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程結束以後,槍匠單獨找到羅平安,兩人蹲在碼頭邊,看着太陽漸漸沉入泰陰山。
“平安先生,這裡真的有靈界嗎?”
羅平安答道:“當然有。”
槍匠改口重新問了一遍:“我的意思是,香巴拉有這樣的地方嗎?”
從前一回的內容我們可以得知,香巴拉的靈界有一種異常強大的吸引力——
——在戰爭年代,戰團也有死傷,隨着無名氏隊伍的壯大,總會有流血犧牲。
死去的人們不會立刻離開人間,他們還有靈體,能夠在短時間內保存下來,或是找一個憑依物當靈柩,成爲加拉哈德的一幅畫,成爲塔靈一樣的存在。
有很多通靈方法能夠穿越陰陽兩界,傑森·梅根也懂一些起靈辦法。
告靈儀式是把信息單方面傳送給靈體。
慰靈儀式是讓靈體的痛苦得到安撫,生前所受的損害得到治癒。
喚靈儀式是把客死他鄉的靈體呼喚到親人面前,越過兩地阻隔,讓靈體與家人最後見一面。
最簡單的起靈儀式,是戰友死亡當地,用通靈道具來呼喚死魂靈。
舉行這些儀式的前提,是死者本人的靈體沒有走遠,沒有完全消散,沒有被地球母親判定爲“死去”,原初之種依然認爲這個小生命還活着,願意爲它提供一點微弱的靈能脈衝信號,維持它的靈體。
可是在香巴拉,這些儀式得不到迴應,似乎只要人一死,什麼都沒有了。
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就和癲狂蝶邪教徒進了功德林一樣,任憑他人再怎麼呼喚,也無法逃出這座地獄。
“原本是有的,大概是三百多年前,我還能和自然環境裡各種各樣的遊靈談話,後來穀神越來越強,太陽越來越烈,慢慢的就沒有了。”羅平安不假思索答道:“這個穀神,說的就是天上那位薪王。”
“香巴拉的靈界大門要慢慢關閉,普通人也很難用通靈辦法來覺醒靈能。”
槍匠接着問:“所以只能吃肉?”
“呃”羅平安仔細想了想,最終無可奈何的點點頭:“可以這麼說。以前我門派講究煉心養氣,吞服金石草木,把輝石當成靈石——各種顏色晶格的石頭作爲靈能放大器,將它們融入四肢百骸,用這種土辦法培養靈能者。”
“隨着靈界大門漸漸合攏,天地之間的靈氣稀薄,師門青黃不接,我就改換道途道法,要弟子下山去做真人。”
“金木水火也是黃綠紅藍光譜的四種輝石,黑石白石,就是大地母親和真氣真元——我來到九界以後,不怎麼關心香巴拉本土的咒語魔術。反倒是對凡俗世界的阿卡西記錄,靈性修行,印度神話,還有蘇美爾文明非常感興趣。”
“人類早期文明記載的志怪傳說之中,有《起世經》——”
“——諸比丘,彼諸衆生,取此地味,食之不已,其身自然漸漸澀惡,皮膚變厚,顏色暗濁,形貌致異,無復光明,亦更不能飛騰虛空,以地肥故,神通滅沒。”
“人是從光音天來的,在光音天中,天人無有音聲,而由定心所發之光明,以替代語言傳達彼此之意,故稱光音天。”
“世上萬事萬物都由光組成,由能量和信息組成。光音天裡沒有眼耳鼻口身意,只有光來傳遞信息。”
“這和我們的靈感非常相似,起世經說,人本身沒有形體,是一種靈體。”
“來到這片混沌大地,取了大地的元質,品嚐大地肥沃的味道,貪戀這澀惡,漸漸有了皮膚,顏色也變得渾濁,不能騰空飛行,靈能神通也沒有了。”
“如果說香巴拉的衆生在爭奪地肥,那麼這顆太陽,就在攝取地肥的靈光。”
槍匠接着問道:“爲什麼?有什麼用?”
羅平安立刻答道:“或許是爲了回家,我們本來就是光音天衆生,陰差陽錯來到這顆星球——原初之種纔是這片土地的主人,我們是茫茫宇宙中撓場或以太這些介質爲形體的靈魂。”
“只是有一天,這顆星球受到了天崩地裂的撞擊,在一次天球交匯時,一顆行星撞得它五勞七傷,撞出來月亮。它後來有了一年四季,有了冷熱交替。有了盤古大陸和萬千生靈。”
“我們這些光音天來的意識能量,才找到了地肥。”
“我知道伍德·普拉克一直在研究一個終極問題,我們這些修行人也在研究這個終極問題。”
“如果你要聊靈界,那就繞不開它——它是轉世輪迴,它是前世今生,它既有哲學也有科學。”
“有一個概念叫龐加萊迴歸,我們的宇宙並不是一直往外膨脹,而是遲早有一天,要照着熱力學定律進行坍縮,再一次回到奇點狀態。”
“那麼在一切都變成黑洞的視界事件之前,我們的所有信息都會記錄在奇點邊緣,就像是一迭窗花,一種奇奇怪怪的硬紙板玩具——在收縮狀態下,它似乎什麼都不是,但是把它慢慢伸展開,我們的一切又會重新開始。”
“不斷的發生宇宙大爆炸,不斷的回到奇點,不斷的反覆輪迴。”
“或許會產生一個沒有人的宇宙,或許會產生一個滿世界都是蟑螂的宇宙。”
“或許這個宇宙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生命,又或許它遍地都是文明的火花。”
“平行宇宙並不是和我們平行的存在,而是在極遠的遠方,在未來或者過去。在上一個龐加萊迴歸發生之前。佛教喊這個叫無量劫,是天地從誕生到毀滅的時間。”
“FE204863和你也不是平行關係,而是一前一後,在這種時空尺度下來觀察你們,因果的概念已經很模糊了,只有能量和信息本身才有意義。你們不分先後,你們都在這個輪迴裡。”
“不斷的膨脹,收縮,一冷一熱。”
羅平安如此說着,打開手掌呈蓮臺狀。掐着覺者之印,又攥緊兩個拳頭,這代表世界的迴歸。
“香巴拉的薪王應該比我更清楚這種循環往復,畢竟我的身體和絕大部分意識都是依靠[地肥]而存在——但是薪王已經處在另一個視角,它要想辦法和原初之種爭奪靈體,搶走鬼魂,重新回到光音天的形態。”
“原初之種作爲地肥,它吸收了光音天衆生的靈光,於是這顆星球就有了意識,於是有了數之不盡的智慧精靈——它活了過來,不像其他行星或恆星。比起任何宇宙天體,它的生命力都是那麼卓越燦爛。”
“光音天衆生得到了各種形體肉身,又在原初之種提供的地肥枷鎖之中不斷的輪迴轉世。在這座血肉磨坊裡熬了一世又一世,永世難以超生。”
“這構成了我們現如今身邊的一切事物,構成了最基礎的三元質。”
“你想通過靈能儀式和艾歐女神搶奪一個靈體,這個過程恐怕很難,她是這片大地的主宰,她已經成爲真神。”
江雪明:“她在和地球爭搶靈體?”
“是的,這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羅平安解釋道:“她就像一艘船,船上載滿了人以後就會啓程——肉食主義者變成薪王以後,也是回到了光音天衆生的初級形態,但是它無法脫離地肥,依然需要維持聚變的燃料,需要薪柴來添火,需要強勁的元質。”
“艾歐女神要結束這個永世,她想要超生,就得回到純粹的信息態,當她得到了足夠多的靈體,這強大的靈能可以讓她捨棄地肥,這個時候廷達羅斯獵犬或許會上門拜訪,把她帶走。”
“我的幻夢境”雪明不由得想起了芬芳幻夢,他知道功德林的存在。
“你不一樣。”羅平安曾經在秘文書庫翻閱過槍匠的靈能研究報告:“你最多是在原初之種租了個伺服——BOSS的元質再怎樣強大,也是從地肥裡來的。”“我能通過靈能儀式向艾歐女神發信嗎?”槍匠找到羅平安就是爲了這件事——
——他對這個世界的本質並不感興趣,他只想和這次戰役的死難者們說說話。
除了劍英以外,攻堅團隊與泰野軍隊的作戰過程中,有兩個兄弟戰死了。
其中一個是先天性心臟病發作,萬靈藥也治不好的那種,在強度極高的野戰過程中鬥不過天地,被身體拖垮了。
另一個比較倒黴,被雷劈死的。當天夜裡的雷雨天氣是進攻方的隱身帷幕,這位快刀的偵查兵喜歡爬樹佔據高點,結果成了致命死因。
“你要說什麼?我幫你傳過去。”羅平安伸出右臂,擼起袖子準備施法。
江雪明驚訝道:“平安先生你有辦法?”
“這條手臂的主人曾經是妖道魔道,她要奪了穀神道統,要幹就幹票大的,她想吸收這顆太陽,結果被正道修士打得神魂俱裂。屍體都被封印起來,陰差陽錯之下,躲到我身上才能維持意識。”羅平安解釋道:“我能鑄劍掐訣唸咒,有這些靈界說法,能放那個萬劍歸宗的大招——全靠這條手臂。”
“雖說她這個吃太陽的計劃失敗了,但也有點成果。”
“她依然和穀神有一部分聯繫,能和死人說話,尚在人世時就被稱爲魔頭,喊作死神——結果失了肉身以後,最好用的還是這個溝通死者的小技能。”
“要怎麼做呢?”江雪明問道。
羅平安割開右臂的皮膚,拿了個陶碗裝血。就用這以血爲墨的土辦法搞靈能儀式。
他沒有唸咒,看着臂膀的砂土皮膚裡露出暗紅色的髒污血液,抽出明德遺骨所造的鐵尺,把血墨拌勻了。
這條白嫩的手臂漸漸失了血色,羅平安又說:“你用這墨水來寫信,要事無鉅細的寫完,不要留下遺憾,下一回可能要等到明年開春,不然我的身體支撐不住。”
趁着血色還鮮豔,雪明立刻拿來鋼筆抽墨,迅速寫下家書。
光是快刀的兩個枉死戰死的弟兄,他就寫了滿滿兩大頁,在求告平安先生以前,他這個做領袖的,早就和弟兄的親屬談過後事,親屬要帶的話,要講的事情,都一一羅列在書信上。
最後輪到劍英——
——雪明起先不知道該怎麼動筆,該怎麼開這個口。
要和他講什麼呢?要和這個不聽勸,膽小又好色的大夏子民說什麼好?
“你老弟在我這裡,他現在自由了。心裡沒有芥蒂。”
“我最早來珠州,看見你們兄弟被人欺負,就覺得這世道也太壞了——不能坐視不管,再後來,我成了你恩公,你死前和我喊,朝我嚷嚷,說什麼一筆勾銷的事。”
“劍英,你不欠我什麼,只是欠了老弟和關香香一筆感情債。”
“說起這個糊塗事,如果當初你沒有偷偷溜走,和我一起進城,那該多好?”
“可是時間不能倒流,我沒有那種力量,從來都沒有。”
“如果沒有你,我也不可能在攻堅的第一回合就抓住昆吾,如果抓不住這個匪首,後面會死更多的人,我也有可能死掉。”
“我記得你和你老弟帶了酒來,是趙家莊的土窖裡釀的麥酒。你老弟喝了一瓶,你自己的那瓶捨不得,被武修文這混賬東西搶走。”
“我不知道平安先生能不能幫忙帶點貢品給你,我的戰友。”
“如果你的靈魂在穀神那裡,那個豐饒女神會宴請你嗎?她會好好對待你嗎?她會賞酒給你喝嗎?”
“昆吾對我說,我的靈魂深處藏着一種深刻的孤獨感,起初我不明白,我聽不懂這狗賊在說什麼——我有老婆孩子,我怎麼就孤獨了?”
“直到戰鬥結束,從仙台到泰野,走完了這條路,我有了一點點私人空間,可以放鬆下來,可以喘一口氣了,纔開始想你。”
“有好多好多朋友,好多好多夥伴和你一樣,我永遠都見不到了。我的通靈學成績一直都很差,但是要說告慰亡靈的儀式,卻記得清清楚楚。”
“昆吾和我講,你就是一條肉狗,一條聽話的,忠心耿耿的狗。”
“我當時氣得失去理智,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武家人曾經問我,爲什麼會喜歡狗,我說狗是我的神靈,狗能辨善惡明事理,人卻做不到——人與人的差別,比人和狗還大。”
“剛來到泰野時,我也遇見了一個神智恍惚的年輕人,他比你們都要大,他叫六子,你不認識,你老弟也見過他,武修文還拿我開玩笑,遇上土匪了,要我乖乖拿錢買命。”
“六子死了爹孃,被土匪養大。我把土匪殺了,他卻執迷不悟,要接着爲土匪喊冤。”
“我也想送他一段緣分,我也想讓他睜開眼,解開心裡的鎖,看清混沌人間,分辨妖魔真身——可是我沒有這個能力。”
“勝利以後,清剿邪教殘黨的程序裡,我又見到六子,你知道這傢伙在幹什麼嗎?”
“他脫了府兵的衣服,躲在陰陽乾坤廟的內堂,換了繡女裙,臉上掛着胭脂水粉,扮成女人趁火打劫,他要苟活下去,要仗着一身武藝,享受昆吾真君的榮華富貴。這個時候,我就越來越想念你——能在大夏遇見你們兩兄弟,能遇見武修文,我真的太走運了.”
“你能.”
寫到這裡,碗裡的墨水已經幹了。
羅平安沒有去看信件內容,等到雪明落筆,再也寫不出一個字。
他掏出兩顆火靈石在手中敲打,用火焰封上臂膀傷口,緊接着將信件付之一炬。
江雪明:“就這樣?”
羅平安:“嗯。”
“他聽得見麼?他們能收到這些信件?”江雪明好奇的追問道。
霧江上起了風,就有一道金燦燦的晚霞從山巒往天邊延展開——
——山上的草葉跟着這狂風一路向西北去,捲起河邊的柳絮。
天上起起伏伏的雨雲漸漸清白,雲彩變成駿馬的樣子。雪明心裡瞭然記得清楚——趙劍英剖心死去的時候,噴濺出來的血跡也是馬兒的形狀。
羅平安吹開靈石所化的塵晶粉末,從包袱裡取出一壺猴兒釀,在碼頭邊往泥土裡潑灑一輪,又去河裡潑灑一輪。
最後用手指沾了酒水,往外拍打出水霧酒氣,向天空撒去。
“應該是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