,只不過劍雄眉弓外突,顴骨上揚,是一副爭強好勝的兇惡臉面。
這個時候,雪明終於想起來這仙蜜是什麼氣味了。這似乎是一種經過釀造發酵,摻了許多無用雜質的萬靈藥,藥效連白夫人制品都比不上,內服除不掉病根,外敷也治不好創疤,只能添上一份血肉元質,緊緊將病竈裹在體內,不光是藥力減損,藥效也會跟着延遲,所以纔有服下仙蜜,保你一進一出兩回平安的說法——換成老不死人能聽懂的話,就是元素瓶和滴石。是立刻恢復生命值和緩慢恢復生命值的區別。
萬靈藥的神奇之處在於能使人白骨生肉,立竿見影的起死回生,但凡是個手藝還過得去的外科大夫,病人還有一口氣在,除了腦袋以外哪裡不對切哪裡,再來一瓶藥就能重新做人。
這個仙蜜不光治不好病,只是吊着一口氣,讓病人繼續爲丹鼎提供元質,是生不如死的劇毒。
沒想到這佛雕師傅還有製造萬靈藥的手段,在雪明看來這是好事,有辦法造仙藥,就有辦法提純萃取精細加工,做出白夫人制品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等到戲曲結束,要散場了。
劍雄急不可耐的問郎中:“這些姑娘是莊裡人?”
郎中心喜,知道腳伕心思單純,要上鉤了:“哎!是禍事!都是禍事!”
“怎麼個禍事了?”劍雄不理解。
郎中緊巴巴的說道:“穆家莊有十個女兒,愁個門當戶對的夫家,可這黑風鎮卻沒有配得上的——不是禍事是什麼?”
“哦!~”劍雄欲言又止,腦子也靈光起來了:“我護送御醫有功,去泰野郡守領了獎賞!您看我配不配得上?”
郎中刻意擺出一副難爲情的樣子:“呃這.這.”
“我還是殺熊義士!”趙劍雄把大哥的功績都安在自己頭上,已經是色中惡鬼,不能自控,心思都往精怪姑娘身上去,靈魂都被那媚眼給勾走,“您捎帶衣物時可見到我的熊大氅?!那就是證據!”
“呃呃.”郎中假意推辭,實際要趙劍雄接着往下說:“這要莊裡主人家來給說法況且”
“我還要屠.”趙劍雄話說了一半,原本是想講“屠魔斬妖”,結果憋了回去。
武修文嚇得臉色慘白,渾身哆嗦。
趙劍英已經死死攥住老弟的手,只怕他再講半句胡話。
“接着說呀。”江雪明點清楚人頭:“接着說呀,斬什麼?我倒沒聽清”
“哈哈哈哈哈哈哈”劍雄笑嘻了,尷尬的看着恩人,“哈哈哈哈哈呵呵”
郎中稀裡糊塗的,也不知道這腳伕得意個什麼勁。
劍雄:“要屠上幾頭生豬!送給穆家員外做聘禮!”
“嘁!~”郎中鄙夷道:“沒有金銀珠寶布帛靈石!你也配做穆家女婿?!什麼賤貨賤種?!”
受了這一句罵,窮小子像是鬥敗的公雞,他不明白有錢人的世界用什麼來換愛情。對趙家莊來說,一樁婚事就是幾頭豬的買賣。
但是江雪明知道——
——等郎中走了,殺九個敲山震虎,留一個問話作證。
倒要問清楚這仙人跳是怎麼回事,說不定還能從佛雕師身上訛點東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