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門道,各路奇人,就沒有這麼做的。
災物乃是天生,非人力可及,能擋能躲,卻惟獨殺不得,打不得。
而這擋,也是惟有塘神可擋,便連府君種種,都避之不及。
但偏偏,胡麻卻以身替這村裡百姓擋了災,將這無牙君,端端正正的接了下來。
小豆官說了,災物心裡都有一筆賬,命數貴的,本就是比普通人要值錢得多,那麼自己的命數那麼貴重,一條人命,難道還不比不上這村子裡早該死去的數百百姓,更爲值錢?
看樣子,胡麻是猜對了。
那災鼠見胡麻接了這災,竟是眼放紅光,興奮異常。
隨着它身上的陰冷氣息,瞬間便蔓延到了自己身上,他竟感覺天地幽冥,如同實質,彷彿一隻巨大的獸類,正在緩緩的將自己吞噬。
自己在人間所有的一切,都在傾刻之間,便被對方奪去,從“有”到“無”,竟是沒有半點過程,死的無比踏實……
早先面對女兒紅的刺殺,他還是主動拋卻了命香,才進入了中陰之境。
但這一卻,卻是毫無懈滯,傾刻之間,就已經來到了這裡。
“又來了,又來了……”
一個古怪的聲音在胡麻耳邊大叫着,聲音裡充滿了憤怒,不甘,以及瘋狂。
而這一次進來,胡麻有了經驗,霎那之間,便已睜開了眼睛。
果然,他又看到了那個古里古怪,渾身是眼睛的東西,它手裡拿着一卷古舊的簿子,另一隻手抄着一隻禿了毛的筆,瞪大了滿身的眼睛,無數只瞳孔,皆死死盯着此時的胡麻。
“你又死,你又死!”
胡麻甚至看到他在憤怒的指責着自己:“你不該死的,怎麼偏偏又死?”
迎着它那無數雙眼睛,胡麻心裡,居然也忽然生出了一種荒誕的可笑,眉眼森然:“你們都想管着我怎麼活,難道還管得了我怎麼死?”
“拿來!”
厲喝聲中,已是驟然伸出了大手,直向了他的身上抓了過去。
於此中陰之境,肉身不存,只有一點靈光,必須來到這裡,記錄稱量。
這伸手的動作,也只是一念幻化,並非真實。
但胡麻如今行得是孟家之法,孟家之法,於修道行之際,確實最爲踏實沉重,但也帶了孟家人的特點,那便是索取,貪婪。
於此一刻,胡麻這大聲一喝,便理直氣壯,彷彿不管屬不屬於自己,都要理所應當的抓到自己身前來,動作之粗魯,蠻橫,直將那怪物嚇了一跳。
它抱起了懷裡的簿子,便要離開,逃進那中陰的無盡黑暗之中。
但胡麻這一把,卻還是太快了,竟是堪堪衝到了它身前,觸到了那簿子的一角。
僅僅是接觸了這些許一點,便忽然之間,像是有無盡的信息,從那簿子,傳遞到了胡麻的身上,這些信息,如此沉重,使得胡麻居然不受控制,輕飄飄的身子,又在飛快下墜。
人在中陰,介於陰陽之間,若是身子更輕了,便會跌入陰府之中。
身子更重了,便會重新墜入陽間。
陰風蕩蕩的山上,手握無牙君的胡麻,猛得睜開了眼睛。
……
便於剛剛,胡麻伸手抓住了災物的一刻,整個人便已變得悄無聲息,肉眼去看,還能看到黑濛濛的怪風裡面,他身子仍在。
但在門道里人感應之中,卻像是一下子消失。
這份突變,卻將遠處的妙善仙姑與週四姑娘都嚇了一跳,眉宇之間,滿是難以置信的驚恐神色。
“壞啦,壞啦!”
最先嚎出了聲來的,卻是小豆官,他哭的撲天搶地,拍着兩隻手:“師爺沒啦……”
“師爺這樣的大好人,就這麼沒啦……”
“這災是能用身子擋的?他用自己的命,換了這村裡百姓的命啊!”
“……”
“什麼?”
週四姑娘聽着這話,也已變得花容失色。
她自幼在周家門裡學本事,災物之事,自然也聽過,但守歲門裡,沒有對付災的方法,遇着了災,只有各種保命之能。
如今遇着的事情,對她來說,本身就是此前從來無法憑空想象出來的,更是看到了胡麻居然用自己的命,接下了這一村子百姓的命,滿臉難以置信。
“他……他竟是這樣的人,可是他,可是他……”
心情之複雜,震憾,竟是一時難以形容:“他是走鬼大捉刀,有這麼一身本事,又是這麼高的身份,就連十姓門裡,也對他極爲看重啊,他怎麼會爲了這村子裡的百姓而……”
不是說週四姑娘不善良,但這種捨身擋災之事,之前確實沒在她的腦子裡。
她家裡人沒教過她事情可以這樣做,所以,這一幕便也對她形成了前所未有的衝擊。
“你們這些妖人,究竟是想做什麼?”
而在林子外面,老算盤都氣的跳腳,大罵了起來:“有本事來找我們大羅法教啊……”
“……當然不是找我,我這人沒啥本事!”
“這小掌櫃啥也沒幹,只是送他爹回上京安葬而已,你們就這麼苦追了不放?”
“他沒做過啥對不住人的事,你們爲何卻只逼了他來?”
“……”
林中,那野郎中沉默不語,無人找得見他藏身何處,只能感覺到他目光一直盯着胡麻。
“呼!”
可也在這驚惶時候,胡麻忽然深呼了一口氣,於沉沉黑風之中,睜開了眼睛。
感受着體內的變化,以及那些在觸到了古舊簿子之後,落入了腦海之中的信息,他也一時心緒起伏,只是來不及細想,先將那些雜念壓了下去,下意識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體。
這身體早已霎那之間清空了一切,本該徹底死去,卻又憑空燒起了一柱香。
第五柱香!
藉着這第五柱香帶來的額外之命,他目光裡看到,自己左手裡握着的災鼠,如今已經露出了心滿意足之色。
它的身體,都彷彿變得渾圓了許多,也不再有像之前一樣仇視的看着自己的目光,而是擠開了自己的手掌,看起來想要跳離自己,奔向某種無形的冥冥之所。
這災物已經收了命,可以回去了。
哪怕胡麻於此一刻,再次睜開了眼睛,也不關它的事了。
胡麻一條命,確實比這村子裡的人加起來還重,平了賬的災物,便沒了那詭異神通。
而於此一刻,胡麻也沒再攔着它,畢竟自己不是盜災門裡的,對這冥冥之中的算計瞭解不深,有了這第五柱香,便等又成功的邁出了一步,也成功保下了這村裡的百姓,值了。
但他也沒想到,自己的右手之中,那隻黑色的袋子裡,也不知是剛剛收這條怪蛇的時候,動作太急,沒有拉緊袋口或是別的什麼,居然忽地鑽出了一條黑糊糊的蛇頭來。
這收災袋兒本來就有壓制災物之能,可這條怪蛇在裡面爬了一圈,倒像是回窩,又好奇出來查看。
而這一看,便看到了那無牙君。
看到了對方心滿意足的模樣,迷糊裡的蛇眼之中,頭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情緒。
那是嫉妒!
於是,在這無牙君志得意滿,飛快逃離的一刻,蛇頭忽然竄了出來。
“嗖”的一聲,直接將這無牙君咬住,然後身子猛得縮回了袋子之中,一瞬間,袋子裡出現了些許掙扎的痕跡,吱吱叫聲,但很快便又安靜了下來,只有些許蠕動,時而出現。
“誒?”
胡麻這一刻,都有些愣住了,全沒想到這個變化。
但也同在此時,漫天黑風皆止,天地寂寂,夜色如霜,山林之中,樹影杳然。
“那是……”
突如其來的變化,將四下裡各人都嚇了一跳,有的驚喜,有的瞠然。
老算盤還在那裡罵街,剛發揮出一點本事來,便愣住了,直勾勾的看着遠處的胡麻。
聲音顫着:“不……不會吧?”
哭天搶地的小豆官也愣住了:“誒?師爺沒死?”
“不對,師爺死了,又活了……”
“……”
在這一片驚奇的沉寂之中,彷彿就連風都停了下來,只看着這離奇的一幕。
只在這片死寂裡,忽然之間,林子深處,響起了小紅棠的叫聲:“胡麻哥哥快來……”
“我抱住他的腿了……”
“……”
“嗯?”
胡麻瞬間反應了過來,陡乎之間,身形甫動,傾刻間便衝進了林子之中,遠遠的,便看到了那位野郎中在一株大樹身後,神色驚疑。
而小紅棠這會子,卻正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死的抱着他的一條小腿,一邊不讓他動彈,一邊喊着胡麻。
“罰官大刀,來!”
胡麻急奔之中,咬住了牙,目光森然,驀地一聲大吼,遠遠在樹外,馬車上面的罰官大刀,傾刻之間,飛進了林子裡來。
胡麻伸手在罰官大刀身上一拔,頓時刀上煞氣森然,滾滾向了那郎中身上捲去。
於此一霎,那郎中臉上的表情,都變得有些驚恐,電光石火之間,身子已經快速的變淡,消失,只是小紅棠抱着他的腿,確實抱得太結實。
“嗤!”
傾刻間刀至,胡麻也跟着衝到了此處,擡手便將空中的罰官大刀接住。
定睛看時,刀上有血,那郎中卻已消失得乾乾淨淨,地上的小紅棠,正抱着一條腿,被晃得摔了個跟頭。
如此關頭,竟還是被他走了,只有那斷斷續續的聲音,四面八方,遙遙傳了過來:“你什麼都想要,最後真能扛得住麼?”
“回頭吧!不然下一次,便是老前輩們親自找上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