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南土地廟,威嚴肅穆的神案之下,一名披着黑袍的男人正在擡頭凝視着土地神像,看着那道貌盎然的神靈,他譏諷一笑,嘿嘿的冷笑聲迴盪在無人的小廟,隱隱有回聲傳來。
長明燈的映照下,土地神像的面孔似嗔似怒。
這時候門外有人冷聲道:“族叔乃是受冊封的正神,你又何必如此無禮?”
黑袍人毫不驚訝的回頭,語氣隱含譏諷道:“只是沒想到我這樣的人,也能出現在神祠廟裡……”
“這麼晚了把我叫過來,就爲了笑這兩聲?我記得魔道規矩森嚴,縱然你是你門中這一代最爲出色的真傳,若是壞了那些老魔頭的大事,照樣也要被煉成神魔,供那些老魔頭驅使。”來人冷聲道:“與我們合作乃是幾位天魔魁首定下的事情,你若表現得如此輕佻,我就要慎重考慮一下我們的合作了!”
他走進廟中,對神像微微點頭。這時候身後的廟門突然關閉,一層神力隔絕了神廟內外。
走到了神案前,在油燈搖曳的燈光之下,來人的臉才隱隱約約顯露出來,正是東海王司馬越。
黑袍人也不再言語交鋒,司馬越的威脅還是有用的,他直接了當道:“建康城外的那件事出了問題……”
“什麼?”司馬越大驚,震怒道:“你們是廢物嗎?對付幾個凡人也能出事?”
那黑袍人微微搖頭,反脣相譏:“只怕不是我們這邊出的問題!小小的一羣凡俗,又怎麼會引來王龍象?”
“我下手很隱蔽,堂堂一介九幽真傳,都舍了面子扮作了遊方道士虛言引誘那人動手,此時就連九幽道中也沒有幾個人知道。王龍象能找到那裡,想必消息不會從我們這裡走漏吧!”
司馬越猜都猜得到,王與馬共天下,王家在世家之中影響力極深,能得到一些隱秘消息並不奇怪。但此事牽連甚廣,若是泄露出去,以他的身份都擔不住!
他來回渡步,焦躁道:“能不能放棄那個目標?”
“你們催的太急了,六陰之女可不是那麼好找的……若是放棄那隻半成的天鬼,動手的時間就要再拖延三年!我這裡不好交代,你那邊……”
“此事不能拖延!”司馬越斷然道。
他越發煩躁,怒道:“王龍象那廝三年前被人打的如同喪家之犬,他王家犯到我十六妹妹身上,被人劍挑,竟然還不吸取教訓。”
“李爾的確是天縱之才,相傳他失蹤之時才及冠,修爲也不過築基。兩年之後再出現,便能劍挑龍象,甚至從元神真人手中從容脫逃。傳說此人和數年前被滅門的樓觀道有關,傳承了樓觀道道統。三年前陶天師更是在三山例行法會之上,證實了他的身份,爲其在太上道中做擔保。”黑袍人平靜道:“能否從十六公主那裡……”
司馬越擡頭,死死盯着他,眼神陰鷙,聲音低沉道:“你若是不怕陶天師,儘可去招惹她!”
“此事被王龍象發現了多少?”司馬越壓住心中的躁動,強自冷靜繼續問道。
黑袍人微微搖頭:“我做的很小心,早早就已經抽身。監視那處,用的都是九幽秘傳中最爲隱秘的無相陰魔,只要不是元神真人親自查探,絕對無人能發現!”
“動手的時候,爲了安全起見,我將炮製六陰之女的法術拆解出來,僞造成長生邪術,利用了當地的某個大戶下手,害死那個女童。只有他掩埋屍骨的那處地方,被我們提前佈置好了血窖,用於禁劾炮製六陰之女的魂魄。”
“那爲何不處理乾淨?”司馬越面色一狠,陰冷道。
“他可是鬼女的血親,本來是想利用他血祭了鬼母,造成血親相殘的詛咒,爲天鬼再增添一重威力。豈料纔剛下手,王龍象就已經查到了那裡,中途還有一個不知死活的散修捲了進來,用法術攝了那人的魂魄,正在查探我們煉製天鬼的血窖所在!不過他法術不精,要等到一天亮才能施法。”
司馬越這時候已經冷靜了下來,輕蔑一笑:“王龍象嗎?要對付他倒也不難!”
他負手沉思片刻,拿出腰間的一枚玉佩,遞給黑袍人道:“濡須河神有一子,乃是蛟種,百餘年前乘着洪水,欲掀起大浪,經由大江入海化龍。途中爲徐道覆所阻。此蛟掀起的大浪淹死了近萬人,道院本想斬了這惡蛟,但我司馬家念及濡須河神修爲不淺,或有可以依重之處,便從中迴護,改爲鎮壓在居巢湖中。”
“你執此玉佩,前去見那河神,言說百年前援手之恩,今日求報。讓他放開蛟龍禁制,掀起居巢湖水,乘浪而下。屆時一應首尾皆由我司馬家轉圜,必不讓他被道院爲難。”
“大江過蛟,必然會再掀起洪水,只是大江左岸便有數百萬人,我再讓司天監去求救,不由他不去!”
那黑袍人接過玉佩,感嘆道:“都說我們魔道心狠手辣,殺人如麻,豈不知我殺生甚少,這次接了師門的任務,煉製九子母天魔才動手殺了一萬多人。而你這一次毒計,害死的人就不再我平生所殺之下。要說心狠手辣,還是你們厲害……東海王好資質,可有入我魔門之心?”
司馬越面色陰寒,拂袖道:“還不快滾!”
黑袍人也不惱怒,冷笑一聲便一卷黑袍,化爲陰風遁走。
……濡須河水眼龍宮之中,一位長身玉立,衣袍奢華的威嚴男人接過黑袍人手中的玉佩,其上絲絲縷縷的龍氣化爲金絲沒入河神手中。河神皺眉道:“司馬家真是越混越回去了,居然跟魔崽子勾結在一起,哼!此次之後,我們兩不相欠……”
黑袍人並不言語只是微微點頭,轉身便走。
黑袍人走後,河神駕着浪頭,瞬息就來到了居巢湖一處深淵水眼之下。
深淵之中,一隻巨大的蛟龍被捆縛在九根鐵鏈之上,渾身傷痕累累。蛟龍看到河神,怒哼一聲,回頭遁入更深處,河神卻叫住了它:“兒啊!不是爲父忍心叫你受這等折磨,而是你那時闖下的禍實在太大,幾位天師都要取你性命!”
“我日日夜夜在此受苦,渾身筋骨都被鎖住,這些鎖鏈還通往九口鎖龍井,那些凡人每提起鎖鏈給苦井放水,便如抽了我的筋一樣!這樣的日子,我還要再過四百年!”
蛟龍張開血盆大口,咆哮道:“你若有辦法救我,早就動手了。沒辦法救我,又爲何來看我?待我脫困之日,我要大江兩岸浮屍千里……”
河神皺眉:“兒啊!人族勢大,上有天庭管束,下有道院監察。你若行此惡事,只怕爲父也救不了你!”
蛟龍怒吼:“待我龍入大海,道院又能奈我如何?四海乃是龍族之地,有本事,他們去找龍宮的麻煩啊!”
河神嘆息一聲:“爲父這次來,便是助你脫困,但你切記,不可被本性所束縛……須知許遜雖然已經飛昇,還有張、陶、孫三位天師尚在人間。”
“四海……四海龍宮若是不懼三清,又何必爲許遜殺了那麼多龍子龍孫……唉!我這裡有一道鎮龍符,助你壓制本性,切記,不可棄了此符!”
蛟龍聽得自己將要脫困,興奮的翻騰蛟身,扯動鐵鏈,哪有不應之理。
居巢湖畔,九口鎖龍井中巨大的鐵鏈嘩啦啦的響動,驚醒了周圍的百姓。
有老人大驚失色道:“鎖龍的鐵鏈震動,只怕是蛟龍又在鬧騰,莫不是要發大水了?”
河神還不放心,讓惡蛟立誓,蛟龍大大咧咧道:“阿爹放心,若是我丟了符籙,就叫我被人扒皮抽筋,剔了骨頭!”河神聞言卻是皺眉,感覺此言不祥,但看它態度篤定,這才稍稍安心,默運法力,從眼中發出兩道玄光,首尾相交就是一絞,將九根鐵鏈斬斷。
惡蛟龍脫了束縛,又是狂喜又是狂怒,它自深淵翻騰而起,掀起巨大的浪濤。
河神袖中飛出一道靈光,化爲一枚玉符落在蛟龍雙角之間,這才讓它冷靜下來,連忙化爲半人半蛟的怪物,叩謝了自己的父親。河神揮袖道:“你去吧!切記,不可解下玉符……我要應付道院那邊的人問罪,就不陪你了!”
惡蛟驟然脫困,那裡顧得上那麼多,他掀起居巢湖三十丈巨浪,朝着下游衝去。
隨着他頭上玉符散發一股無形波動,三十丈的巨浪被緩緩壓低,最後只剩一丈高,沿着濡須河朝大江衝去。
藏在暗處的黑袍人見狀,一聲冷笑:“這點動靜,怎麼拌得住王龍象?”
說罷,便寄身於一尊無相陰魔,化爲無形陰風捲過河面。待到路程過半,陰風吹過巨浪之中若隱若現的惡蛟,黑袍人自風中現身,輕輕伸手一撈,無聲無息的從蛟龍犄角之上取走了玉符。
離了玉符,惡蛟便再無法抑制自身的本性,到了後半程,洪峰漸漸高漲,衝入大江的那一刻,巨浪已經恢復了三十丈高。
猶如小山一般的巨浪,掀起江面,將江面上往來的船隻高高拋起,只是一個浪頭,便拍的散架。
隱身在巨浪之中的惡蛟,趁機張口將落水的人吞入腹中。
惡蛟攜帶的龐大靈機,攪動了三千里風雲。此時正是炎炎夏季,頃刻間烏雲匯聚,招來了大江兩岸的漫天雨雲,山洪咆哮着,衝破了一切的阻礙,像一羣受盡了的奔馬,脫繮奔涌而出,衝過了河谷,勢不可擋。
裹挾着兩岸的一切,樹木、房屋沿江而下……
遠方隱隱的雷聲傳到錢晨耳中,他微微擡頭看着天邊,此時正值雨季,有幾聲悶雷也是尋常之事,
“天快亮了!”錢晨望向天邊心中暗道:“派出無相陰魔盯了我們這麼久,那羣魔頭莫非要放棄了這裡的天鬼?不然怎麼還不動手?”
以錢晨在魔道之上的造詣,想要找出這天鬼血窖的所在,自然不用等到天亮。
但這次魔道下手實在太乾淨了,他怕逼得太緊,逼得那羣魔頭棄了此處,纔給了他們一夜的時間準備。屆時若是真如錢晨所想,魔道和司馬家有所勾結,自然有辦法調走王龍象這個他們最爲忌憚的存在,到時候,沒個來歷,看上去修爲平平無奇的錢晨,自然也不會是他們眼中的阻礙。
只要這些人敢現身出來,錢晨有一萬種辦法收拾他們。
可錢晨永遠也不會想到,司馬越爲了掩飾此事,能將事情做到何等地步。
天邊漸白,銀鈴之中的惡魂也漸漸穩定,鈴鐺懸浮而起,開始熬煉其中辛無恤的魂魄。
雖然響過了幾聲悶雷,但烏雲還未席捲此地。
當天邊第一縷陽光灑落之時,錢晨對着東方微微吐納,一道太陽之精所蘊的紫氣落下,在錢晨面前化爲一朵蓮花。王龍象看到了這一幕微微皺眉,這道紫氣甚是精純,雖然微弱,蘊藏的法力卻極爲高明,對錢晨的來歷有了三分疑惑。
錢晨把那朵紫蓮吞入腹中,被太極金丹一卷,霎時間煉化爲先天紫氣。紫氣化爲一絲玄妙的法力,猶如一枚符籙,一道法術,一株靈根一般,卻是法有真靈的極高深法力,與先天清氣交纏在一起,神符在蓮花之外翻轉。
錢晨也未曾想到,這先天紫氣,與他所修的先天清氣、太清神符竟然如此配合。
他將紫氣收入玄關一竅,將清氣收入丹田氣海,才隔絕了兩者的纏綿悱惻。
他這才睜開眼睛,心中暗道:“這門神通來自於樓觀道,典籍內卻並未有見記載先天紫氣能化爲蓮花?莫非是我將先天清氣修至太清神符境界,引來了這宗法力的異變?”
《先天紫氣》乃是樓觀道結丹之後,能修煉的一宗法力,有避魔、護身、純陽、內煉、殺伐之用。
錢晨也是結成金丹之後,才能修行。奈何輪迴之地沒有太陽,無法吐納日出之時的紫氣,知道如今纔是第一次煉成。
所以他尚且還不知道先天紫氣,先天清氣,先天玉氣皆自成神通,能化爲蓮花、神符、慶雲,各有妙用。
“耕元子道書之中卻有記載,修成這門法力的樓觀道真人,被人法術打破護體法器,或是暗中詛咒之時,只消先天紫氣一落,便可抵消。不知我這一朵蓮花,能抵擋多厲害的法術?”
錢晨收起紫氣,堪堪起身,伸手招來女鬼手中的銀鈴,女鬼緊張的跟來,錢晨捲起旁邊的紅色紗幔遮住了她,道:“如今是白天,這紅樓能庇佑你一二,加上有槐木偶寄託,應該可以讓你無懼陽光。”
“多謝仙長大恩!只消找到小女的骸骨,叫她得以安息,妾身願意魂飛魄散,不再打擾他人!”
女鬼盈盈跪倒在地道。
錢晨微微點頭,手中的鈴鐺緩緩飛出,不斷被風吹動着,發出清脆的響聲。
它環繞錢晨身周飛行,像是感應到了什麼,朝着一個方向微微顫抖,發出更爲激動的鈴聲。錢晨已經不準備再等了,那些魔頭若是還不出手,那就由他們不出手,錢晨再找辦法就是,沒必要讓這個可憐的母親等待太久。
王龍象也起身跟上,天空中鈴聲急促,門外馬蹄聲急止……
“王龍象……”
門外傳來一聲大喝,一名道士捧着符旨急急而來,衝入院中道:“道院有旨,大江過龍,掀起洪水,危急兩岸數百萬百姓,命你速速返回,沿江阻蛟!不可使大水淹了建康!接旨!”
符旨化爲一道靈光,朝着王龍象投入。
王龍象驟然擡頭,把大袖一個兜轉,將靈光停住。怒喝道:“建康多少真人,還奈何不了一隻惡蛟嗎?爲何一定要我回去?”
那道士只是厲喝道:“王龍象接旨!”
王龍象只是不動,那道士又上前一步,低聲道:“這次洪峰從巢湖而下,已經淹死了數萬人,如今大江兩岸從蕪湖起,已經是一片澤國,不知多少人家餵了魚蝦。周遭三千里,以建康左近最爲繁華,若是讓洪峰衝擊了建康,你可知要死多少人?如今這惡蛟,只有你能阻得。王真人,在下求你了!”
王龍象心中一股無名怒火升騰而起,他拔出長劍,斜指來人。
那人只是平靜道:“真人這邊耽擱一剎,那邊百姓就橫死一家,是爲小事,還是誤大災?”
“這大災,未必不是由小事而起!”王龍象咬牙道。
那道士無言,只是又將符旨奉起,王龍象臉色數變,終究悵然道:“王龍象,接旨!”
符旨化作一道靈光,被他收入袖中,他轉頭對錢晨道:“你們在這裡會有危險,先隨我去阻那惡蛟,回來再查此事!”
錢晨平靜搖頭道:“這若是一去,只怕就再也找不到那小女之骨了!”
王龍象微微沉默,繼而道:“你不知道要對付的是什麼人!”
“敢在建康左近,煉製九子母天鬼這等逆天魔物,自然不會是小角色。”
錢晨自嘲一笑道:“但在下未必不能應付……足下且去罷!歸來之時,與我一同踏魔骨且飲!”
王龍象低頭沉默了一瞬,隨即倒執劍刃,授人予柄。
錢晨伸手接過他遞來的長劍,兩人相視無言,便見他架起一道劍光,飛身縱起,朝着建康方向一去不回。
這時候,銀鈴已經懸停在辛家祠堂的上空震動不已,發出急促的鈴聲。這鈴聲似乎觸動了什麼,辛家之中,從紅樓現身的那一刻,人就已經走光了。
此時辛家祠堂散發着絲絲縷縷的魔氣,彷彿掀開了一個蓋子,祠堂門口的大樹一夜枯死,上面停滿了烏鴉,它們注視這幽深的祠堂內,發出刺耳的叫聲。錢晨將王龍象送來的長劍系在背後,自己依舊抓着那把鐵劍,對旁邊懵懵懂懂,憂心不已的鬼母道:“我們自去罷!”
昨天不小心睡過頭了,沒有更新,今天先寫五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