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晨假意愕然,實則心中已經想清楚了很多事情。他着內衣,斜斜靠在沉香亭的廊柱上,彷彿還帶着淡淡的酒意,未曾完全清醒。
妙空不動,這長安有數千萬人海茫茫,錢晨也沒有本事把他找出來。倒是一步絕妙的棋,所以只能錢晨先動手,昨夜鬧出那麼大的風浪,妙空若是還一無所覺,反倒配不上他滅門樓觀道幕後黑手的身份。
錢晨等人雖然換了一張臉,但是這幾天他們跳的那麼高,妙空懷疑上李白、裴旻的身份並不出奇。
推出這樣一枚棋子來試探,當真是惠而不費。
錢晨原本還在猶疑,太上魔改的未來裡,李唐是否還會有李白這個人。在那小官念出清平調·其二的時候,他釋然了。太白居士不愧千古風流,就連不知來自哪個時代的妙空,居然也聽過他的詩。
現在無論李白是錢晨所僞裝也好,是真正的李白也罷。
妙空只用了一首詩,便讓‘李白’這個身份陷入了困境,因爲自己能躋身於千秋宴,靠的是玉真公主的提攜,以及賀知章這般重臣的欣賞,雖然妙空未必知道玉真公主是自己的隊友繼承的因果之身,賀知章也是因爲長安大劫,才與自己成了同路人。
但只要將自己的名聲全部毀了,在玄帝面前,在一衆郡王大臣面前成了一個笑柄,今夜的千秋大宴,自己無論有什麼籌劃,也要毀於一旦。
而妙空付出的,只是一首詩,一顆無關緊要的棋子。
他自己依然隱藏在重重幕後,沒有露出一絲馬腳……就算這次的謀劃失敗了,他也能試探出更多的線索,猶如毒蛇一樣躲在陰影中,籌劃下一次的致命一擊。
如此狠毒,快速,精準……
這纔是自己熟悉的妙空嘛!
此時沉香亭中,諸位郡王一片譁然,賀知章沉吟片刻,有些疑惑的回頭瞟了錢晨一眼。
這抄襲之名,在大唐乃至任何一個時代,都是摧毀一個人道德名聲的嚴重指控。
偏偏那小官還似摸似樣的吟了一首,依賀知章的眼光來看,確實有一脈相承的氣韻在。
上承‘雲想衣裳花想容’的仙氣——羣玉山頭見,用的是當年周天子出行,於崑崙山羣玉峰,得見當時的西王母的一場旖旎。而“雲雨巫山枉斷腸”,則是中古春秋戰國之時,楚王與巫山神女夢中一番雲雨的故事。
‘一枝紅豔露凝香’更是上承‘雲想衣裳花想容’,以花喻人的比擬。
這當是錢晨所做兩首之間的一首,第一首以牡丹花比貴妃的美豔。第二首寫貴妃的所受寵幸。第三首總承一、二兩首,把牡丹和貴妃與玄帝糅合,融爲一體。
這般首尾呼應,若合符節的詩,絕非一時所能編造的。
就算讓賀知章來,都無法做的那麼嚴密貼合……每一個詩人,都是有不同個性,才氣。詩成時上應天時,下合地利,情景交融,與詩人之際遇更是緊密相關。
若沒有一首詩背後的故事,這詩中的魅力,就消失了一大半。
並非想抄就能抄的……
就如同今日沉香亭中所作的三首,若無貴妃與玄帝的軼事,若無詩歌和美人的相互襯托,相互成全,這詩中的味道,就少了一小半,若非此時身在沉香亭,那詩中情景也無從說起。
賀知章沉吟片刻,心中閃念而過,卻已經下定了決心——無論錢晨這兩首詩是不是抄的。只是這刺安之事,事關長安存亡,他都必須出面袒護。大不了事後給予這人一點補償,今晚所行之事,不能出一點岔子。
“太白的詩才,我是領教過的!”賀知章端起酒杯微笑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只這一首,便有萬千氣象。詩中仙氣,更是一脈相承,你這一首詩,尚且不足以說明什麼!”
剛想開口的玄帝,此時又閉上了嘴,他面帶笑容的看着那小官,似乎在等他回答。
那小官瞧見玄帝眼中的暢快之意,窺得玄帝此時的心情,比起之前竟然還要好上了許多,便心中大定。
“賀監……”那小官擡起頭來,衝着賀知章拱手道:“賀監又怎知,他這一首不是抄的?”
賀知章張開嘴,鬍子吹了起來,愕然道:“這一首也是抄你的?”
小官頜首道:“是的……”
賀知章氣的吹起鬍子,錢晨先前以劍行詩,那劍下風流,詩意猶如流水一般酣暢淋漓。非是極爲契合那詩中之意,如何能得此高妙劍意……若是隨隨便便來一個人,就能貫通詩意,化詩爲劍。
他這把老骨頭,豈不是白活那麼久?
錢晨可不是什麼隨隨便便的人,太上道祖能靠抄襲道藏成尊做祖,有太上道塵珠守護神魂,加持智慧,他化詩爲劍,做起文抄公來,只遜色太上道祖一籌。
當是如原作一般,得其神髓。
賀知章扔下筆來:“來來來,筆給你,你來寫……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寫出那詩中仙意,揮灑出無窮劍氣!”
那小官依舊滿臉微笑,平靜的看着賀知章道:“下官修爲不成,劍術也不大精通,但文字之上,未必是要修爲高,才能書寫。難道文才,就非得與修爲有關嗎?”
賀知章不耐煩道:“文才雖與修爲無關,但化詩爲劍,非能得神髓者不能揮灑。而且你說李白是抄你的詩,我倒奇怪,爲何李白未曾在長安揚名前,這詩就從來沒有現於人世?”
“而你既然有驚天詩才,爲何今日之前又籍籍無名。”
“你一無名之士,岌岌大半生,臨到別人做出了驚世之作了。又突然成了你的舊作,莫非這幾首詩,還不足以讓你名動長安嗎?”
那小官輕聲細語說道:“許是我這等小官,還不足以入賀監這般高門的眼底吧!在下不過寫詩自娛,與家人信中提到一二而已。這沉香亭三首,乃是今年春,我於沉香亭中,無意窺見陛下與貴妃天顏,念念不忘,回去之後轉輾反側,苦吟而成。只在給洛陽家弟的信中提過,許是家弟拿出來賣弄,進了有心人的眼,收集了我先前的詩集。”
說罷,小官還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道:“而且巧的是,昨日家弟來信時,還提過有人向他討了我的幾首舊詩去,其中正有君不見一首……”
小官將信箋奉上,玄帝示意高力士接過信箋,自己擡頭看了兩眼,笑道:“巧了!這信上正有方纔沉香亭中,你新作的兩首。還有補上的一首,李白啊!李白……這封信可在你做詩之前。你所吟之詩,於信上所附的一樣,總不可能是有人在你在作下這兩首詩之前,就抄錄在紙上了吧!”
“還是這兩首也是你的舊作?”
“這有什麼不可能?”錢晨腹誹道:“莫說是我,就是真正的李白來了。發現自己的詩被穿越者抄了,也只能自認倒黴了!”
錢晨笑道:“陛下,若是我願意。這兩首詩,還可以是魏晉之時,謝公羣英宴上的李白所做呢!”
玄帝不明所以,一直站在太子身旁的李泌,倒是出列道:“魏晉之時,謝玄於建康設宴。宴中也有一位李白——李太白,劍驚四座,留下了‘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九洲’之詩。”
“後由高僧貫休補全此詩,全詩爲‘貴逼人來不自由,龍驤鳳翥勢難收。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鼓角揭天嘉氣冷,風濤動地海山秋。東南永作金天柱,誰羨當時萬戶侯。’”
玄帝啞然失笑道:“李白,難道你還想說,你就是當年那位謝玄的座上客不曾?”
李泌面色一肅,眉頭緊鎖,臉皮微微跳動,很是想提醒玄帝一番,但又強行忍住了。
錢晨笑道:”未必不可?陛下,天機可測,神通莫測。昔年袁天罡所留推背圖,上書女帝之事,也在武周之前。比起來,我今日所作之詩,出現在昨日的一張紙上,又有什麼了不起!“
玄帝指着錢晨笑道:“你倒是伶牙俐齒……“
又轉頭問那小官:“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官俯首道:“下官大理評事,元載!”
“原來是那位著名的六百石花椒相公……”錢晨心裡嗤笑道:“你一全唐詩上,只留一首《別妻王韞秀》的文渣,不去吃你老婆王韞秀軟飯,巴結宦官李輔國的大腿,想來搶全唐詩留下中九百五十三首絕作的詩仙李太白的風頭。”
“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賀知章冷聲道:“元載,你身爲大理評事,素無文才,乃是決獄斷案之官,實在很難令人相信。”
元載道:“鐵證如山,賀監縱是不信,也難以說服天下悠悠之口。”
司傾國冷聲道:“你既是大理評事,今日沉香亭內不是諸位郡王,就是文學之臣,如何讓你混了進來?”
元載笑道:“下官僥倖混入其中,公主難道還要趕我出去嗎?”
一旁看了很久熱鬧的王維突然開口道:“元載也說了半響,該輪到李白自辯了吧!”
錢晨摸了摸酒杯,正在想着自己要不要也來一次,李白斗酒詩百篇,就見那元載起聲長笑,面上盡是譏屑神色,道:“既是賀監,公主疑我文才,那我便先自證一番!”
說罷,他便提筆在沉香亭中,落筆白壁,揮毫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在玄帝示意下,輕聲唸誦此詩的高力士,清朗的聲音傳入衆人耳中,沉香亭壁前,元載舉筆疾書,揮毫如雲,只這第一句寫出,便叫賀知章變了臉色,諸多郡王與文學之士,心中已經有些認定李白這詩是抄的,望向錢晨的眼神便有些古怪,王維更是帶着一絲厭惡。
待到‘亂我心者……“這一句,寧王已經拍手叫了一聲:“好!”
賀知章,李泌,司傾國的臉色都凝重了起來,寧青宸都有些擔憂,回頭看了錢晨一眼,只見他凝視這詩壁,眼中有種說不出的神色,只有燕殊,卻依舊還是信任着錢晨。
眼中全無猶慮,看着元載的目光,只有冷笑的譏諷。
寫到“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之時,玄帝也露出了笑容,開懷道:“好詩!果真是蓬萊文章建安骨,有小謝的風韻啊!”
楊貴妃卻凝視着錢晨,嘴角勾勒一絲神秘的笑意。
她似乎並不懷疑這首詩是誰做的,更對錢晨有信心……
錢晨這時候,則在心中嘆息道:“抄穿越者的詩,讓穿越者無詩可抄……妙空啊!你這一首絕殺,真是算盡了!就算我再斗酒詩百篇,也還是兩個文抄公現場飆詩,場面難看的不行!”
“我這般風雅之士,是絕不丟這臉的。”
“但你有沒有想過,文抄公……是我們太上一脈的特權!憑你也想做文抄公嗎?你配……太上爲了讓我抄,連中華歷史都復刻了過來。你什麼背景,也配抄詩?”
元載書寫完後,將筆摔在腳下,怒喝道:“李白……我作此詩,笑你竊人聲名,先前我聽聞你作《君不見》,只是藉此邀名,雖爲我輩不取。做人首重道德人品,詩歌文章尚在其次。我本有惜才之意,不願毀你聲名,託人得來沉香亭上,一觀你爲人,不料你竟又不知悔改,一錯再錯!我當稱你一聲文賊……你可敢答應?”
“明明是千秋之節,八月初十,你竟抄出春風拂檻、解釋春風無限恨來……你可還有臉面作此詩?”
衆人的目光匯聚在了錢晨身上,只見他朝後一靠,拾起金樽轉身從龍池之中撈起了一樽清酒,凝視着酒中倒映着明月,放肆的大笑了起來。
“將進酒!”
錢晨長笑道。
“什麼?”元載面色陰沉道。
“那首詩叫《將進酒》!”錢晨帶着一絲狂狷之色,抱樽問道:“這沉香亭上,我們共唸了三首詩,它叫什麼?”
元載負手傲然道:“此乃清平調三首,爲我春日與沉香亭所做!”
錢晨帶着一絲醉意笑問道:“那調呢?”
“什麼?”
“清平調,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