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明累得幾乎睜不開眼睛,他找到昆吾石雕。倚在巖臺邊給自己做接骨手術。
時值功曹一刀劈裂了他的鎖骨,左半身軀幹有挫傷骨裂,脊柱也歪到一邊去,有側傾錯位的暗病——至於後來如何殺死這惡婆娘?雪明幾乎不敢相信這是自己能做到的事。
或許真的像芬芳幻夢說的那樣,意識模糊的決死時刻,是幻覺拉了他一把。在最終的屠宰流程裡,那是他反覆練習了幾萬次的行刀手法。
還沒來得及想完這些事,江雪明就看見昆吾在不斷翻滾掙扎,腦袋的石殼膏漿已經裂開,露出奸詐狡猾卻也驚慌失措的臉色,嘴巴舌頭得了自由,馬上開口解釋。
“兄弟!你早說嘛!你要有這個本事,我哪兒敢和你做對呀?”
昆吾道人說起漂亮話——
“——日值和時值在你手上都走不過三個回合,你放了我!我一定幫你殺猶大!”
江雪明也不是沒想過這件事,可是他沒辦法相信昆吾。
哪怕不講任何恩怨,把劍英的死放在一邊,從成年人做生意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昆吾的嘴就像一張空頭支票,同時這個賣保險的還有暴力機器當安保團隊。
這傢伙的魂威能力實在太強大,哪怕是談合作——只要昆吾找到了合適的替死鬼,合作協議上的最終解釋權永遠都掌握在這妖道手裡。
這是一張不平等條約,是一次沒有任何信用記錄,沒有任何保障的合作。
以前要說污點證人,比較典型的例子有弗拉薇婭和杜蘭,但她們都有把柄留在裁判所,留在廣陵止息手裡——絕不可能翻了天,這纔是正經的,有切實擔保的交易。
昆吾談的這個“生意”,其風險已經遠遠超出雪明的預估。
“你幫我殺猶大?”江雪明手裡沒有多餘的漿膏,也封不上昆吾這張嘴,用萬靈藥治好身體損傷以後,他又一次試圖征服自己的精神損傷——把昆吾扛起,繼續趕路。
昆吾連忙保證:“沒錯,我幫你。我一定幫你——如果我食言背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夜幕之中亮起一道驚雷,嚇得昆吾道人不敢接着說了。
江雪明:“你怕什麼?”
昆吾心虛道:“我我這不是怕自己抵抗不了誘惑。萬一呢對吧?”
江雪明反而繼續強調:“我問你,你怕什麼?你有六百多條命,受了雷擊也不會死,你到底在怕什麼?”
這個時候,昆吾被說動了——
——此人的心智城府和戰鬥意志是妖道從未見過的,神乎其技的本領。
日值功曹處於元嬰期(化繭),時值功曹則是半步化神(羽化),這些強大的靈能怪物對於一腳踏進死門的槍匠來說,竟是土雞瓦狗之流。
如果以完美的狀態接近猶大,槍匠絕對能殺死這個會盟領袖。
兩人的談話形勢立刻倒轉,昆吾要主動拉下臉來求人。
有這麼一個動機在,昆吾就實話實說了。
“我剛纔怕的,是菩薩谷裡的潑法金剛。”
“什麼東西?”江雪明爬上巖臺繼續趕路,接着問道,“有話直說。”
“泰野原本有異人,自銅河洪災治水活動開始,就有異人沉河擋災。後來這些奇奇怪怪的異人也在山中活動,他們身形高大,成年之後怎麼着也有三四米。”昆吾講起這個東西的來頭:“人們最早喊異人叫巨靈胡,因爲我閒着無聊寫了一本書。叫《西遊記》,在這鬼地方掙了不少錢”
江雪明:“你寫的?”
昆吾連忙改口:“我抄的,我抄的。”
“後來靈光佛祖傳道,也就是猶大嘛——他帶着這些巨人走了,去幹什麼也不知道,應該是造仙丹。”
“留給我的年值功曹,就是一個巨靈蠻人潑法金剛。”
江雪明:“剛纔打起雷了,你怕它?它醒來時就有雷聲?”
這讓雪明想起了尼福爾海姆冥界之行的最終回,乘着麋鹿的神王巨人也會呼喚雷霆。
如果猶大在兩三百年前就得到了巨人子嗣的支持,一旦打草驚蛇,他會立刻逃回這些神話生物身邊。
“是,也不是。”昆吾先說謎語,後揭謎底:“這個年值功曹潑法金剛,我一年才能求它一件事——日值和時值你都曉得,都明白意思了,那是我的貼心小棉襖呀。”
“大家都是出來打工的,它平時就窩在菩薩谷裡,我要是遭了大難,或者不想打工了,我要離開泰野,它纔會來找我,幫我做做思想工作,要我規規矩矩接着幹下去——雞毛蒜皮的小事它不會管。”
“槍匠,如果你和我做自己人,我就和你說說心裡話。”
“以你現在這個狀態,要和這種神話生物搏命,你這假死也要變成真死。”
“聽哥一句勸,我們就立個君子協議,你把我解開,我看護你幾個小時,讓你睡下——躲開這潑法金剛,你也不用和它死鬥,安安穩穩睡一覺。”
“到時候醒過來,我們再來談如何殺猶大?怎麼樣?”
繞了那麼大一圈,昆吾還是講回生意的事情上了。
江雪明沒有立刻答應,也沒有立刻回絕。
他抱着昆吾往山谷另一側出口去,進到菩薩谷的後半程,就能看見山岩石壁上巨大的佛像,這些鬼佛有三頭六臂,大多是面目猙獰的金剛像。
黑漆漆的雨夜裡,山澗起了一層朦朧薄霧,鬼佛身上的點點光苔成了唯一的照明物,溼滑風化的圓潤岩石此時此刻看上去栩栩如生。
雪明不太清楚自己的靈感是否還在線,他能感覺到一種令人胸悶的打鼓聲——那並不是真實的音符,而是靈感壓力。
就在諸多鬼佛之中,確實藏着一個神話單位。那種感覺雖然遙遠到有些陌生,在紅星山面對冰人的從屬物時,面對蘇爾特的孩子們,從靈能潮汐的烈度來判斷,昆吾可能沒有騙雪明——這妖道說的是真的。
從黑風嶺方向過來,雪明帶着倆學生,沒有感覺到任何異常,這石像就是死物。
可是昆吾進了菩薩谷以後,狂風暴雨之中時不時落下一道雷霆,正好是鬼佛石刻羣的方向——如此頻繁的落雷一定有鬼。
雪明心裡也打起退堂鼓,他不想和昆吾談合作,也不想就這麼交代在這裡,要回頭嗎?只能二選一了嗎?
“再晚一些,就沒有時間咯。”昆吾繼續進行語言逼迫:“我敬你是條好漢,也不想看你死在這裡,我發誓,我真的發誓,用我性命發誓。”
“只要這筆生意談成,我絕不用[逆天改命]來害你,反而我會來幫你——給你找十幾二十個替死鬼。我們雙劍合璧,天大地大哪裡不能去?”
“我知道你最大的弱點就是這副凡人的身軀,你這個待機時間也太短了。”
昆吾喋喋不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你這個魂威,充其量只能堅持兩個小時?三個小時?”
“我找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給你改了命,再把授血儀式做一遍。給你仙丹,受了仙丹加持的靈體那老牛逼了,它的射程和持久力就和塞了核電反應堆似的,保你五十年不關機。”
“你的腦子進了核廢水嗎?”江雪明的眼神難以理解,不可思議,講起這個話題時,他這麼儒雅隨和的一個人幾乎要氣出高血壓,“昆吾!你在福島核電站工作?爐心融解的時候在料堆裡泡澡?你和我說什麼?”
“你要我吃人?”
昆吾並不瞭解槍匠,在猶大的解說視角下,這是一個敵人——
——他知道槍匠的賬面數據,不太清楚芬芳幻夢的能力,有關於這個人的性格也是隻言片語就帶過去了。
妖道詫異:“呃”
原本江雪明心裡還有退堂鼓,這下沒得談。
“你的魂威射程有多遠?昆吾?”
“呵呵.”昆吾當然不會說。
江雪明:“把你帶到仙台,你的靈能還有效嗎?如果帶去海的另一邊呢?帶到凡俗世界?或者塞進火箭裡,發射到月球上?”
“呵兄弟,我不想和你做對要是我哪句話惹你不開心.你打打我?罵罵我?”昆吾接着笑,額頭有了冷汗,對於仙丹加持之後的靈體,他沒有機會去測試極限射程——他是猶大的籠中鳥,困死在泰野城裡。
“打你?”江雪明冷笑道:“然後由你的替死鬼來代你受罪?”
“我在想辦法嘛!想辦法讓你解解恨吶。這不是寵你麼?”昆吾心虛了,他知道說服江雪明的前提,是跨過一座仇恨構築的大山,這山上埋着一個趙劍英。如果關香香在城裡也不好過,這對小夫妻就要一起合葬。
世上最難得的能力是什麼?
在昆吾心裡,其實是組織能力,是搞關係的能力。如果能馴服這頭猛虎,化解開這段仇恨,一切都會變得簡單起來。 他一個穿越者天生就帶着超人一等傲慢和自信,他堅信自己是位面之子,是天選之人。
“我不想和你談下去了。”江雪明直接結束了話題,再也不想開口講話:“你和我講的是生意——我不講生意。”
“爲什麼?!”昆吾霎時破防,失了理智,“爲什麼?!爲什麼呀?”
他不理解江雪明的做法,就和他不能理解趙劍英剖心自殺的做法一樣。
明明活路就在眼前,明明螻蟻尚且偷生,明明自己一顆滾燙炙熱的真誠之心,已經擺在談判桌上了!
只要槍匠點頭,就是數之不盡的好處,這種簡單的小學算術題,槍匠難道算不來麼?
再往前走,潑法金剛醒了,那是實打實擁有巨人血脈天賦超羣的怪獸。
以槍匠現在這個狀態,他又要去搏九死一生的命?他有多少條命呀?
一時半會,昆吾也開始懷疑——
——難道這傢伙的靈體真的能扭轉時間麼?
前幾年收集來的情報中,槍匠的靈能特質就和時間有關。
不然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昆吾當然琢磨不透雪明的想法——
——因爲雪明現在顱腦損傷非常嚴重,他根本就沒辦法進行復雜的心算。沒辦法把這一筆筆人命債務算清,無法估出昆吾這個高價值目標的具體功能和戰略意義。
他的狗腦子想不了那麼遠,他只知道劍英死了,是爲他爭到一線生機而死的。
昆吾居然要和他談生意,接着談人命生意,要他吃一口人肉——
——江雪明從先前的對話中,隱約能感覺到,昆吾和伍德老師或許是同一種人,從言行舉止和口癖作風來判斷,是來自文明社會的人,是一個流落到蠻荒世界的現代人。
可是他沒想到,這個文明社會的文明人,可以毫無負擔的大啖人肉,還要無名氏的戰士吃人肉。要大家和和氣氣的笑着,先往嘴裡塞滿人肉,再把生意經讀完。
他幾次三番忍住殺意,按住劇烈顫抖的手,鋼之心也開始迸發出強烈的靈能潮汐。似乎是小七感覺到了丈夫的仇恨心。在心裡對自己說着——還不是時候。
“我不想和你談下去。”雪明講完這句,就徹底閉嘴。
反倒是昆吾婆婆媽媽受了委屈似的——
“——我在幫你呀!槍匠!我在幫你!你應該謝謝我的!你應該說謝謝!”
“我在幫你你知道嘛?你這個人怎麼不識擡舉呢?”
“明明只要照着我說的做,你不用死的!”
“我不想見到年值功曹!你別把我往鬼佛石刻帶了!這樣下去你死定!我活着也沒有什麼好盼頭!”
“槍匠!槍匠!槍匠呀!!!”
“你聽哥一句勸吧.小孩子怎麼這麼頭鐵呢?”
昆吾幾乎要哭出來了,爬到西南背坡的高地,能看見深谷出口,也能感覺到鬼佛之中的巨靈蠻人——雷霆落在一處山石,打得雨幕四散,冒出靈蛇一樣的電光。
那石刻有了生命,從巖臺裡直起身,慢慢抖落身上的巖片,鼻孔裡呼出兩道白霧,然後站了起來。
這潑法金剛原本是灰白二色,雷霆在周身遊走,就看見樹幹一樣粗的手臂有了血色,石皮子砸在灘塗,濺起一片粉塵。
它右臂纏着一條鮮紅的粗大繩索,受了雷霆敲打,立刻扭曲變化成活靈活現須尾俱全的螭龍。
它完全站起,周身散發出一陣高溫水汽,雷霆的光芒照耀下,兩肩幻化出轉輪身光。
“好了!現在好了!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惹上什麼東西!總要來看一眼看一眼.”昆吾心裡只覺得後悔,現在生意沒得談了,要是猶大知道這個事,算起時值和日值兩位堂主的人命賬單——他又得賠出去一大筆。
“跑呀!跑呀!槍匠!跑呀!現在跑還來得及!”
“不用跑了,我也跑不動了。”江雪明擡起左手,看着白淨的鋼鐵指環——它們都在發光。
只見這潑法金剛邁着沉重的步子,託舉螭龍寵物緩慢前行,頭髮眉毛都是暗紅色,已經接受了授血儀式。
它開始快步蹦跳衝鋒,試圖靠近眼前的螻蟻,在這巨人子嗣眼裡,深陷死門困擾的江雪明就像一塊鮮嫩可口的肉。
“跑不動也給我跑!他媽的!”昆吾破口罵道:“沒用的廢物!”
還有三十來尺,雪明舉起左臂,在坡道高地往四處放射鋼之心的輝光。
他聽見的聲音,不光有這神話單位的咆哮和腳步,還有另外一種熟悉的轟鳴聲——因爲他的輝石在發光,他確信自己生命裡至關重要的另一半就在這裡,離他不遠。
潑法金剛打開雙臂,直直朝着獵物撲殺過來——
——有柴油引擎的尖嘯,一個黑影在低空飛掠,它跳出巖臺矮坡。
從夜幕中衝出四顆圓滾滾的眼睛,墨綠色的鋼鐵巨像從北坡跳上來了!
兩顆大眼睛是[материализм·唯物主義]步行戰甲大青蛙號的前燈,它的駕駛艙下閃爍着兩顆淡黃色的霧燈——
——鐵甲鋼拳與潑法金剛撞在一處。
金石剮蹭石灘子的爆裂聲,這是火花和雷霆的對話。
飛沙走石蓋住一切,泥星子土沫子噴了昆吾一臉。
它的迷你裂變爐發出嗡鳴聲,兩條鐵拳死死逮住了潑法金剛的手臂——
——引擎在咆哮,牽動鏈條肌肉和鋼骨,液壓泵開始工作,兩條粗壯的大腿彈出基樁固定柱,深深踩在結實的巖臺裡。
兩臺V46十二缸渦輪柴油發動機構成動力下總成,總輸出在一千五百匹馬力左右,它有六米多高,巨人在大青蛙面前也像一個小嗎嘍。
潑法金剛身上纏着龍,這災獸護主心切,弓起身體往鐵疙瘩的顱腦咬去——可是它一時間竟然找不到腦袋!
大青蛙的駕駛艙狹窄,原本是工業法器,用來維護其他二足步行戰甲的維修工具。沒有凸出的“頭部”參照物。
只這一瞬間的猶豫,從戰甲兩臂腋下噴吐出鋼芯機槍彈,12.7毫米的並列機槍噴吐出致命的火舌——
——螭龍起先受了機炮的打擊,顱腦一下子弓起,蛇身馬上酥軟,這無堅不摧的彈頭打斷它脊樑,撕開它頭頸,打得巨靈蠻人連連掩面後退驚聲吼叫。
第一回合纔剛剛結束。
大雨磅礴,從黝黑墨綠的鐵甲上能看見無名氏的面盔鋼印——散熱柱從大青蛙的兩腿兩臂彈射出來,雨水一淋上去,見了滾燙的冷卻油液立刻發出滋滋炸響。
艙門開蓋,九五二七站起來,揭開閃蝶衣的面盔,仔細打量着狼狽的神靈。
“都說來了您的地盤,就沒有傲狠明德的祝福啦!~沒有幸運女神!~”
她擰起拳頭,另一手捂住心口。
“要我說!我這車太小!和我的心一樣,擠不下那麼多人!不用什麼女神!”
“有一個美人兒就足夠了!你說是吧?”
小七側過頭,看向丈夫。
江雪明捂着口鼻,他被這聲光衝擊和靈壓折磨得七竅流血,想不出什麼形容詞。
“牛逼,我是美人兒,是的我就是,您說是就是。”
小七確認了丈夫的精神狀態,看見這光溜溜的腦袋,嗅見死門的臭氣——她眼裡有火,鑽回駕駛室裡。
大青蛙的廣播喇叭裡傳出咬牙切齒的怒吼。
“他媽的狗雜種!你們真該死呀!”
短暫用泡腳秘法戰勝了腦霧,真的很神奇,但不保證明天能更新喔!
今天傳統藝能咕了請假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