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師有冥藏,安用羈世羅。未若保衝真,齊契箕山阿。”
烏衣巷口,夕陽斜落,清朗的吟誦之聲從斜巷深處傳來。
王氏府邸門戶大開,硃紅大門上的兩隻白虎銅環各自銜着一具魔道修士的屍身,盤踞在門樓之上。虎目透着血色,一身凜然之氣,與錢晨昔日闖入王家之時的大貓憨態,全然不同。
穿過中門,三年前王衍宴引的小院旁,養着四鰓鱸魚的龍池泛起微微的波瀾。
一道深沉的黑色墨痕在池水之中浮現。
隨着吟誦之聲漸漸高亢,一位白衣士子推開了院門,招手一引,巨大的墨龍頭顱破開水面,騰躍而起,載着白衣士子,從王家的府邸之中,沖天而起。
墨龍在半空中盤旋,一筆墨痕在天際緩緩拉開。
墨痕曲折之間,正是一個‘先’字,緊接着墨龍俯衝向下方的街巷,第二個‘師’字猶如狂草。
墨跡清勁偏瘦,若是說第一個字落筆之時,還有些穩健沉凝,帶着一絲遲緩,待到第二個字,便已經酣暢淋漓,一筆揮就。
隨着一個個字跡活躍跳蕩,躍動而出,墨龍行於街巷,依據街道房屋的結構,在建康城中鋪陳施展。
王凝之乘龍揮筆,筆力碰撞之間,封鎖了墨跡所行之處的天地元氣,這首王凝之所做的蘭亭詩揮灑,兩行短詩的背後,一股強橫至極的力量被引動。
這股力量引而不發,似乎在呼應着什麼。
在這股力量的加持之下,王凝之筆力揮灑,道道墨痕就如同流雲瀉地一般,將筆跡所行之處的所有邪物魔頭,全數抹殺於墨跡之中。
如有實質的墨痕掃過,將一位已經結丹的魔修攪成一灘漿泥!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宣起,一位身穿黑色袈裟的僧人,擋在了筆鋒之前。
他雙耳垂過兩肩,隨着肩膀的擺動,大如嬰兒拳頭的兩個耳垂交擊於胸前,宛若合掌一般。
詭秘莫測的僧人露出一個微笑,周身浮現出暗金色,雙臂一錯,口誦佛門真言,雙掌卻血跡斑斑,渾身透着如同血海一般的兇厲之氣。
“王凝之……若是你那個弟弟來了,貧僧還會忌憚三分!”
“但王家這一代,數你最不成器,全靠自己的女人助你揚名。如此還敢擋我?”
說話之間,他雙手結印,印法精妙無比,左手抱拳虛握,單手便結成了佛門秘傳的法印——外相獅子印。
獅子莊嚴如神,拳中似乎有怒吼之聲傳出,震懾一切邪魔。
但右手的法印卻猶如跪地俯首的人牲,乃是魔道祭祀法印。
如此左右手佛魔合一,構成獅子怒噬人牲的神魔二相,便結成外縛獅子噬人法印,攻向王凝之!
隨着印法顯化,一隻血首獅子張口咆哮,震懾王凝之座下墨龍,隨即血首獅子便噬咬向王凝之。
不料王凝之竟然絲毫不躲避,任由魔僧這道法印打在身上,一枚黑色棋子落下,化解了這一印。
他之前下筆書寫的道道字跡,捲曲而來,化爲刀盾槍矛劍戟,斬擋挑刺穿掛,朝着魔僧殺去。
魔僧口中發出佛魔合一的真言咒文,他的舌尖分化成叉,口中竟然同時唸誦禪音魔咒兩種聲調,一尊長耳大佛法身在他身後顯化,身軀偉岸,法力強橫,張開雙臂將那刀槍劍戟盡數架住。
魔僧手印再變,雙手抱在一起,卻是佛魔融合,神獅噬人化爲獅子魔印。
但王獻之筆下的墨跡已經融合成一團,化爲一個寫意的墨色身影。那個影子道袍飛舞,長鬚飄飄,隨手揮舞一根樹枝,便刺過了魔僧的長耳佛法相,從他的後心穿出。
魔僧掛在那根墨跡隨手一撇畫成的樹枝上,語氣艱澀,喘息道:“你們夫妻一個在明,一個在暗,我早有所料。”
“但你爲何能破我祖師加持的法相!”
“傳說心佛寺的妖僧可以請來一道祖師傳法,留於法相之中。”謝道韞手持棋盤,從王凝之背後轉了出來,微微點頭道:“今日一見果然不假!”
“按理來說,我夫妻二人聯手也應該打不破元神天魔留在你法相之中的那一道法術!奈何你太小看王郎了!”
王凝之微微一笑道:“此詩固然是蘭亭集詩,卻也是我爲師尊所作!”
“你老師!”魔僧表情凝滯,繼而生出極大的驚恐,王凝之的師尊豈不不就是孫恩天師?
蘭亭集詩大多意境簡陋,只能說是書一時之氣,道蘊不算高妙。
但蘭亭集卻有一個可堪流傳千古的名篇之序,更由王羲之將其昇華爲大神通,因此蘭亭集中詩作,都可以引動大神通蘭亭集序加持,而這道詩篇又恰巧是描繪一代天師的風姿。
如此,幾乎必然能引得天師感應。
只要天師略作迴應,便可當場請下一尊化身來!
更別說如今孫恩本人就在旁邊的朱雀橋上與九幽道太上長老天魔苦泉糾纏,此詩一旦書就,對手幾乎是必死之局!
魔僧知道,王凝之在孫恩門下,精修的乃是撒豆成兵的請神之術。
此人在道法之路上頗不成器,差其弟遠矣,唯有此道還稍稍上得了檯面。
但他可沒想到,這般請神小術的檯面,居然如此之高,區區一道請神之術,居然被其修煉到了如此境界。
各種機緣巧合之下,連天師化身都請的來!
將他挑起的墨人手中的墨枝一抖,將魔僧絞成泥漿,王凝之和謝道韞兩人恭敬行禮,送墨人緩緩散去。
“夫君今日可教妾身刮目相看呢!”
謝道韞微微一笑道。
王凝之神色並無半點輕鬆,只是苦笑道:“若非恩師許可,父親開闢了神通蘭亭序,我只怕連其中一點神意都動不了!更請不下來!”
謝道韞從面前的棋盤上捻起一枚白子,道:“建康的護城大陣不知爲何,沒有升起,如今魔頭以滿城百姓爲質,叫我等束手束腳,三位天師更要全力和天魔糾纏!”
“我在這裡佈下陣法,從烏衣巷向兩邊展開,漸漸把城南都護住;王知遠那邊鐘聲不斷,護住了城東;道院朝天宮從城北大江而來,可以護住城北!”
“如今唯有城西無人守護!”
“那邊是太初宮所在,司馬氏不知爲何毫無動作,令姜……我去看看!”
王凝之對妻子招呼一聲,便要動身前往。
只是剛剛舉步,便將城北靠近大江的城牆,傳來洶涌的大潮聲。
江水瘋狂上涌,漫過了城牆,懸如水幕,水幕之中是無數蛟龍大蟒毒蛇糾纏在一起,一隻毒蛟盤身在城牆之上,隨着巨大的身軀絞動,沒有升起護城大陣的城牆赫然被絞斷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毒蛟張口噴出一股殷紅的毒霧,所到之處,生靈盡數倒斃,就連草木頑石沾染了都被腐蝕出白沫。
數十隻至少也凝結了毒丹的蛟龍蟲蛇,駕驅毒水衝入城中,一股股豔麗的毒瘴之氣,朝着道院的道士涌去。
道院當先的一位道士搖身化爲火焰巨神,吐出一股青藍的真火,焚燒那些蔓延的瘴氣毒霧。
羣蛟之中,一隻袖珍小巧,只有丈許長的青色毒蛇身子一陣扭曲。
突然如利箭一般,彈射而出,穿過了火焰巨人的胸口。
那十丈高的火焰巨人,胸口的火焰漸漸熄滅。
繼而整個火人都飛散而去,露出其中已經化爲白骨的道人屍骸。
謝道韞連落數子,黑白棋子之間靈光聯絡,頃刻間便升起一道光幕,堵住了城牆的缺口,王凝之駕驅墨龍,正要往城北而去,便聽見有人喊住他道:“叔平莫急!”
王凝之聞聲回頭,卻見謝玄持劍落在自己身後,神色雖然並非十分平靜,卻也不如其他人一般驚慌。
“今日魔劫,乃是司馬氏倒行逆施,放任魔道所爲。欽天監那邊已經無法啓動四象周天大陣,如今城東、南、北處,皆有人守護。你與我去欽天監處,重啓四象周天陣,方纔能徹底了斷魔劫!”
“可城北!”王凝之有些猶豫。
“城北有你弟弟!”
“獻之他……”王凝之一時失語。
“除了獻之,還有一人也來了!”謝玄臉上出現一絲僵硬的笑容,一閃而逝,道:“三位天師早就算計着司馬氏勾結魔門必有行動,司馬師雖然未必敢冒天下之不韙,但爲了以防萬一,我等還爲其準備了一個對手……”
“我雖僥倖證得陽神,比起此人卻大有不如。說起來,相比我父,此人才更稱得上是中土第一陽神!”
王凝之臉色一陣變化,又驚又喜道:“父親也來了!”
謝玄的神色無比凝重:“我等沒有想到,魔道竟然有辦法降下無上邪咒,拖住了大晉神道的力量,導致除了建康大陣之外第二道防線失守,如今正邪雙方雖然我正道略佔上風,初步控制了城內的局勢,但魔道善於潛伏,趁着這番大亂,不知潛入了那些要害之所,暗害了多少同道……”
“而且三位天師雖然極力壓制那三大天魔,但若有天魔不顧自身,強要毀滅建康,我等也非常被動。”
“故而這一局的關鍵,便是看我等何時能恢復建康大陣!”
“只要晚一刻恢復,便有一分不測之危!”
王凝之肅穆道:“如此說來,太初宮中才是最爲危險的地方!”
“魔道的實力,只怕大半匯聚於太初宮中,司馬家首鼠兩端,亦不可信任。”
謝玄道:“城中的混亂,多半隻是魔道用來混淆我等視線,拖住爾等的。他們真正的佈置,只怕還是在太初宮那邊!”
…………
欽天監中,一位眼神充滿邪氣,手持摺扇,一席白衣的青年,踏着欽天監司官的屍體,來到了四象周天陣的樞紐,法寶‘渾天儀’之前。
周圍,欽天監的陰陽家屍橫遍地。
隨着青銅鑄就的渾天儀在龍脈的推動下,緩緩運轉,周圍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現了數位魔道真傳的身影。
更有三位氣息深沉如海的魔頭,站定三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