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要見那位五千年前,人間第一人,錢晨心中還是有些忐忑的。
錢晨借閱《風后握奇經》,能從中參悟龍虎鳥蛇四陣,稍稍涉獵天地風雲四陣,便可與南晉年輕一代陣法最精通者,上代神州二十八字之一的謝道韞比肩爭雄。
而那位呢?
乃是盡得兵家傳承,貫通天、地、風、雲、飛龍、翔鳥、虎翼、蛇蟠,融匯八陣而成陣道至寶八陣圖的人物。
錢晨所涉的陣法精要,在他面前只怕連三歲小兒都算不上。
此人有經天緯地之才,總握陰陽之道行,司馬家仗之鎮壓中土的底蘊——中土第一元神司馬懿,昔年在他面前只能屢敗屢戰。若非一意逆天而行,被仙漢崩潰的國運所累,此人當是中土萬年以來的第一人物。
“身爲太上道祖的隨身老爺爺,最不濟也是太上道道統的象徵,我要是貿然去索要簽名、合影、請教……會不會太丟太上的面子呀!”
錢晨有些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心中有些小蠢動。
作爲琴道愛好者,又有司馬家的大敵在前,又怎能不向琴魔請教一曲?
什麼司馬炎,司馬師,請那位彈一曲《廣陵散》,琴聲之下讓他們跑三個時辰,能逃得一命?
但是,自己佈局都下到這一步了,全靠丞相是不是有些不好?
不容錢晨多想,星光飛縱,身已經落在了南鬥星宮之前,穿過寬闊巍峨猶如天子殿堂的天府星,從樓閣側廊而過之際,驚鴻一瞥殿上供奉的那位天子,雙耳肥大,面容寬厚,手垂落到膝前。
錢晨一聲嘆息:“昭烈皇帝!”
走過天府星,便是放着兵器架天樑星殿。
其中佈置猶如武庫,殿堂之上,供奉着幾件殘餘着殺場慘烈之氣,雖然是留在羅天世界中的精神烙印幻化,但依舊透着武道絕頂所留下強橫氣息的神兵!
其中一柄丈八蛇矛烏光沉沉,氣息暴烈至極;旁邊一柄長槍,鐵鏽斑駁,卻比劉裕手中的亮銀槍氣息強橫了何止百倍;還有一張舊弓不知挽開了多少回,縱使空弦,仍然叫錢晨生出如芒在背之感……
但最恐怖的,還是最上首的那件兵器!
其氣息平緩,猶如人閉目蟄伏,但這閉目背後,又有一旦亮出寒光,無可匹敵的張力,甚至散發着武道成聖的浩大氣息!
若非這裡只是氣息殘留的幻影,錢晨簡直懷疑這柄神兵之中的靈性,已經修成了神祇!
錢晨從它旁側走過,猶如赤脖行於刀下,竟有一種擔心這件兵器醒來的惶恐。
走過這一殿,錢晨背後冷汗淋漓,若是劉裕能來此,估計於武道之上,會有不可思議的收穫。
穿過天樑星殿後寬闊的武場,錢晨漸漸收斂了發散的心情,變得肅穆起來,抵達天機星的時候,錢晨本以爲又是如天府、天樑一般的大殿,豈料目光所至,竟然是一間尋常人家一般的草堂。
在草堂之外,錢晨竟不禁駐足,久久凝視那門前的一聯“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
“有時候我真不禁懷疑,這一切似真似幻……太上,你真的只是在重複我的記憶嗎?”
錢晨心中一時複雜,但還是擡頭推開了那虛掩着的柴門。
草堂之內,錢晨第一眼便看到了一名文士於堂中矜立,此刻正凝視着堂上臥榻,目光悠遠,似天地間只此一人!
他身長八尺,頭戴綸巾,只見兩鬢斑白,明明是年輕人一般的身姿,偏偏身着的鶴氅空蕩蕩的垂落下來,宛若神仙之骨。
若說前番的諸多兵器,給予錢晨強大的存在感,如利刃在背一般鋒利,那這一幕,卻給他一種此人將要隨風而去之感,卻又如高山仰止,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種說不出的深邃和宏大。
“見過丞相!”錢晨肅穆一禮,繼而笑道:“本以爲丞相當在草堂高臥,不意竟起……”
草堂之內空空蕩蕩,徒有四壁沒什麼擺設,中堂之上除了臥榻和幾件竹木器具,唯有兩物,得入錢晨眼中。
一者便是案上的長囊,裡面是個古琴的摸樣,另一者便是壁上懸掛的七星寶劍,雖在鞘中,凝視劍身,依然有登臨高山而下望深淵之感,飄渺而深邃,彷彿有真龍深潛!
只觀劍形,錢晨的劍胎便隱隱震動,憑藉劍意感應到了此劍的誠信和高潔!
“七星龍淵……不過只是一點氣息殘留,真身不在!”錢晨的顏色略變。
囊中古琴,壁上神劍,再加上榻上案几裡的一局殘棋和武侯手中的羽扇,便是這位前輩留下的四道手段。
小小一間草廬之內,除了四道道君後手‘錦囊’,竟然還有兩位臥龍(真臥龍),鳳雛(不要臉的指自己),當真是不可限量!
區區司馬氏又算得了什麼?司馬炎反掌可滅!
“故國成灰,那還有什麼丞相,叫我一聲臥龍便可!”武侯彷彿窺破了錢晨的那點小心思,微微笑道:“昔年南訪孫吳,登臨石頭城懷古之際,探訪金陵舊址,不意竟發現了仙秦所留遺物,羅天仙器高妙,亮不敢自取,便在其中留下了這點殘影,以待後人。候着了道友,卻也是意外之喜!”
“臥龍先生,晚輩……”錢晨微微沉吟,決定還是以樓觀道未來掌教的身份開口。
豈料剛開口,臥龍先生便擡手製止,道:“哎!不敢!”
錢晨這一刻真的震驚了!這人留下的分神看一眼,也能認出我的真實身份嗎?
“道友乃是先天之身,來歷可比羅天仙器,此地主人尚且不敢怠慢,敬之爲兄,亮何德何能,敢自居爲長輩?”臥龍先生微微拱手,氣度着實令人心折。
錢晨眼中的震驚再也掩飾不住。
這是?
我的幕後黑手大計,我的盤古馬甲,我落子欲顛覆天庭,掀起天界腥風血雨的佈局,還沒開始就被人看穿了?
武侯只是點了點錢晨的身份,未曾再深入,不然他要在說什麼道塵珠、太上三寶、先天靈光什麼的,錢晨該考慮的,就不是向他求問司馬氏此局,而是想辦法滅口了!
臥龍先生點到爲止,未再提此事,轉而道:“昔年留下這點分神,也是爲故國延續一分氣運,因有着仙秦遺寶,羅天仙器的造化,幸得以存留了四道‘錦囊’……”
錢晨目視這簡陋的草堂,朝着囊中之琴,壁上之劍遙遙一指道:“可是……”
“正是這一琴,一棋,一劍,一扇。”臥龍先生輕搖羽扇,笑道:“只可出手四次,四次以後,這點分神便將終了!”
以道君之身留下的四道後手,不說錢晨也知道,必將是驚天動地的手段。
就算限於種種原因,未必真有道君一擊之力,但在今日的地仙界,已經有扭轉乾坤,逆天改命之能,抵消一兩位元神真仙,甚至擊殺一兩位元神都不在話下!今日司馬炎只怕還配不上其中一道……
錢晨略略回想,便能猜到,那留給司馬炎的後手,只怕並非是對付司馬炎,而是用於扭轉仙漢餘氣,淨化其上魔道所留下的無窮怨氣,甚至……
魔道要慘!
錢晨爲捲入其中的魔門感到默哀,他們算計了仙漢的殘餘氣運,以蠻夷胡種玷污漢統,卻沒想到如今季漢大佬遺留的後手還在!
越聰明的人越是小心眼,錢晨簡直不知道他們該怎麼死的。
魔門的元神大佬沒有貿然入洞天,算他們謹慎,不然今日恐有元神天魔隕落!
“不知先生所留的四道‘錦囊’,哪一道能解如今之危局呢?”錢晨誠懇道:“是在下疏忽,以至秉承漢統的劉裕,遭魔道所擒。”
“七星燈祭,以他爲主祭,輔以如今世家之中最爲傑出的王謝兩人,再加上南晉自己的‘太子’——此地許多世家子,其他隨便捉來兩個,也是氣運出衆之輩。”
“如此以九天星光削去他們命數,血祭七星爲祭,非但能助司馬炎衝擊元神,先前他恢復道傷,褪去鬼物之中陰所損耗的南晉國運,也會得到填補……”
“而且魔道在仙漢餘氣之中已經做下手腳!無論是司馬家勝了,還是劉裕僥倖,其氣運定然有魔道的一半,若是讓如此惡蠱潛入新朝,日久必成心腹大患!”
“劉裕!”臥龍微微仰頭,掐指算了幾下,感慨道:“原來那孩子叫劉裕嗎?小字寄奴,頗有先帝之風啊!”
“昔年先帝以仁厚長,聞名於世,卻少有人知其武道亦無雙無對,所創五帝龍拳,卻有爲天下開太平的氣象!”臥龍先生把着羽扇,朝着踏上指指點點,笑道:“當年先帝攜關張兩位將軍,探訪我這陋室草堂,南陽野人高臥,下方張將軍橫眉怒目,叫我背生冷汗津津,關將軍虎目微闔,不敢讓其睜眼!”
“先主一身氣魄,卻壓兩位將軍,臨我卑微之身,而無凌人之氣!”
臥龍先生語至此處,忽地沉凝,話語再難出口。
錢晨也隨之沉默,任由這一縷分神久久懷念,此刻他才突然明白,爲何這位不世道君臨飛昇之前的一腳,卻驟然縮回,星隕秋風五丈原!
本是神仙之姿,飄然非凡人,卻拋不下……紅塵三千丈。
良久,臥龍先生才走到榻邊,手撫棋盤道:“這一局殘局,便是爲劉裕所留,只要於棋盤之上落下七子,七星血祭自解,一子殺一魔!管叫這祭神臺下,羣魔聞風喪膽,司馬炎也終爲新朝做嫁衣!”
錢晨上前兩步,目視棋盤,只見黑白交織之間,陣勢糾纏。
他凝視少頃便感覺頭腦昏沉,有神識耗空之感,這才悚然退下一步,《握機經》中八陣圖錢晨能看得懂,但這一局棋,他竟然只能看懂三分。但就是這三分,叫他原先無法參悟的天地風雲四陣的一些玄妙,此時豁然開朗。
武侯所佈的七星燈便是其上的白棋,司馬懿和魔道篡奪陣法的種種修改卻是黑棋。
黑棋看似控制了局勢,但正如武侯先前所言,逆轉此局,只在七步之間……
“一局如此!”錢晨擡頭凝重道:“真不知剩下三道錦囊,會用於何處?”
“此琴乃是爲我舊友所留!”臥龍先生坦然笑道。
“司馬懿要倒黴……不知道他回來的時候,面對這番驚喜是什麼表情!”錢晨瞥了一眼囊中的古琴,有些幸災樂禍。
“此劍爲匡扶天下,斬除魔劫,保東南一方!”諸葛武侯,凝視七星龍淵劍,劍在鞘中自鳴,鏗鏘有斬魔之音。
錢晨俯首拜道:“先生高義!”
這一拜毫無虛僞。
武侯所留的手段,用一道少一道,四道佈置爲家爲國尚且不足,琅琊諸葛氏尚在,這四道佈置,竟無一爲諸葛氏所留,能以這一道劍氣,遺贈天下,守護蒼生!
這一禮錢晨心甘情願!
“那最後一扇呢?”錢晨已經看出,那一局棋是武侯陣法之上的驚天造詣,入陣者生死由他;那一面琴,乃是無上道行,所聽者大道在前;那一劍殺伐傾世,能光耀中土八萬裡,無愧高潔!
最後的羽扇,卻是天機術算之上,萬妙無方。
輕輕一揮,便能呼風喚雨,改換天地……
“此爲應對不測所留!”
武侯手中羽扇一指,錢晨順着看過去,卻是一副中土的堪輿圖,羽扇輕輕一楊,拂去了圖上的塵埃。
錢晨頓時瞭然,這一扇便是武侯所留的一個‘變數’,可以覆天下,救蒼生,挽狂瀾於即倒。會在最不測,最合適的時候落下。
“閣下若禍亂天下,這一扇便爲誅閣下。閣下若起身拯救蒼生,這一扇,便是亮助的一臂之力!”臥龍先生誠懇道。
“當然,道友若是真的入魔,這一扇只怕是擋不住的……”武侯嘆息道:“亮道行尚淺,這一扇之力,難挽大局。”
錢晨沾了沾茶水,在棋盤之上寫了一個‘徐’字,道:“此人如何?”
“亮算得就有他一個!”
“先生所留四道後手,一道爲故國舊主,一道爲昔年恩怨因果,最後兩道都是爲了天下蒼生,琅琊諸葛氏尚在,先生竟不爲他們留點什麼嗎?”錢晨忍不住問道。
“何必爲後人謀?”武侯長笑道:“何必爲後人謀!我有大義言傳身教,以仁義爲寶,則雖死猶榮。”
錢晨微微閉目,心中一股蕩氣迴腸。
他忽然笑了笑,心中一鬆,道:“有先輩如此,我那些蠅營狗苟的算計,又何必如此難堪?這一回,拋去謀身之算又如何?我也是正道棟樑,我也是樓觀掌教,爲天下蒼生!有何不可?”
“爲什麼一定要一個爲了自己的藉口?”
“今日且把這些全拋下,謝安他們可以爲家族,爲自己,兼濟天下蒼生。而我,今日只爲南晉生民,奮起一回!”
錢晨心念一定,便睜開了眼睛,對武侯笑道:“司馬炎跳樑小醜,魔道於我,更是插標賣首爾,何須先生出手?”
“這洞天之內,有我,有燭九陰,大局便已經抵定,左右無非多費些手腳……金陵舊城,建康新都,乃是先生所定,以八陣圖爲基,可能以此局傾盡白子,囊括一城?”
臥龍沉吟片刻道:“可以!”
“我知道先生算計!”錢晨長身而起,平靜道:“先生以七星陣爲棋局,我卻能以祭神臺的爐竈,燒它一尊天地烘爐。陰陽爲炭,造化爲工,龍氣爲藥,煉化氣運爲丹。”
“一爐在洞天之外,以建康爲爐,衆生爲藥。以祭司馬家龍氣之命爲君,一衆世家氣數爲臣,正邪雙方,道魔兩家,以及一衆修行之士爲輔佐,秉承國運而生!”
“一爐在洞天之內,以洞天爲爐,諸神爲藥。九幽魔道爲君,血祭諸多魔道爲臣,依舊以正邪爲輔佐,劫數爲爐火!”
“此爲,天帝御龍丹!”
“此爲氣運真龍之丹……可以開一朝,闢一國,造一君,延續炎漢法統。”
“劉裕就交給我吧!建康城內,雖然有三大天師坐鎮,但司馬氏必脅城中萬家百姓爲質,引魔道元神入城。”
“司馬家的圖謀固然必將成空,但此劫之下,卻有半城沉淪之威。”錢晨凝視一席白衣的諸葛先生,拱手道:“請先生與我,救下這一城百姓!”
武侯負手背對着錢晨,幽幽嘆息道:“天帝御龍丹,果然能再造龍脈!甚至可以創造一元神化身,乃是另類成道之丹,當在六轉之上,不愧是太上道的……”
錢晨聞言微微挑眉,滅口之手蠢蠢欲動。
“你早已佈置好一切,司馬炎作爲主藥,祭神臺爲爐竈,魔道衆人都是輔材,就連那些世家你也可以舉手投足將他們鎮壓,借用其氣運!司馬炎突破元神之際,便是你煉成此丹之時,有羅天仙器在,就算是我也不能阻你。六轉金丹,多少人可以付出一切來換,司馬氏倒行逆施,所求無非也是一個如此丹一般的功果。”
“若是司馬氏知道,有此丹可以點化一尊不死不滅,相當於元神的國運真龍守護其族!”
“只怕比如今更倒行逆施十倍,百倍的所爲,他們都能做得出來!而你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爲何,你肯攝捨去此丹,成全我一個幻影?”
錢晨沉默許久,進入金陵洞天以來的種種,讓他察覺到其中可以利用之處。幾番佈局,都是爲了最後的收網,在司馬炎最爲猖狂得意之際,算計一切,將道魔雙方、正邪所爭的種種,都收入囊中。
至於南晉百姓如何,國運衰微的反噬,他們司馬氏都不在乎,自己又何必在意?
但這一切……終究意不平。
動手之際的幾番遲疑,讓他明白了其中必然有和自己本心違背的地方。
縱然修道人當道心堅定,爲了成道應該漠視一切,如不死道人一般,如趕屍派段琊一般,如九幽道傅老魔,如血海道無名老魔頭,如那司馬氏司馬炎一般……
但這不是他!
“佛也好,魔也罷,最重要的,永遠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我惟願一生逍遙自在……不墮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