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殊看着神情溫和卻堅定的寧青宸,只得點點頭,心道:“寧師妹看似溫和,但內裡卻是個百折不撓,極爲堅定的性子,這一路上,我多加照看便是。此番錢師弟多番佈局,生生把海內海外有名有姓的道統都扯了進來。錢師弟性格戲謔,可往往隨手布子,其中都大有深意……”
“太陰煉形之道,我專門請教過掌教,乃是上古極爲兇險的成仙之道。”
“元神一關,本是修道之人最爲要緊,視爲天塹的關卡,但以錢師弟的天資和積累,尚且佈置瞭如此多的手段。”
“只怕他已經算到了什麼……”
“錢師弟雖然不說,但我隱隱感覺到,此事之中有絕大的兇險,便是錢師弟自己也沒什麼把握。他讓我看了自己兵解之地的佈置,讓我前來,必定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燕殊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錢晨看向歸墟深處,眼神半寐半醒,不知在想些什麼,心中更是擔憂。
知道錢晨預備的最壞局面,可能已經發生。
“唉!也不知此番能幫上師弟多少。寧師妹應該也是看出了這一點,才執意走在前面……”
寧青宸背上鳳師,卻感覺到背後有股力量扯了她一下,回頭纔看見青牛把頭拱上來。
青牛用嘴扯了扯她的袖子,卻聽寧青宸道:“錢師兄貌似有異,前輩何不留在此地護持師兄?”
老牛幽幽開口:“你以爲他請我來是爲何?”
“那小子本質絕不是人!我雖與元神真仙只有一線之差,但那小子早就不懼一般的元神,哪裡用得上我?而且他現在只是一縷念頭,寄託靈寶,又何須人照顧。便是這縷念頭折了,也傷不到他半分。”
“他請我來此,大半是爲了護持爾等。”
寧青宸神情凝重:“難道接下來師兄甚至無法保持清醒,需要你來護持我們了嗎?”
青牛左右看了兩眼,小聲道:“他應該早有預感,跟我談笑般說過——這兩年半來,他本體遭遇不祥,渾渾噩噩,清醒的時候不多。即便分出一縷尚且清醒的念頭,也不知什麼時候便會入迷。”
“他這縷念頭寄託在紅蓮之上,應該是一種提示。我剛剛看了一眼,那朵紅蓮黑了大半,只怕……”
寧青宸喃喃道:“師兄本性善良,初見之時,常常心懷衆生,雖然性格戲謔,但言笑之中亦見正直。但不知爲何,他心中擁有一種可怕的魔性,似乎常常想要吞噬他。那魔性極爲可怕,泄露一絲半縷,便可魔染一世。元神一關,直指本心,繞不過,迴避不得……“
“師兄戲謔之下,其實過的極苦!”
“他傳承樓觀,乃是太上正溯,道門三支正宗之一,只怕揹負極大的使命,不知有多少算計在身後。昔年輪迴之地初見時,三位道祖的傳承俱全,錢師兄更是被歹人滅門的樓觀道唯一傳承弟子。哪有這般巧合的事情?我多半是誤打誤撞,闖入他們之間,結下交情,不然道門三脈同氣連枝,豈不見那之後,便再也無人能入錢師兄眼中了嗎?”
“錢師兄性格其實極好相處,但他那股魔性孤離,極傲,視萬物衆生爲螻蟻,魔性反覆之後,便無人再能走入他心中。”
“此番元神之劫,孤離必是其一,若是天底下再無人在乎師兄,那魔性便可吞噬了他,席捲諸天萬界!”
“燕師兄和我等,其實都有這種感覺!”
“許多時候,錢師兄所爲燕師兄未必贊同許多,但我等具知,師兄必與其後魔性中的存在在抗爭着什麼,若是我們也疏遠,背離了錢師兄。錢師兄堅持的許多東西,只怕就維繫不下去了!”
青牛也嘆息道:“他那股魔性來歷太大,老牛我着實惹不起,而且他的本性和那股魔性之間,究竟誰是真我,都很難說!不過你們三人或是有人佈局,或是誤打誤撞,成了他本心之中,少有承認之人,此番劫數,這或許是個關鍵之一。”
“背後那些人,有些想要那股魔性出世,有些,只怕也是想着拖延一二。”
老牛搖了搖頭,不敢再說下去,許多東西它看出來了,錢晨也知道,甚至許多事情錢晨毫不遮掩,有意讓它知道。
但知道的越多,老牛反倒越不敢去看了,只能裝傻。
但現在,明顯是錢晨要用它的時候,這傻,也就裝不下去了。
寧青宸笑道:“我管不起那麼許多,只是想着錢師兄能安好罷了!”
“咕咕咕……”
背後的籃子裡,鳳師伸出頭顱,歪了歪腦袋,清澈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愚蠢。
錢晨的一個念頭垂首暇寐於蓮花之中,不知何時,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的神色,這一刻終於化爲一個微笑。
青牛馱起了寧青宸,燕殊見狀笑道:“師弟還是偏心了,給師妹安排了一個正經的坐騎,卻讓我來騎狗。”
說罷,也登上一隻大如牛犢的白犬。
道門三脈不約而同,都以那五色土爲材,化生犬靈。孫恩慶雲之中滾落數十隻雲犬,在五色土中打滾,很快生出血肉,毛髮染白。而丹沉子則不斷的往丹爐之中捏泥丸,很快丹爐大開,又從中滾出幾十只白犬。
少清的老道蹭了錢晨捏出來的白犬,反正他派出來的人不多,而另外兩支道門,還得分出一部分,送給南晉的諸多世家子弟。
畢竟不少人出身道院,乃是元始道有名有姓的受籙弟子,多少有些香火情在。
玉京山剪紙爲犬,蓬萊則仗着徐福的造化之功,如道門一般摶土爲犬,而剩下北疆妖族,居然真的放出了一羣小狗出來,乃是他們中間一位出身犬族的妖王后裔。
那妖王信誓旦旦道:“我祖上真有盤瓠血統,幼時也是一身白毛,後來長大了,才長出的花色!”
佛門竺曇摩分出一圈佛光,唸了個咒,卻也化出了幾百只白犬咒靈,栩栩如生,帶着一股降魔護法的氣息,卻是以絕大神通造就的咒靈護駕。
北極大光明宮和廣寒宮,以及神霄派等散修門庭,也各有奇法。
一時間兩百餘修士,各個騎着白狗,在黃泥狗洞外排着隊往內鑽去。
玉凌霄持着趕山鞭,一臉吃屎一般的表情,兜率宮的靈恭也苦着臉趴在狗背上,反倒是王龍象在世家子弟一片亂糟糟的推諉,難堪之中,泰然自若,頗有一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
各家都有默契,並沒有派出元神真仙這等層次的教主之尊,而是任由小輩各憑機緣,最多也只是派一尊陽神壓陣護道而已。
燕殊得了錢晨的暗示,小魚三人也知道自己避不過這一遭,跟在他身邊指點熟路。
“若是依義渠、匈奴、犬戎、盤瓠之俗,進入此洞卻無太大風險,但依舊有三重關隘,第一便是那五色衣。若非空桑五色衣,也可用匈奴的法子,以巫術祭煉五色衣進入,但匈奴、義渠似有祖傳的巫法可用,若不知其中關竅,也有些風險。”
“無五色衣,難以遮蔽我等的活人本質,會招惹來犬戎在這裡留下的種種手段。”
“而白犬黑犬則是出入的手段,動輒有萬犬隨身相護,驅逐不祥。”
“最後則是能否剋制貪念,我三人能回來,多半再餘未去貪圖太多,這纔沒有驚動太多犬戎佈置的手段。”
小魚換了神念傳音給燕殊道:“其實那些手段我認的一分,乃是鬼疫之屬……”
“詭異?”
燕殊微微一驚,想起錢晨泛起魔性時,造化的一些存在。
“不是詭異,是鬼疫……其是上古巫道驅逐的種種邪祟,後來被魔道擠壓,才漸漸少見,消失了。”
“乃是鬼虎、疫、魅、不祥、咎、夢、磔死、寄生、觀、巨、蠱等十一種邪祟之屬,昔年曾氾濫諸天,後被巫道神所克,漸漸收斂。再後來魔道大昌,天魔、陰魔等種種無形魔頭氾濫,把它們擠壓的沒有生存空間了。這才消停下來!”
“蠱道我素有耳聞,乃是南疆一門極爲厲害的煉法,還僅僅是鬼疫之一麼?”
燕殊也是悚然一驚。
小魚苦笑:“我盜的神朝之墓也有些,如今的邪門外道,練得左道的厲害術法也不過是驅使惡鬼,祭煉種種厲鬼之流。但那鬼疫之中的鬼虎,卻是以厲鬼爲食,驅鬼爲奴。正者爲山君,邪者爲鬼虎。無論多厲害的厲鬼,遇到此物,便只有被吞吃奴役的分。”
“鬼虎爲邪祟之山神,疫爲百病之源,瘟道之鬼。”
“魅乃物邪化成精;不祥見之大凶;咎者沒有人見過,但昔年周公作《易》,乾卦之首乃無咎;夢之玄虛無盡;磔死乃祭祀之惡氣,神食餘之兇;寄生之物恐怖無比;至於觀和巨,此物所指之兇,在地仙界已經無人所聞,連是什麼都不知道了!“
小魚說到這裡,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此話說的燕殊都有些忐忑,但很快,燕師兄便釋然了。
燕殊笑道:“其物能被魔道所驅,巫道所克,我等道門降魔破巫,難道還怕不如巫魔兩道的故氣殘餘嗎?”
小魚嘟囔道:“那可不一定,道門飛昇成仙,元神長生,乃至神通廣大自是超越以往。但那些古老的存在,大異於如今的法則,詭異之處猶有過之。”
“道君帝君大可無視其類,但我們這些螻蟻遇到了,能有多兇可不一定呢!”
燕殊這才正色道:“你說的也有理,天周乃是代天庭治世,猶然被犬戎所破,上古巫道秉承舊天故氣,沒落多半是遭受天譴的緣故,並非其不強。”
“這樣,我等自保有餘,但此行中無辜之人也有不少,先預備一二手段準備救人!“
燕殊根據小魚向前所言重重,佈置下了九路劍術。
鬼虎爲山中邪神,以少清破山斬神的劍法備之;疫爲百病之源,以元氣根本斬去一切雜氣的劍氣以備;還有加持道門種種神籙的一劍;斬向自己氣運的一劍;乃至藏於心海,斬夢破虛的心劍。
寄生及蠱,以煉至無形無質,細微到可以貫穿人毛孔的劍絲預備斬之……
種種手段預備下來,只有觀和巨,因爲不知其跟腳,無法剋制。燕殊見狀搖頭感嘆道:“果然,未知之物最爲可怕,師弟誠不欺我也。”
“不過此二物連名實都在諸天失傳了,此行未必會遇着。”
小魚苦着臉道:“若是師兄未有此念,說不定還遇不着,但師兄既有此言,那多半能遇上!”
燕殊也不由笑道:“好的不靈壞的靈,是我失言了!”
一番準備後,衆人皆已轉入泥洞中。
一切果如小魚所言,初極狹,僅可供一人俯於犬上,鑽了數裡,才漸漸開闊,顯出一分幽深來,但四周皆爲黃土壁,未見石質。
玉凌霄見到左右已經可以供數人並行,便招來一個族中弟子,喝令他挖掘兩旁的土壁,同時讓出一條路,由人通過。
路過的人看到他如此試探,要麼加快了腳步,要麼就有人停步勸止。
北魏一個佛門打扮的頭陀就勸說道:“此地並非善地,施主又何必橫生波折?”
玉凌霄早得了父親的吩咐,他們這一行人死多少都不要緊,但卻一定的弄清楚此地的底細,而他身上被父親種下了來自上界老祖們的手段,更無懼什麼。
幾位玉家子弟交替挖掘,這裡的黃泥雖然粘稠沉重,而且不知爲何,法力運用上去便被層層消弭,猶如落入膠水之中一般。
但用死力,依然很快就挖開了可容一個人那麼深的一個洞。
前面挖掘的玉家子弟,越來越感覺手感不對,鎬下的黃泥已經呈現猶如血肉一般的質地。
一鎬頭下去,只敲出巴掌大的泥土,而且那黃泥馬上就蠕動着癒合大半,他越挖越心慌,直到黃泥壁上突然滲出斑斑污血,如水一般的涌出來。
這時候,整個黃泥洞都被驚動,猶如活物一般開始蠕動起來。
前後的修士無不心中暗罵,但來去的道路已經開始扭動,就好像他們鑽入了什麼東西的腸道一般。
一時間黃泥洞內白犬羣吠……
那些噴涌的污血落在地上,頓時化爲暗紅的霧氣升起。
挖掘的玉家子弟連忙祭起那隻白犬,頓時間白犬化爲金甲天兵,周身金光化爲一種降魔神雷,朝着血霧撲上去。
但金光沒入血霧之中後,重重雷鳴都頓時消弭,血霧朝着中間合攏,將天兵吞下,伴隨着血霧翻涌,一張殘破的符紙飄飛出來半截。
符紙還沒落地,上邊的血痕就在飛速擴張。
玉家那名子弟看到真符飛來,還未來得及祭起護身法器,就見那殘餘的符紙洞穿了他的防身法術,貼在了身上。
隨着符上血痕泛開。
玉家子弟發出慘叫,不過眨眼的功夫,便被練成一道血光。
血光還要朝其他人撲過去,此時玉凌霄祭起趕山鞭,一鞭玄黃山影,打在了血光之上,頓時猶如五嶽大山鎮壓,血光被生生打爆。
但卻馬上重聚,只是小了三分。
“原來是活物……”
玉凌霄看出那道血光是由不知道多少微小活物匯聚而成,若是遇到尋常的法寶,自然可以聚散由心,躲過大部分的威力。
但他手中的趕山鞭乃是仙秦遺留的靈寶,靈光毫無破綻,且力大勢沉,一鞭就如一山砸下去一般。
輕彈趕山鞭,內中符光暴漲十二節。
玉凌霄一鞭下去,那道血光頓時消弭,破滅在那無匹的靈光之下,但還未等玉凌霄得意,黃泥中滲出的污血散出數十道同樣的血光,朝着衆人撲來。
玉凌霄臉色大變,手中趕山鞭連發三道靈光,將血光打退。
但眼看那黃泥翻涌中鑽出一隻紅蚯蚓一般,只是通體猶如膿血的奇蟲,玉凌霄頓時收了趕山鞭,翻身上了身旁的大犬。
那東西是宇內十九種兇蠱之中排名第八的化血奇蠱,乃是九幽血海中生存的蟲豸被人用魔道手法祭煉而成的兇物。
化血奇蠱乃是一種蠱物大類,並非只有一種奇蟲,而是九幽血海那無比複雜,生命繁榮到一種污穢的極致在蠱道的具象化。
它排名第八,僅是因爲殺傷力略遜於前七種兇蠱。
但那東西乃是血海極致的生命力的象徵,從來只會衍化在生命力強大到不可思議的存在肉身腐爛時,由其恐怖到不可思議的生命力污穢所化,其不死不滅,難纏到不可思議。
非得趕山鞭這種級數的靈寶不能磨滅。
但玉凌霄區區一個金丹,縱有趕山鞭,又能磨滅幾道血光?
玉凌霄已經算退的慢的了,那些魔道放出來,半是魔頭,半是弟子的魔物,在看到血霧的第一時間,便已經尖嘯着化爲魔頭瘋狂逃竄。
幾個正經的魔道弟子,本來還放出了各自的法器,想要收斂一絲血霧養在法器中。
但在那血光凝聚成蠕蟲後,魔道弟子便紛紛施展遁法,再無一絲留戀。
玉家弟子有真符所化的白犬護身,加上三道趕山鞭的靈光阻了血光一下,尚且來得及撤退,但最後進來的北疆妖族只來得及罵一聲娘,便被血光纏在了幾個體格龐大,血氣充沛的妖族身上。
那些最低也練成了本命丹,放在神州兇威堪稱一地妖王的大妖一聲不吭,就栽倒下來。
頃刻就連皮毛都融化成了污血。
血海道的一個魔頭可惜道:“若非我天魔化血神刀,尚未小成。便用這裡所有人的性命來練此刀又如何?化血神刀乃是魔祖自血海中煉出的殺法,專克這化血奇蠱。能以此磨礪,煉製魔刀……”
“可惜,可惜……”
他自知沒能把天魔化血神刀練到能剋制此物的程度,果斷搖頭離去,留待身後封堵了所有人後路的血霧翻騰涌來。
血霧吞噬了最後的數妖,被北疆妖族領頭的狐狸,斷去了自家的一隻尾巴,化爲漫天碧火暫時壓制。
一衆妖族駕馭巨大的頭骨,氣勢洶洶朝着前方狂奔,找玉家人算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