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我是不是忘了什麼?”
驚世智慧如此提醒着燕殊,但這等要用腦子的念頭纔剛剛升起,便被燕殊心劍斬卻!
無目黃龍轉圜騰挪,穿梭於地底,時而搖頭擺尾飛縱於地底陰河之中,時而藏於介子,穿行於土石之中,其中間的飛騰變化,着實難以想象,微小之時肉眼不見,行於暗河又能恢復千丈龍形。
尤其是體表的一層粘液,任由何等物質粘上去,被那黃龍一扭就滑開了。
便是虛空中那股挪移穿梭的力量,重重空間障礙和陣法阻隔,落在黃龍身上依舊被其滑開,猶是如此,無論黃龍如何變化,那張網總是緊緊相隨,隨着它一併變大變小。
終於,黃龍衝入了一條寬闊百丈的地底陰河之中,驟然顯化原形,龐大的身軀由一圈圈肉環組成,但仔細看,每個肉環之上又有細小的剛毛。
這些剛毛牢牢的刺入虛空之中,每當天鬼攝住那一片虛空,黃龍都能憑空借力,利用體表的粘液滑開。
這粘液奇特無比,名爲地龍涎。
便是凡人沾到了一絲,也能滑入任何地方,不受傷害。
昔年便有凡人無意間沾染了一滴地龍涎,從衣服中滑出來,一路滑到了地板上,最後沿着屋中地板的一條不過指縫一般的小隙,滑入了地底數十丈,生生困在其中數百年,才被人意外挖出,言說自己的遭遇,被記載於《異怪記》中。
地龍能下飲黃泉而長生,傳言便因其體表的粘液連幽冥生死都能滑避。
而若是殺地龍取其皮,便可將其煉成盜墓一脈的至寶,避天衣!小魚三人所傳承的手段之中,便有相關的法門,只是小魚也遇到過身穿地龍皮的同行,能避陰濁之氣而已,終究也不過如此罷了!
讓小魚來評價——不如避塵香!
今日這隻無目黃龍身上,便證明那記載當有幾分真實。
但滑溜溜的地龍皮,乃至那刺入虛空,能憑空借力挪騰的剛毛上,卻掛着一個小小的銀鉤,上面一條細線,一直連接到了短若人食指的小棍上,而耳道神就抱着那小棍瑟瑟發抖。
錢晨見了必然會兩眼發光,狠狠的拍它的肩膀,讚許道:“好小子,有野心啊!三寸二的杆子,兩微米的鉤,掛這麼大的餌,這是想釣多大的魚啊?”
耳道神隨着魚線在空中飄飛,極力騰出手,按壓着自己的小草帽。
隨即微擡帽子,小臉上怒氣衝衝,滿是堅毅之色。
它調整姿態,向着無目黃龍的背上靠去,打滑了幾次,終於站穩了,兩隻手努力拉着魚竿,將自己下壓,貼在地龍皮膚上。
魚竿彎曲成了弓形,耳道神還在收杆。
它與黃龍角力,看上去是站在黃龍背上,實則其拋出,以吞食天地的野心,要用這黃龍釣魚!
耳道神就這樣用魚線拉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了黃龍的頭上,它猛一揮杆,銀鉤鬆開又飛出,向前掛在了黃龍的巨口旁,這一次冒險讓它又從黃龍背上站立不穩,飛了出去。
但再次彎曲魚竿,把自己壓到黃龍頭上的時候,它已經站在了黃龍的頭頂。
真正的釣魚人,無懼所有,以黃龍爲餌,立於巨物頭頂,欲以手中之竿,降服一切!
看着黃龍順着自己的本能,朝着陰河源頭鑽去,耳道神深知不可,欲釣真龍,最忌諱的便是讓獵物順着自己的本能行動,真正的釣手,應該讓獵物順着自己的心意而動。
一張一弛,皆在掌控。
縱然黃龍在耳道神的眼中並非目標,只是餌料而已,但得先降服餌料,才能去釣前所未有的大魚!
它用一隻手撐住魚竿,另一隻手拿出自己的寶貝畫筆,信手爲那無目黃龍的頭上畫了兩個豆豆眼。
畫道真意,化虛爲實,畫假爲真。
耳道神以無上畫道,爲無目黃龍黑暗枯寂的意識開鑿了兩孔,從未有過的東西刺入它的感知中,讓這隻盲目的巨獸前所未有的慌亂起來,只是最微弱,能透過一點點光的雙眼,便刺激的黃龍改變了習性,驟然脫離了暗河,朝着一座厚實的大山鑽去。
黃龍瞬息擠過山脈,卻讓身後的天鬼有些無措,似乎脫離了它們的計劃。
僅僅是兩個感知光線的小孔,卻讓無目黃龍改變了本能,反而朝着更黑暗的地底深處鑽去。
耳道神提筆臨摹了一尊佛陀,對着那雙慈悲遍觀諸世界的法眼揣摩許久,這才用小嘴含了含比自己頭還大的毛筆尖尖,沾了自己藏起來的最後一點佛血,在那無目黃龍的背上,畫了一隻慧眼。
頓時間,種種顏色一齊涌入無目黃龍的心中,彷彿黑暗的天地一下子開闢,彷彿有情的衆生一一涌來。
無目黃龍突然仰天嘶吼一聲,看清了那些穿梭的天鬼,它猛然噴出大股的黃泉沙,在身前化爲一片沙海,無孔不入,籠罩了地底數十里的方圓。
自己身軀驟然縮小,化爲泥鰍般的一個。
耳道神騎在泥鰍背上,手中的魚鉤牢牢掛在它的口中,身後的天鬼闖入黃泉沙中,卻盡數陷入其中,便想要穿梭,也被那黃泉沙黏連牽扯,穿梭數百丈,亦在沙海之中。
最後千隻天鬼合力,生生將這片沙海挪到萬里之外。
但虛空大網也因此破開了一道口子,被無目黃龍趁機遁出。
耳道神見到無目黃龍漸漸適應了兩對眼睛,便提筆揣摩,這一次它在心裡打稿,爲黃龍畫上去了一雙道人的眼睛,頓時各色元氣涌入黃龍眼中,滾滾的地脈之氣猶如潮水,在無目黃龍的感知中第一次如此清晰。
它再次改變路線。
耳道神就這麼一次次根據黃龍的路線,爲其繪製雙眼,直到第六雙眼睛,已經可以觀遍世界,衆生,念頭,元氣,人心,虛空,終於,甩脫了身後的天鬼,黃龍衝出厚厚的地層來到一片血海之上,仰頭怒吼,七重利齒外翻,分外猙獰。
這時候,耳道神只是施施然的,給它畫上了一雙錢晨的眼睛。
頓時間之前的所有感官悉數爆發,無窮無盡的顏色混亂的涌入無目黃龍的心裡,這一刻天地仿若打翻了無數顏料罐,各色混雜,一縷微光便可分出億萬種色彩。
一時間,混亂的五色令人目盲。
無目黃龍只感覺暈頭轉向,種種讓它極度恐懼,陌生的混亂襲來,終於淹沒了它本就不大的腦子。
它張口吐出了胃中的東西,粘稠的體液彷彿下雨一般噴出,傾瀉向血海。
燕殊正醞釀劍氣,身周的護身毫光只剩下薄薄的一層,也隨着無目黃龍的胃液一起噴了出來,一身粘稠。
眩暈的無目黃龍,被耳道神魚竿提着晃了晃,越來越小,最後化爲魚竿上一條正好合適大小的微蟲,被耳道神拋入血海中。
燕殊模模糊糊的睜開眼睛,看到巴掌大的小人優哉遊哉的坐在一塊小小的石頭上,背對着他,面對血海垂釣。
一時間,釣道大帝的強者氣息撲面而來。
“這小東西……”燕殊哭笑不得:“原來是忘了它?”
“不對!”
燕殊突然想起了,在自己被吞入無目黃龍,乃至用袖裡乾坤收走所有人的時候,腦海中無窮的智慧除了各種魔道手段,不可思議的陰毒魔法之外,還有一個懶惰的念頭淡淡想到。
“順境靠錢晨,逆境靠自己,絕境耳道神!”
“耳神,永遠滴神!”
“躺就完了!”
“釣道大帝,還收拾不了一隻小小的蚯蚓嗎?”
“再大的蚯蚓,也只是蚯蚓罷了!”
燕殊痛苦的捂住腦袋,要將這驚世智慧甩出去:“這就是,這就是師弟的智慧嗎?”
燕師兄心有餘悸道:“簡直太邪門了!邪門到家了!”
有種三觀被顛覆,認知破碎的痛苦。
燕殊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劍心有斬不了的東西了!隨着魔道智慧越來越深入,錢晨的思想污染太恐怖了……最要命的是,無論多荒唐的想法,它居然都能成。
這便是……驚世的魔道智慧嗎?
…………
一位端坐九頭獅子之上,目光含笑,身着道袍的道人緩緩步入幽冥。
獅子四足落在忘川河上,弱水不浮,縱是輕若魂魄亦要沉入其中的忘川河水,居然托起了獅子。
由那道人左手垂落,右手持着一本經書,放在胸前,緩緩走過九幽的無盡迷霧,來到一座殘破,傷痕累累的斷橋上。
橋頭一位老叟,身披紅袍,袒胸露乳,大大咧咧的盤立起一隻腳,另一隻腳伸出橋外,膝上搭着一隻陳舊的紫竹魚竿,一綸繭縷,一輕鉤,垂入忘川之中。
“老丈釣的是什麼魚啊?”道人朗聲問道。
老叟露出一絲笑意,得意道:“我在釣真龍,你這不省心的道士,別來打擾我!天底下那麼多喊你的人聽不見嗎?我又沒喊你,去去去……”
他揮手做驅趕狀。
道人卻捲起經書,指了指胸口道:“老丈,釣的可是那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的真龍?”
“那算什麼真龍,潑泥鰍罷了,只配做我的活餌!”老者不屑。
他提起吊杆,上面空空如也,忘川河流淌而過,空蕩蕩的鉤子上,卻彷彿牽動着這兩人的心。
“我釣的,乃是道德教化吞吐宇宙,胸中有諸天萬界,眼中能見過去未來,惡能毀滅一切,傾覆大道;善能不傷螻蟻,不捨衆生。昔年領袖羣倫滌天道,今日高臥九重天睡夢中的真龍!”老叟豪邁大笑道:“此龍如何?”
道人面色一肅:“貴不可言!”
“但此龍,大則以諸天萬界爲雲,身披千萬世界,張口囊括日月星辰,縱是老丈的棲身之所,亦不過龍牙之上的一點污垢;小則身無掛礙,夢入大千,不滯於物,不勞於心,夢蝶齊物,身外無我!這樣的龍,也能釣得嗎?”
道人乘着獅子,在老叟身邊的石橋上坐下。
老叟臉上陰晴不定,直截了當道:“你怎麼還坐下了!快滾、快滾,影響到老子釣魚,我可發飆了!”
“發飆正好!”道人笑道:“可以聽我這一卷《青華救苦赦罪真經》,可以消得三災,明瞭惡根,清心寡慾,六慾不生,三毒消滅,百蟲不生,如此清靜,漸入真道;既入真道,名爲得道!雖名得道,實無所得……任由何等無明之火,亦難爲那清淨二字!”
“我最煩這些什麼破經了!”老者摔下魚竿:“一天下來,又是一條魚也沒釣到,啊啊啊啊啊!老子要發火了!”
伴隨着他的怒吼,平靜的忘川河上頓時掀起波濤,滾滾的濁浪拍擊,似要從那昏暗的九幽深處,帶來驚濤駭浪的餘波。
但那道人只是口誦經文,便有朵朵的青蓮落在忘川之上,隨着他的嘴脣蠕動,逆流而上,向着九幽深處飄去。
道人唸誦完一卷經文後,面露哀傷的望着那忘川源頭的九幽方向,搖頭道:“太乙無定,老祖,若是你心不能定,無論如何都釣不到那條魚的!”
“是我心不能定嗎?”老叟冷笑:“是有人堵住了河的下游,我釣一條魚,他就能摘一條下去,憑什麼我不能選擇我想要的那條魚?”
“是老祖心有所執,非要釣那條魚!”道人好聲勸道:“道友,該放下了!”
“真龍有都不願放下,非得含在口中的珠子,我爲什麼非得放下那條魚?就因爲它是你們放生的?記住,你們都欠九幽,欠這衆生的,總有一天,那條魚會一躍而出,吞盡一切!”
老叟想到這裡,得意笑道:“我已經準備了一條極品的餌料,在釣上來那條魚之前,我先釣條真龍給你看看!”
“吶……我的餌料……”
老叟往身後一指,頓時臉色一變,喝問那些厭厭歸來,生無可戀,戰戰兢兢的天鬼們:“我的餌料呢?”
“什麼,跟丟了?”
老叟揮袖,血色的紅光便要將這些天鬼統統打碎,卻被一朵朵在它們身上盛開的青蓮阻止。
老者氣得七竅生眼,指着道人咬牙道:“太乙,你是不是非要跟我作對?我釣魚你來念經,我挖餌你分我心,我收拾幾個手下,你還要度化它們。好好好,我現在就掀翻了這湖,誰也別想釣魚!”
“讓你們釣到一條魚,我都不是血海之主!”
老者一揮衣袖,扛起釣竿轉頭就走。
…………
燕殊放出袖中的人等,一羣人暈暈乎乎,踏上了陸地,東倒西歪,顯然也被晃得不輕,但當看清了自己的所在,沒有人不慌的。
一片無邊無際的血海無波無瀾,橫在衆人面前,身後是垂直向上的萬丈深淵,高不見頂。
竺曇摩看到那邊無邊血海,呆滯的目光頓時緩緩甦醒,心頭的靈山落下,胸中的佛陀睜眼,目睹那片無邊血海橫在面前,無聲無息之間,一點血淚落下。
旁邊的一衆佛門弟子都慌了神,連忙上前。
只見金身出血,由目落下,道:“無邊血海難渡,三生夙願成空。摩尼智慧之珠,數不得,捻不住!壞劫過後空空……”
佛身泣血,魔海難度。
所有人心慌意亂,血海無波無瀾,彷彿看一眼,心中的精血都要脫體而出,它就像一個巨大的生命體,整片海洋都仿若活物,待着這等恐怖的存在身邊,所有人都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血海老魔更是幾乎癱軟在地上,看着那無邊血海,心中連一絲反抗的念頭都無法升起。
正道不行,佛門不敢,魔道更是不堪。
一時間,只有釣道大帝耳道神背對衆生,獨釣血海,它一杆墨竹枝,一綸忘蠶絲,一勾月銀鉤,一隻黃龍蚯,神已入雲霄之外,心猶如枯死之灰,垂釣諸天!
血海之中,一朵青蓮遠遠飄來,但還未及案上,便被血浪打翻。
此時,無端的,血海掀起微微的波瀾,猶如潮水一般,一波一波的朝着暗上涌去,就像是一尊容納整個血海,無法言說的生命,朝着他們一步一步走來。
這種洶涌,化爲了一種滔天的浪花,一道難以言說的刀光,超越衆人認知之上,不可思議,蘊含着難以想象的變化,對着時光、命運、因果、人心斬下……
勢要將燕殊、寧青宸身上一縷命線情絲給斬斷。
但就在此時,耳道神的腳下掀起巨浪,宛若巨手朝着小小的人兒拍下,但那是一隻奇特無比,宛若雲霧、清水、晶體的大魚張開雙鰭,飛躍血海而出。
那隻巨鯤雙鰭拍擊,裂開血海,沖天而起,口中一條無限延伸的絲線,猶如忘記,若有若無的牽向耳道神手裡的魚竿。
那三寸丁的小人兒,在巨鯤面前,簡直連微塵,連大千世界的一螻蟻都算不上,但它釣竿彎曲,依舊奮力的,將那巨鯤往上提。
巨鯤越過衆人的頭頂,宛若天幕一般砸了下來。
所有人只能尖叫,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會如此不可思議,說出來根本不會有人相信的,荒誕的,這樣死去,但那巨鯤轟然落下之時,卻化爲了一捧大雨,一縷青煙,一個幻象,或者真正的——一個夢境,驟然破碎。
只有淡淡的霧氣撲面而來。
霧氣散去,一隻龐大的無與倫比的鯉魚,掛在耳道神的銀鉤上,躺在血海岸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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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蝴蝶拍打着翅膀,在血海之上,蹁躚而翔。
燕殊若有所覺的回頭去看,卻見遠處,血海拍打的岸邊,模模糊糊的似乎有一個揹着釣竿的老叟在看着他們,血海的幽暗中,他的面目表情看不清楚,但從他空蕩蕩的釣竿和雙手來看。
挺狼狽的!
血海翻騰,似乎有人在低聲呢喃:“畢竟幾人真得鹿,不如終日夢爲魚!去休……去休……”
耳道神微微壓低了低草帽,身上蓑衣不動,老神在在,這不過是大帝又一次將卑微釣手的道心粉碎,在大帝鎮壓的衆多釣道大敵之中,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