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殊帶着寧師妹,又有小魚三人騎着白狗,因爲幾人一路領頭,倒也沒想到他們身後發生了那麼多兇險。此時玉家弟子因爲真符所化的白犬腳程甚快,已經追上了蓬萊、神霄的人,跟在了燕殊他們後面。
黃泥洞越來越寬闊,如今已能供十餘人並肩而行。
洞壁也漸漸轉爲青黑,仿若石質。
小魚在這裡停下了腳步,摟了摟身上的五色草衣,對身邊的燕殊道:“師兄,過了這裡便要小心,非得有五色衣護身不可,也不能輕易再下白狗了!此地已不像前面那麼安全了!”
此言一出,身後的玉家弟子臉都黑了,低聲道:“前面那黃泥窟如此詭異,這也算安全?”
旁邊的一位神霄派弟子盯了他半響,也是顧及旁邊玉凌霄手中的趕山鞭,纔沒有一道神雷劈上去,只能陰陽怪氣道:“閣下以爲前番兇險是誰招惹出來的?”
蓬萊的真傳也冷聲道:“若非你們亂挖什麼黃泥洞,哪會招惹什麼亂子?”
玉凌霄拱手抱拳,好聲道:“兩位道友好生沒有道理!我們若不挖開黃泥洞,又怎會知道其下還藏着化血蠱這等兇物,此番雖然惹了一些亂子,但也試出了此地的幾分兇險。不然我等取寶功成之際,再有人故意引動那些兇物,豈不是輕易害了我們?”
他看了小魚一眼,笑道:“依我看,道友言語之中有太多不盡不實之處,許多東西,道友還得給我們一個交代纔是。”
小魚無辜的瞪大了雙眼,決定帶他們往最陰森的那條岔道走一回!
上次他們沒敢往那過,但這次他得了錢晨的暗示,知道此地的兇險,依靠白狗、五色衣、不貪婪三寶,能剋制大半,便有心帶着身後的這些人開開眼。
讓他們知道小魚爺爺屬實是宅心仁厚,老實不坑人。
“師兄,抓緊了身上的五色衣!”
小魚朝着燕殊抱拳,隨即看向了寧青宸,青牛幽幽道:“你只管往前走,我不礙事的。你看……汪汪汪……”
青牛狗叫一通:“我也會狗叫。大家都是道門四忌肉,此地的犬鬼怎麼也會給一分面子。”
“我還認識它家大狗呢!”
青牛瞪着大眼睛,誠實道。
小魚只好在前面帶路,伴隨着身邊的洞壁越來越青黑,洞窟也越來越寂靜,值得注意的是那青黑石質得洞壁上終於出現了人工開鑿的痕跡。
玉凌霄眼神動了動,但馬上迎來了所有人警告的眼神。
不知何時,洞中飄起了白色的霧氣,霧氣中有東西影影綽綽,像是人影,又像是霧氣濃郁稀疏的錯落。
神霄派真傳彈指間發出了一道匹練似的雷光,雷光五色交織,燕殊看了眼熟,正是錢晨很喜歡用的五行神雷,雷光翻滾五行輪轉,但凡有五行之屬的,被這雷光轟上一記,金朽木枯水竭火消土崩!
但那白色的霧氣卻猶如一張細密堅韌的羅網,在這雷光之下只是微微泛起微瀾。
神霄派的那位真傳神色有些凝重,低聲道:“此霧氣既然並非五行之屬,那就不是水汽而成,其中又無陰邪瘴氣毒,不然也要受我神雷克制,甚是古怪,小心爲上!”
燕殊也是眉頭一動,轉頭看向那人,見他抱拳道:“神霄派林明修,見過燕師兄!”
燕殊頓時瞭然:“原來是海外曾破去龍族玄水大陣的林師弟!”
林明修苦笑:“破玄水陣能是誰的功勞,燕師兄難道還不清楚?我等厚顏受錢師兄所救罷!”
“神雷一物,最克陰邪,林師弟也拿這些霧氣沒辦法嗎?”
林明修思忖片刻,搖頭道:“我方纔以五行神雷輪轉,庚金轉癸水,癸水轉甲木,甲木再轉丁火,終至己土,如是五行輪轉,陰陽交錯,才消磨了一絲那霧氣的神質。又轉五行相剋,戊土至辛金,本欲借那一點神質生化爲所克之雷法,將這霧氣連帳破去,但那點神質卻如幻似夢,讓人抓不着本質。”
燕殊默運金丹,揮手打出一道上清仙光,這才劈開了一丈的霧氣。
“我修爲太弱,縱然接引上清天的仙光,也不過能透露一絲而已。”
“若是掌教來了,或許能破開這一洞之霧。但此霧並非尋常瘴氣法霧,而是此地的一股衰亡腐朽之氣同歸墟毀滅本質相合而成,若是觸及了,會空耗壽元,侵蝕道行。以我等的修爲年紀,暫時沾染一二,卻也受得起,便是泡在這霧氣中一天,也不過折損一年的壽元而已。”
一衆修士聞言心下也是一鬆,雖然損耗一年的壽元也讓人心疼,但壽元畢竟是以後的事情,現在自己的性命纔是大事,若是性命沒了,再多的壽元還會成空。
再看那些霧氣朝着衆人聚攏而來。
卻見小魚等人身上的五色草衣,雖然凌亂破敗,經緯稀疏的就像是一條一條垂落下來的網格一般,偏偏此時那五色草衣身上冒出了淡淡的香氣,卻讓那白色的霧氣無法靠近。
燕殊和寧青宸身上的五色衣,也是小魚的同款。
但錢晨偏心的有些太明顯,此衣宛若絲綢錦緞一般,乃是錢晨以丹道合相似藥性憑空造化了空桑樹皮和五色草,練成了靈丹,然後一縷一縷抽出丹氣,抽空了一爐三百顆二轉靈丹才紡織而成。
無經無緯,無針無角,宛若天衣。
那灰白的霧氣落在他們身上,只看見五色衣吞吐着淡淡的光華,撐起數丈的帷幕將他們護在中間。
蓬萊衆人身上也冒出淡淡的香氣,顯然徐福斡旋造化,憑空生長出來的空桑樹與真物別無二致,而神霄派和玉家人就衰了,身上的五色衣只亮起半死不活的光芒,閃爍兩下就滅了,那染得花花綠綠的草葉也在緩緩褪色。
林明修察覺到自身體內的,雷光似乎被某種東西緩緩消磨,臉色一陰。
玉凌霄手中的趕山鞭靈光大盛逼退了數丈的灰白霧氣,但他臉色也不好看,只把靈光一點一點的收攏,任由霧氣緩緩逼進來,最後只籠罩了自己一個人。
燕殊看見神霄派弟子試過了幾樣法器,依舊不能與這繁複歸墟法則具現一般的霧氣作對。
他心道:“這霧氣雖然看起來沒有什麼大害,但誰知道其中又有什麼妨礙?師弟說這五色衣是一大護身符,顯然並不是在講這點壽元損耗,沾染了這霧氣,多半大有兇險。我還是助他們一助。”
燕師兄到底是道門真傳,真個是宅心仁厚,當即褪下了道袍外衣,往神霄派一行人身上一罩。
五色道袍外襟緩緩飄下,化爲一道五色祥雲落在了神霄派的頭上,林明修也是福至心靈,伸手一指將八卦斬仙神雷往祥雲上一落。
雷光蔓延於雲中,頓時化爲一件五色八卦的仙衣,雷光交織的手帕,如此三次變化最後又化爲雲帳,護住了數丈的方圓。
神霄派弟子連忙鑽入雲帳中,林明修才感激的對燕殊拱了拱手:“多謝師兄!但師兄自己怎麼辦?”
燕殊輕描淡寫的往身上一指:“我還有件小衣……”
玉凌霄腦子裡頓時滾滾泛起雷聲——我還有件小衣……小衣……衣!
他轉頭看了一眼身後被霧氣籠罩的玉家人,縱然有人使出了天府真符的辟邪之力,但那符紙也在霧氣中慢慢朽化,連忙喝令所有人不得再動用真符。
玉凌霄恨恨的瞪了一眼燕殊的背影,只道:“樓觀道那人和道門果然有勾結,進入此地的準備倒是十足。”
而林明修倒是隻有淡淡的羨慕,暗道:“燕師兄果然和錢師兄親厚,就連五色衣都爲他準備了兩件。”
“錢師兄着實來歷非常,昔年我等去破玄水陣反被龍族困在陣中,還是他出面一劍破陣,救出我等。以錢師兄劍法通神,莫不是傳至少清?……唉!兩家交情非我等能比。可惜這次顧師弟沒來,不然他和錢師兄也有舊交,說不得能請錢師兄照應一番,以免師弟師妹們折在這裡。”
一行人再次加快腳步,但隨着霧氣越來越濃,身邊的人都有些看不清了。
前面的燕殊,寧青宸披着五色霞光,倒也能勉強看清楚,後面的玉家人便連左右身邊的兄弟夥伴都看不清楚了。
其中一位年紀稍長的,停了停座下的白狗,對着身邊的一個白影喊了一聲:“阿弟,你離我近一些!”
見白影久久不回答,又感覺這白影過於細長,他騎着白犬靠近了些,霧氣淡了些後,只見一白衣人騎在他弟弟的脖子,看見他靠近微微轉頭,卻是一副死白的面孔。
玉家弟子連忙祭起胯下的白狗,化爲金甲天兵,通身燃燒着劫火朝着白衣人撲了上去。
白衣人驟然散入霧氣之中……
而他弟弟一頭栽倒在地,口吐污血,沒了氣息。
此時前後左右的人都停了下來,玉凌霄持着趕山鞭飛來,厲聲道:“怎麼回事?”
玉家子弟連忙道:“霧氣裡有東西,我弟弟被它害了去!”
玉家的一位長老上前查看墜狗那人,眉頭一皺:“外表沒有傷痕,五臟六腑也都齊全,不對,他臟腑外表完好,裡面都爛掉了!”玉凌霄也湊上去,只聞那玉家弟子口中腥臭無比,胸骨根根可見。
玉家長老道:“他是病死的!”
話音剛落,那環繞劫火的金甲天兵突然猛烈咳嗽起來,這等並非生物的法靈猛烈咳嗽起來,卻是叫人比自己咳嗽還驚悚,那天兵咳出了血來,噴在金甲上,血跡被劫火灼燒,居然伸出了雙翅,化爲一隻猙獰的蝗蟲。
天兵口鼻之中不斷飛出蝗蟲,不消多時,便化爲一小羣。
玉凌霄持鞭就打,瘟蝗羣聚又散,縱然鞭光落下,打死了幾隻卻也不濟於事。
那金甲天兵所屬的王家弟子,剛死了親弟弟,也突然猛的抓起後背來,他越抓越急,最後乾脆脫掉了破爛不堪的五色衣,只見他渾身青紫,皮下的青紅不斷擴散,開始腐爛起來。
腐肉濃瘡迅速的擴大,化爲一隻只蠕蟲朝着五臟六腑鑽去。
“是疫鬼!”
玉家人座下的白犬瘋狂吠叫,朝着周圍撕咬什麼,但還是有人開始生出紅瘡皮疹,有人凸出黃綠水來。
前面的神霄派和燕殊幾人也都駐足,看着身後的玉家人在霧氣中狂亂,然後一個個跌下狗來,病死在那裡,偏偏他們眼中並無瘟蝗疫鬼,只看到玉家人對着空蕩蕩的霧氣發狂。
此時,燕殊座下的白犬突然發出了一聲威嚴的怒吼,霧氣之中,傳來斷斷續續的迴應,就像有十幾只狗在一旁跟隨一樣。
霧氣彷彿流動了起來,最下層的霧氣翻涌,看形狀,就像一隻只狗在狂奔着,跑過衆人,一絲霧氣的空缺在燕殊身前捲起,看形狀卻是一隻狗頭張開嘴巴,在撕咬着什麼。
很快,無形的疫鬼被看不見的狗羣撕碎,玉家人這才掙扎出來,留下一羣病的五勞七傷的病人勉強騎着狗。
“快走!加快速度……”
玉凌霄感覺自己腦子也突冷忽熱的,頓時背後冷汗都下來了,架着胯下的白犬瘋狂催着往前跑。
神霄派也有些心底發寒,同樣加快了腳步。
“什麼疫鬼能病出天人五衰出來?”
燕殊看着玉家人一身晦氣,修道人的清淨道體都污穢不堪,不由和小魚對視一眼,他之前說的十一鬼疫,果然出現了!
燕殊扭頭,卻看到錢晨就在身旁,下意識問道:“師弟,你怎麼來了?”
“師兄,遇到兇險,便可用我教你的方法,喚那狗兒過來。它自己跑離了太久,有些不認識主人了,但那名字它肯定還記得……外面那些元神真仙不必擔心,你也不要再回頭找我了!一路往前就是,那狗兒挖通了整個萬神窟,不知道怎麼走的話,讓它領路就是……”
“師弟?”燕殊剛喊出口,卻猛然在白犬背上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
燕殊有些恍惚:“是夢?”
旁邊的小魚大急:“夢也是十一鬼疫之一!”
“我夢到了師弟?洞外又發生了什麼?”
燕殊回頭張望,卻看到一隻大黃狗遠遠的綴在最後,歪着腦袋看着他,一臉委屈,像是吃了個大逼斗的樣子。
還未等燕殊看清楚,寧青宸的喊道:“燕師兄,你看前面……”
燕殊擡頭,前方一個高數丈,直達洞頂的巨人正在朝他們望來。
巨人身着五色衣,綵帶披散下來。胸腹及後背貼紅毛獸皮,肩部飾綴滿貝殼的披肩,左、右兩肩各人立一木質獸形,做噬人狀,口中有青銅人頭,下垂五色飄帶,前胸、後背各有十幾面大小銅鏡,腰部以下飾三層獸皮穗彩條邊,並綴銅鈴,後腰系十二條五色飄帶的虎皮裙,系掛有木弓,骨箭。
儼然巫覡打扮……
最重要的是,那名巨人頭戴彩繪面具,乃是一隻巨大的神虎,獸面獠牙,口中銜一滴血人頭。
面具帶着一種讓人渾身僵硬的威嚴,淡淡的神威籠罩着巨人,彷彿神靈附身於他,藉助那巨大的彩繪面具降臨於世。
玉凌霄大喊着:“什麼邪神亂鬼,安敢欺我玉京之民!”
趕山鞭帶着一道神籙劈出,但被那巨人微微擡起手,霧氣翻滾,將一切吞噬了!
帶着面具的巫久久凝視着他們,他擡起了左手,那是一面以虎骨裝飾的皮鼓,上系鈴鐺,右手持戈,突然皮鼓被拍響,陣陣鼓聲隨着鈴鐺有節奏的響起,右手銅戈有節奏的跺地,五色飄帶飛動,虎面具搖頭擺尾,含着人頭舞蹈起來。
飛動的五色飄帶,帶動灰白霧氣跟着旋轉,無聲的狂舞,隨着手足舞蹈,一種天地傾覆,鬼神慟哭,彷彿整個世界天旋地轉,動搖,讓人站不穩,目眩眼花的震動擴散開來。
白犬在坐下狂吠。
燕殊被那儺舞攝去心中的清明,只感覺舞蹈之中,一層層天地鋪開,彷彿無數世界在他面前展開。
這一刻空間中重疊的,沉入歸墟的,無數燃燒着劫火,遊蕩着無以計數的冤魂,各種各樣正在毀滅的世界,一層層塌陷,一層層塌向了這裡。
耳邊有無數人、鬼、神,各種各樣的生靈、鬼神在說話,在唱歌!
無以計數的,世界毀滅中誕生的存在,它們蜂擁而來朝着他們伸出了手,要將他們一同拖入其中。
天壤劫火在高燃,無邊濁水淹沒了一切,毀滅的雷光肆虐,撕裂天穹,萬物哀嚎着喪音,嬰兒的啼哭,母親臨死前悠長的慘叫,無數人,無數男女老少,無數人畜鬼神終亡的歇斯底里,一直一直朝着燕殊腦子裡鑽。
小魚已經輕車熟路的俯身在白犬上,用五色衣遮住頭臉。
但燕殊卻直面了這一切,他看到犬戎的大巫在火堆旁舞蹈,鮮血從灰白的眼睛中流落。
他用指甲撕開自己乾瘦的胸膛,扯出氣管,聲帶破風般的嘶吼道:“吞食過日月的天狗哦!飛奔過火堆,阿祖帶着黑黑來喲……掉下來!太陽、月亮掉下來,燒着我們的家,女人孩子呦!伏在火堆中……掉下來,塌下去……黑黑的鬼從地下爬出來,它們要吃我們的心喲!快把肝給它吃……”
“天上的大房子塌了,阿祖呦,被白狗揹着來到山上,大祖在這裡,剁掉了他的腦袋……”
“大祖!大祖帶着鬼,來了,來了!沉進地裡面,藏到地裡面,藏到鬼的家裡面,鬼在外面,鬼在天上,鬼在地上,鬼在水裡,鬼吃了我們,大祖要吃掉鬼,把我們的兄弟姐妹再吐出來,吐出來呦!吐出我們的肉呦!嚼我們的骨……”
燕殊看到了,火堆中,無數犬戎奴隸在焚燒,他們張開嘴巴,魂魄在嘶吼。
犬戎的貴族、王在火堆上被斬首,他們的頭顱都在喊着同一句話:“太一歸來兮!太一歸來兮……”
透過那名巫師的眼睛,他看到了無數犬首人身的先民在哭喊哀求,在尖叫逃離。
一尊無法言說的魔影在人羣之中顯現,祂背後展開無數隻手,捏死了一個個生靈,祂的座下有無以計數的魔神,祂一隻腳踩碎了大地,大地上的犬首先民向他跪拜哀嚎,另一隻腳卻踩到了天上去,一座無與倫比的宮殿被他踐踏。
魔影在世界的毀滅中狂舞……
那舞動的一絲影子,被那雙眼睛記了下來,投射在了這裡。
大巫再次隨着那魔舞而蹈,將所有被毀滅的東西,帶到這裡,帶到了此刻……
燕殊滿頭大汗,身體猶如懸空一般,不斷下落,下落。
向着身下的黑暗和劫火墜落!
“我……有劍!”
燕殊怒目,瞳孔之中一道劍影飛出,向那舞動的魔影斬去:“不管是你是舊天鬼物,還是故氣而成,非我害我,有別吾心者,具是天魔!一劍可斬!”
“錢師弟的劍術,可還是我教的呢……”
魔影化爲了錢晨的模樣,不知爲何,在燕殊眼中便消磨了三分凶氣,只聽長笑隨劍起,將周身種種沉淪斬卻,燕殊踏破黑暗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