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9章 奈何奈何

前言:

棠梨花映白楊樹,盡是死生別離處。

——白居易

[Part①·法寶]

精怪妹妹踏上廊道時,看了滿目瘡痍的庭院,瞥見木樑立柱上的傷,那都是芬芳幻夢制服狼妖時留下的戰鬥痕跡。

這狽犬比起惡狼要機靈得多,聞見些血腥氣味,馬上清醒——

——或許“姐姐”已經遭難了!這院落裡四處都留着霸道蠻橫的肅殺劍氣,稍稍踩上地板的裂痕,就感覺腳心發涼,皮肉也跟着隱隱鈍痛起來!

有高手!是修出身外化身,真元純粹靈力渾厚的仙人!

“貴人.”

她看見張從風滿面春風走過來,立刻嚇得渾身發軟,就想找個藉口溜走。

“貴人.我腿軟,吹了冷風,想去小解.能行個方便?”

小狗崽當時就要下跪,與她蠻不講理莫名自信的狼大姐完全不同。

武修文連忙去扶,硬要這披着人皮的妖怪直起身來,小聲說道:“小娘子貴爲穆家千金,怎麼還沒過門,見了夫家就要行跪拜禮了?成何體統?”

“你別講這個陰陽怪氣的話。”江雪明沉聲道:“修文,實話實說,不要嚇唬她,也就只有她運氣好,排在最後一個,要是她再發瘋,這親事也配不成了。”

武修文聽見命令,這太監撿來的野孩子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自然知道張貴人在想什麼,於是立刻變了一副臉——向精怪妹妹震聲質問。

“這屋子裡有九具屍體,卻沒有一個女人。佛雕師傅和郎中淨幹些缺德事,要拿這些披人皮的妖魔來消遣兄弟幾個?開張貴人的玩笑?你可知道張貴人是什麼身份?在九界朝廷,那是給皇上看病的一品大員!”

“我好心好意請來這神仙人物,送到黑風嶺照料珠珠娘娘,給你血玉觀音菩薩幾分薄面!哪裡想到你們居然敢戲弄張貴人?配親?我呸!”

“是是是是.”精怪妹妹低頭認錯,受了武修文一嘴巴唾沫,變得被動起來。

武修文要惡人先告狀,送來的“美女兒”死得只剩一個了,難道還要張貴人負荊請罪麼?

他接着呵斥道:“讓我揭開你麪皮!看看究竟有幾張臉!”

武修文的手一擡起來,精怪不敢反抗,只想求饒。

“別!別!我錯了!我錯了!仙家饒命!仙家饒命!”

江雪明立刻問:“爲什麼要這麼做,說實話,不然你死定了。”

武修文跟着呵斥道:“實話實說!否則和你那賤種大哥一般下場!血肉都叫蟲子啃光,留下一身皮毛做衣裳!”

精怪聽見狼哥哥身死的消息,她心裡起了怨,卻在恐懼中迅速消散了,她連眼淚都不敢流,半點恨都不能表達出來,只能實話實說。

“佛雕師傅喊鼠郎中來使喚我們兄弟二人”

“要我們變成美女兒,來侍奉張貴人,要吹吹枕邊風,問清張貴人的身世,問出此行來意,珠珠娘娘安胎茲事體大怠慢不得,若是歹人起歹心,要害她難產。靈光大佛怪罪下來,我們這小小黑風嶺留不下一個活物呀”

這麼說着,精怪又往前走幾步,依靠在門邊,看見屏風旁銅鏡下白狼的屍首,硬擠出幾顆眼淚,變成委屈巴巴的嬌娘模樣。

“可憐我姐妹二人,只是大人物手裡的玩偶把戲,使喚來使喚去,一不小心就一命嗚呼了!~可憐我姐姐”

“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江雪明沒有立刻聽信這番言語,而是朝着武修文眼神示意。

要講起武修文的脾性,他察言觀色的功力已是爐火純青,有個從宮裡出來的乾爹就是不一樣,只一眼就知道張貴人要問什麼。

武修文立刻問:“你講得可是真話?”

狽犬剛想點頭,又立刻渾身一寒。

武修文惡狠狠的罵道:“你這片精(古時指有龍陽之好,男人扮女人的蔑稱),先前兄弟幾個已經審過你大哥,還在這裡假惺惺的哭喪!想騙誰哩!?”

精怪妹妹馬上改口:“我是公的!我是公的!此話當真!此話當真!”

江雪明也好奇,這麼大個村鎮,難道真的一個女人都找不出來了?要喊這些村夫和妖魔扮美女?和趙劍英說的一樣?這細皮嫩肉的女人,都送去山裡蒸了煮了?

於是他問道:“你擡起頭來,我問你,這莊子裡的女人都去哪裡了?”

經過武修文這麼一嚇唬,狽犬再也不敢胡謅瞎扯,全都如實告知。

“黑風鎮上,千事萬事都不如生產大事。好生養的婆娘都要藏着供着,由鼠面郎中統一看管。”

這“看管”二字聽得江雪明火冒三丈——

——因爲在遠征旅途中,也有類似的鬼域魔城,授血怪物是沒有生育能力的,在一個人吃人的環境裡,癲狂蝶聖教如果做大,做到一手遮天,就得想辦法可持續性的圈養人類。

夏邦這地界的醫療水平還停留在凡俗世界兩三百年前,要講懷胎生產的事,胎兒難產孕婦暴死的機率高的可怕,所謂“好生養”是一種非常稀缺的資源,要拿還丹做聘禮來換優秀的生育資源。

之前雪明瞭解到,這地方的鎮民在生育兒女之後,纔有資格傳承還丹,獲得授血怪力長壽之身,獨門獨戶的獨生子,都有打井取水圍圈養豬的好力氣。

可是這一切都建立在“統一看管”的前提下,佛雕師傅作爲靈光大佛的代理人,像是飼養畜牲一般,不光能決定黑風鎮上每個普通人的生老病死,還能決定男人如何使力氣,女人如何配夫君,老人如何賣血肉。

兒女受了黑風嶺妖魔的恐嚇,受了父母親的教育,要繼續聽受血玉觀音的禮儀教訓。

“貴人.”狽犬看見江雪明臉色不對,立刻問道:“貴人發怒了?是我哪裡說得不對麼?我立刻就改我立刻就改.”

江雪明問道:“你詳細說說,這個看管是什麼意思?”

“配親事也要鼠面郎中和司祭來把持,哪裡有這麼簡單呢?”精怪解釋道:“富貴一些的人家,府院裡人丁興旺,與菩薩結的善緣也多,繳還丹送香火,年關還有節禮錢財,鼠郎中自然會照顧,爲家裡的少爺們配些好生養的婆娘。”

“若是窮苦人家,心裡也吝嗇,沒有多少慧根,不願把還丹交出來的,膝下也只有一個兒郎,賣力氣換不來多少錢財,就配個賤種,龍生龍鳳生鳳嘛。”

“雖說都是鄉里鄉親,可這黑風嶺也有長幼尊卑高低貴賤,若是配親大事沒人操持,那老鼠嫁去龍鳳家,就亂了倫理綱常啦。”

“結親的事情,鼠面郎中不點頭,宗族司祭不認賬,哪裡輪得到癡男怨女去私定終身呢?所以送到您這裡來的都是男人——已經出嫁的清白婦人不能來,待嫁閨中的黃花閨女更不能來。”

這就是封建時代的“鬼”,它跟着樹木的年輪往前狂奔,到了現代社會,依然縈繞在人們身邊,看不見也摸不着,一講起來就覺得驚惶發怵。

“貴人?”狽犬不敢接着往下講了,因爲江雪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貴人.我可是實話實說了,您也要一言九鼎”

江雪明:“我不殺你,還想麻煩你接着答。”

狽犬立刻獻起殷勤,肢體動作又開始扭腰送臀獻起媚來。

“哎!您問!您問!”

江雪明指着門內拔步牀裡的屍體。“這些漢子是怎麼變成美女的?還有你?我記得妖怪要修成人形,起碼得兩三百年的功力。”

青金的大狼狗想要獲得人身人性,像狼哥奧斯卡這種VIP,也是喝了不知道多少萬靈藥和白夫人元質,一點點改變基因,慢慢從軍犬變成半狼,最後也化不乾淨狼頭狼尾,像白狼和狽犬這兩頭怪物,能變成活靈活現的仿真人,簡直是神乎其技。

“是佛雕師的法寶”狽犬開口就後悔,它回到黑風嶺恐怕也沒有好下場,只是武修文在一旁用陰仄仄的臉色示威恫嚇,它的腦子轉得慢了一些。

此前武修文帶着重金來黑風嶺求仙緣,也見過這六樣寶貝,可狽犬不知道的是,武修文只知寶樹的能耐,不知其他五樣寶貝的神通。

江雪明:“嗯?”

“是是法寶。”精怪立刻坦白,破罐子破摔,只想着保住小命:“有六樣法寶!婆娑剝皮樹可以織皮造肉,使人改頭換面,送我這畜牲一身人皮。”

江雪明:“其他五樣呢?”

“這這.奴才我就記不清了”精怪撓着腦袋,那髮髻也解開,變成披頭散髮的瘋婆娘:“記不清了.”

它不敢說“不知道”,張貴人能殺它大哥,自然也能殺它——沒有用的東西,就是命不久矣的廢物。

“想不起?不記得?”武修文瞪大了眼,惡狠狠的逼問道,“莫非要我剝了你的人皮!狗腦子才變靈光?”

“想起了!記得了!”狽犬連連求饒,看趙家兄弟沒有表態,它立刻使些嫵媚眼色,撲倒在劍英面前,心想這夥人或許不是鐵板一塊一條心,於是嬌滴滴慘兮兮的求救。

“別剝我的皮!別剝我的皮呀!”

[Part②·天生神力]

這個時候,在一旁看了許久的趙家兄弟卻有些不忍。

原本趙劍雄就對這“小姑娘”有好感,趙劍英與老弟一樣,兄弟兩人憑着本能來認人辦事,自然不如武修文和張從風那樣果敢狠厲。

說大白話就是,這狽犬披的人皮,恰好長在兄弟二人的XP上,人爲了XP可以做很多蠢事,說很多蠢話。

就算是大唐聖僧,見了半截觀音,徒弟再怎麼講好話醜話,聖僧也要把這美女妖魔從樹上救下,從土裡挖出,更何況是這兩個野人村夫呢?

劍雄已經開了心眼,知道這些“女人”都是妖魔變化,可還是過不了這一關。他講起稀裡糊塗的好話,和張從風說。

“恩公,我們打殺它的兄弟,又要它出賣自己的主人,逼它進火坑受煎熬,它也是一心求仙,想要一副人皮,不曾傷害過我們——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你要當羅漢?”江雪明回頭雲淡清風的問了一句,“常伴血玉觀音菩薩身邊?要這小狗陪你一起讀經書?”

劍雄不敢應,與恩公對視時,他從恩公眼裡看見一把雪亮的刀子,那鋒刃潔白無瑕,傳出鬼哭狼嚎,一時半會竟分不出誰是妖魔,誰是鬼怪。哪怕他感受不到真元靈力,只這一眼就讓他兩股戰戰,再不敢多嘴。

“要不拿刀來,我再給你修面,給你剃度。”江雪明罵起人來難聽得很:“沒出息的烏龜王八蛋,祖宗十八代傳到你這兒真是白活一場,全都活到狗身上去,你投錯胎了嗎?本該投到畜牲道里?不然怎麼還跟這條狗講起感情了?你爹現在要是聽見你這話,他媽死了都得給你氣活!”

“我救你的命,你要爲這條狗說話?它還想上我的牀套我的話,給它喝人血吃人肉的主子帶點好消息!”

“你怎麼不直接投到佛雕師門下?他會混元造化功!保你成仙成佛!我沒那個能耐!~”江雪明聳肩攤手:“我都沒成仙,怎麼教你成仙?”

劍雄只覺得羞愧難當,心意失守的時候,他才驚覺自己有多麼的糊塗。只是多看一眼這畫皮美女楚楚可憐的模樣,心裡就不由自主的生起憐愛之意了。

這不怪劍雄,在羅平安這位仙人眼裡,現代社會也是這樣,從來沒有變過——不論泥塑偶像幹過什麼喪盡天良的壞事,只要有一副好皮囊,也有信衆去跪去拜的。

在一旁觀望的劍英倒是學乖了,沒有討這個罵。但是這個遲鈍穩重的大哥,卻要和張從風講起夏邦的道德。

“恩公,你別去怪劍雄,我跟着武修文一路走進來,黑風鎮裡風調雨順,真如它以前禾豐鎮的名號。若不是血玉觀音菩薩的庇護,沒有還丹之力,哪來如此好的畜牲莊稼。村鎮裡最困苦的人家,也穿得起棉布衣裳,後院裡也有井水”

“您有所不知,我和劍雄從胎光縣來。莊裡鬧了瘟疫,家家戶戶受病痛折磨,秋天搶收時體弱無力,冬天就飢病交加,付不起診金藥錢,掏空了家財還要易子而食——如此一比,我倒希望趙家莊有個觀音菩薩了,至少有一顆還丹在身,我全家又何懼病痛?也不必帶着劍雄遠走他鄉,父母兩親曝屍荒野受狼蟲啃咬。我兄弟二人要與野熊搏命,拼一個富貴呀。”

說到這個事情,不等江雪明去答。

武修文嗤笑道:“你怎敢斷定,胎光縣趙家莊的瘟疫是天災,不是魔禍?”

趙劍英被問住了,他也想過——

——去年驚蟄時,山林裡蛇蟲走獸都甦醒,有野狐禪到縣城裡講經,與縣太爺鬧得不歡而散,再到穀雨時節,這瘟疫就起來了,縣太爺再去求仙問藥已經晚了。

“況且呀”武修文站在張貴人身邊,說話也有幾分狗仗人勢的硬氣:“就算是天災,這老天爺沒有一點過錯麼?!你全家就應該死在瘟疫天災裡?趙老大,你不去怪老天爺?不去怪瘟疫?現在卻要怪張大人殘忍?你要用道德聖劍來砍殺張大人?講他殘暴無道亂殺人?”

其實江雪明心裡捏了一把冷汗,要他獨闖黑風嶺,這趟旅途會兇險得多。劍英和劍雄兩個腳伕好歹能保住他的行李輜重,讓他空出手來專心對付妖魔。這蠻荒之地想要找食吃找屋睡實在太難太難——它與以往剿滅癲狂蝶聖教的旅途完全不同。

以前雪明可以風餐露宿單獨行動,有通信支持,最多三四天的功夫,就能沿着鐵路回到文明世界修整補給,吃好睡好,萬靈藥喝完又是一條好漢。

可是現在呢?出門去爬山問路對付妖魔鬼怪,沒有可靠的情報支持,沒有前期工作,沒有地方羣衆基礎,沒有可信的夥伴,到了人家的主場拿傢伙開片,都得考慮下頓飯的着落。戰死不算什麼,困在山裡不得出路,最後餓得虛弱無力,萬靈藥也用光,被毒蛇咬死,被野獸吃掉,這纔是荒唐事。

趙家兄弟受了蠱惑,一言不合就開始商量散夥的事。好在武修文這小機靈鬼成了團隊裡的架海紫金樑,他這麼一通說道,反倒是破了劍英劍雄的心魔。

“他媽的好厲害的妖魔!”趙劍英暗暗罵道:“狗日的老天爺!險些讓我變成不仁不義的衛道士!受了恩公的救命之恩,卻要仇人的譏諷暗罵來點醒我這木頭腦袋!”

跪在一旁的精怪狽犬眼看沒有法子,趙家兄弟也不爲它說話,它就不敢主動開口了——這妖魔得了人心才厲害,沒有人去支持,它也做不得什麼怪。

“你好好想想,其他五樣法寶都有什麼能耐,講不出個所以然,我剝了你的皮!”劍雄站在武修文一邊,完全忘了此前的仇恨,可是嘴上依然會提幾句怪話:“讓太監的好兒子披着,他歪嘴巴鉤鼻子,爺爺我看了就生氣!不如剝你皮來!成全這片精!我問你!你到底記不記得!”

武修文小聲應道:“你才片精,什麼怪癖呀!噁心.”

江雪明在一旁看得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他完全沒想到這對小兄弟能站到一起去。

狽犬先是受了呵斥,渾身一顫,又擡頭看劍雄。

“記得!記得!不過我我還有疑問,要是能饒我一命,佛雕師傅問責,也要有個說法.”

它指着門裡的屍首,好聲好氣的問道。

“這些夥計,還有我大哥,都是張貴人殺死的?”

劍雄大聲應道:“是你爺爺我!”

狽犬不信:“當真?”

劍雄也不怕那佛雕師傅來找他麻煩,立刻說:“就是我!”

江雪明杵了杵劍雄的胳膊:“他天生神力嘛。”

劍雄有樣學樣說——

“——我天生神力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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