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離握了握手掌,只感覺那帶着薄繭的手掌是如此生動而有力。
握在劍柄上,冰冷的劍柄被一點一點溫暖,這種切實存在的溫度,是如此的充滿活力。
彷彿之前渾渾噩噩,冰冷孤獨的種種,只是一種幻覺。
但記憶中的一切都告訴他,這並非是一種幻覺,自己曾經死過,在幽冥之中飄蕩了不知多久,其間最生動的記憶,不過是被一個小妖怪畫了出來。
“徐大夫……”
王離凝視着那口混洞,目光堅定道:“將士們該如何作戰?”
“從你們復活的那一刻開始,戰爭便已經開始了!”
徐福微微沉默,隨即指着周天星艦之外堅定道:“看到了嗎?”
王離擡頭環視,只看到了歸墟幻海和遠處的金鰲島,甚至還有帝下之都崑崙墟的身影,他回頭不解問道:“看到了什麼?”
“這片天地!”徐福昂首自傲道:“我等大方士與之爲敵的天地!”
“且夫天地爲爐兮,造化爲工;陰陽爲炭兮,萬物爲銅……”
徐福唸誦着這造化道畢生所求的宗旨,悵然淚下,王離卻只覺得他神神叨叨的,鐵眉緊鎖道:“徐福!敵人何在?”
“這天地就是敵人,你還不明白嗎?”
徐福大笑道:“你以爲你爲何會復活?便是有人奪了天地之造化……”
他掏出不死神藥,五色如壤的藥泥之中的顏色正在混雜,肉眼可見的,一種難以琢磨的反應在發生。
徐福道:“始皇帝要的不死藥就在這裡。他……興許叫做錢晨還是什麼的那個人,以我爲工,煉製了不死魔藥,又以蒼天爲師,煉製了不死神藥。如今神魔二藥合一,他還不滿足,他要奪天地造化,還要奪仙秦的人之造化!”
“所以,不死藥的藥性才化爲了一種儀軌,將你們復活。”
“他要……”
徐福張開雙手,勢要懷抱整個天地:“囊括整個天地,侵奪一切造化,他要拿我們、拿仙秦煉製一爐丹,神魔不死藥爲君,以顛倒生死爲臣,陰陽錯亂爲輔,虛實變化爲佐!”
徐福捧起那五色的不死神藥,對王離道:“看到了嗎?不死魔藥的藥性落在了你們的身上,而我帶着不死神藥與你們匯聚在一起,神魔便在此時合一。你們由死而生,他卻由生而死。”
“如今這裡是一個太極圖!”
徐福指着他們的所在和那口宛若無底深淵一般的混洞。
“我們爲實,他爲虛;我們爲生,他爲死;我們爲人,他爲天!”
“所以隨着太極圖的轉動,我們由實化虛,由生至死,天人相犯,天人合一,一切造化皆爲他所攥取。”
“這場戰爭早就開始了!仙秦所創造的一切造化,所蘊含的一切智慧,乃至你我,在他眼中不過是丹材而已!”
徐福畫了一個顛倒的八卦,其中乾在下,坤在上。…。。
一者冥冥如天,一者不屈如人,天人顛倒,然後造化乃順逆之間。
“還沒明白嗎?”
徐福笑道:“只是一爐丹而已!”
“先將所有的生機加諸於我們,然後一一剝奪,這個過程中我們傾盡一切的反抗,便是火焰、變數、造化、大藥,將仙秦所創造的一切,我們的智慧,驕傲,不屈和信仰,統統煉化。最後顛倒生死,他攥取一切而復活……”
徐福再次唸誦起那首賦文:“天地爲爐兮,造化爲工;陰陽爲炭兮,萬物爲銅!”
王離卻不寒而慄,轉頭啐了一口道:“特馬的,怎麼感覺比天庭還要殘暴無恥?”
他聽懂了一些徐福的話,似乎有一個囊括一切,以天地爲丹爐,萬物爲玩物的大魔頭將他們狠狠的拽在手心裡,對他們說,掙扎吧!拼命掙扎吧!
你們越是掙扎,這藥材越有活力,這爐火就越旺盛,最終衍盡一切造化,成就於我!
那種蔑視一切的傲慢……
可不就是他們仙秦的作風嗎?
越是如此,王離越是討厭這樣被人赤裸裸的征服,輕蔑的毀滅。
“你們剛剛復活,身軀雖然還陽,但心猶然還是死寂。”
徐福看到王離不服氣的眼神,指着他道:“看看你吧!若非戰意還在燃燒,腦子和做鬼的時候又有什麼不同。”
“現在,先做人!燃燒起生命之力,創造出人才有的造化。這才讓你真正活了過來,王將軍,你現在覺得你是人嗎?”
王離哈哈大笑:“恨不得馬上去幹兩個小娘們,難道這還不算活人?”
徐福點了點頭:“沒錯,就是這樣!”
他指着外面的天地:“你們看,下雪了!”
此刻天地之間,頭頂能看見日月合璧,星斗浮現的星空之下,不知什麼時候飄起了淡淡的雪花,滾滾的雲漸漸遮住了天空。
天地之間,點點白花飛舞。
漸漸的遮住了眼前,漸漸的囊括了天地,一片寂寥!
燕殊站在崑崙墟上,伸手接過一片薄薄的雪花,卻見那雪花並非尋常時候,六角有規律的樣子,而是長長短短的冰棱構成了一種神秘莫測的韻味。
那是符!
符者天地之精神,籙者鬼神之靈信。
符能法天地,籙能通鬼神。
文則是生靈智慧之流珠,萬物得天地之精神,謂之“符文”,得鬼神之啓召,謂之“籙文”。衆生源於天地,所以凡是有情衆生,必定見符文而知意,而小小的一枚符文,卻包含着無量大的信息,卻使衆生知意而不知真意,燕殊這般的道門羽士,能領會一二。
這枚雪花包含的符文,卻似一個乾卦。
乾以坤應,然後其中大有……
最後雨中一個橫山。
正是——“天地有雪!”
此符名爲天地有雪。
漫天飛舞的雪花每一枚都蘊藏着卦象,都書寫着天地的精神。…。。
自古以來,向天地自然學習的先輩前人,無以計數,其中有大智慧、大毅力者也是數不勝數,他們對天地精神的領會,自然也是有所差別的,反應到符文上就有龍章、有鳳隸、有龜紋、有鳥篆、有蟲書、有蝕文、有蝌蚪。
而此符可以爲‘雪文’。
漫天飛雪便是漫天的符文,書寫着一切。
燕殊無法接過每一篇雪花,也就無法看盡全部的符文。
他神念所籠罩之下,心劍感應之下,只能察覺這籠罩天地的漫漫大雪在書寫一片驚天動地,傾訴天地一切造化的文章。
他將那無窮的符文組合,竟然都不如落入他掌心的第一片雪花作爲這篇文章的開頭更貼切。
“天地有雪!”
“此文名爲——天地有雪……”
雪花越發暴烈地飛舞,那紛紛灑灑而下的符籙落在仙秦化爲兵俑的將士身上,只帶來微微的一涼,便已經融化。
王離將雪花抓在手裡,也只感覺到一點潮溼,隨即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徐福接過雪花,目光中滿是戰意,重瞳早已經徹底合一。
從這點來看,錢晨以不死藥爲引,爲徐福煉製二心簡直太成功了。
他快要把那個蓬萊老祖徐福給煉化了!
“天地有雪,以天地萬象爲符文,祭煉你,祭煉我,祭煉仙秦大軍將士,甚至祭煉周天星艦和金人!”
徐福看到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周天星艦之上,落在金人身上,落在萬事萬物。
終於曉得那人囊括天地,氣吞萬物的造化之心。
以符爲雪,在天地之間降落一場大雪,祭煉其中的一切,雪花落在你我身上,落在金人星艦之上,轉眼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但那一片文章不會消失,那天地的精神不會消失。
隨着積雪,天地間的一切都會被祭煉。
如果說,先前以不死藥鯨吞仙秦,虛實生死的轉變是他丹道造詣的代表。
那麼這場雪就是符,紛紛揚揚的雪花之中,每一枚都是不同的符文,這一刻無以計數的雪花便是他書寫天地無以計數的奧秘,徐福身爲大方士,縱然掌握無盡神通造化又如何?
縱然能畫出天符真符又如何?
他能畫出這場雪嗎?
縱然是天符真符,又豈能書寫此刻天地有雪的萬一?
“哈哈哈哈……”
徐福欣然長笑,彷彿又回到昔年方仙道召集一衆道統,欲與天地比造化的時候,大方士紮根於心底的驕傲,讓他對着飄飄灑灑而來,囊括天地的一枚‘天地有雪符’,露出由衷的笑意。
“煉生死爲丹,書漫天大雪爲符,祭天地以爲器,囊萬物而成陣!”
“丹、器、符、陣!”
“百般外道造化,融匯唯一,這便是你顯露的手段嗎?”
“蒼茫造化行於衆人頭頂,如蒼天!”
“那我仙秦的回答便是,匯聚衆人如火鍛鍊熔爐成鋼,此爲人!”…。。
“人定勝天!”
造物道果再次浮現。
這一次,周天星艦之上,復活而來的衆多仙秦工匠,諸多兵俑軍人,俱得了那造物道果落下的加持。
雷公揮舞釘錘,天工燃燒起熔爐,天女架起織機,農夫揮舞鋤頭。
有人從星艦下方的虛海之中打撈起幻象一般的海水,有人接過虛幻的布匹和神金,這一刻,在徐福的造物道果之下,原本虛幻的一切之中,驟然加入了真正的‘人’。
щшш •тт kΛn •¢Ο 有感情,有執着,燃燒着氣血和生命,並不像道果中烙印的井然有序的生產,而是喊着號子,肌肉碰撞的人。
鐵錘敲打之下,雪花被融化。
衆多仙秦軍士在王離的帶領下,一枚一枚將制式符文,烙印在金人,在星艦的表面,也將自己的精神,自己的骨血一錘一錘敲了進去。
任由外界大雪如何漫天,落在那星艦之上卻只有融化。
衆人燃起心頭的一點火焰,抵禦着天地之間無窮無盡的寒氣入侵。
漸漸的漫天的飛雪將大海冰封,將歸墟幻海,將一切都積堆成雪,天地被這枚天地有雪符祭煉成了一個法器的胚胎,那是一口丹爐。
一口以天爲蓋,以地爲銅,以廣闊無邊的歸墟幻海爲火的丹爐。
幻海之水,在仙秦工匠的敲打之下,血氣充盈其中的虛幻,真實的鐵水和神金便如流水一般的鍛造而出。
丹沉子悄悄來到了崑崙墟下,掬起一捧海水,卻見手中空空如也。
諸多道統公認,幻海之水乃是萬界落入歸墟之中時殘留的種種幻境匯聚而成,乃是一種幻覺,其中沉澱無數年,這些幻象之中最爲精粹的那一部分纔會沉澱爲真實,化爲種種天材地寶。
但如今仙秦流水一般抽取幻海之水,然後工匠揮錘打造,造物道果無數幻象跟隨,便能將幻海之水,打造爲真實存在的東西。
已然完全顛覆了丹沉子的認知。
“煉虛爲實?”
“化無爲有?”
“還是借假修真?”
丹成子跪在幻海之前,抱着腦袋大喊道:“我不懂,我不懂啊!爲什麼我看不懂……”
“太上丹書?天工秘冊?造化天經?”
“我爲什麼看不明白?我爲什麼領悟不了?”
他猛然仰頭,卻看到頭頂的大雪紛飛落下,無數符文此刻從天地而生,又落於天地。
唯一多的,便是天地有雪時那冥冥的一點精神。
周圍的天地宛若法器一般,似乎有一重重禁制生成,那是大陣,是符籙,是法器,他看到了有人灑落真符,祭煉天地。
丹沉子再次趴下,一頭扎入了海水之中。
他赫然看見宛若幻象的海洋之中,無數大雪紛紛落下,落入海中消融。
卻有絲絲縷縷的冰晶在海水之中生長,卻有幻象一般的海水,在大雪之中化爲真實,他側耳傾聽,天地中的這一場大雪,將虛幻化爲真實,將天地祭爲一器。…。。
丹沉子終於跪了……
此番仙秦方士和那尊神秘莫測的存在演示的造化之道,已經超乎了他一切想象。
雪中的一切漸漸真實,海水翻騰着,化爲浪潮。
翻卷拍打在周天星艦之上,泛起的白色泡沫,一枚一枚的破裂之中,確似其中無數禁制重組,破滅,每一枚泡沫的產生破滅,皆如一件禁制圓滿的法器,祭煉、毀滅。
天地落下的符文已經無以計數,它們不會消失,而是化爲了世間萬物。
幻海之中宛若泡沫一般轉瞬即逝的幻象,被煉化爲物質。
時間!
空間!
元氣!
乃是抽離一切之後的存在,具被煉製成一器。
徐福在無數工匠之中穿行,其中有道果烙印的,也有重新復活的真實工匠,但唯有那些真實的工匠,纔會帶給道果之中的那些虛影,那一絲至關重要的——變化。
周天星艦龐大的禁制,在仙秦軍人的維護下運轉。
徐福腳步微微一頓,朝着周天星艦無數複雜禁制變化中的幾枚符文看去,旁邊的元神大匠連忙道:“外面的雪花真符落上去,確實會修改其中的禁制!但我仙秦法度嚴謹,許多匠人都將周天星艦的禁制背了下來,縱然道果之中銘刻的禁制會被這場大雪修改,但我等由身軀記下的不會變!”
“雖然我等人數有限,可得了大方士的道果加持,每個人都可以化身億萬,不怕修補不過來。”
“可是周天星艦禁制的運轉還是漸漸凝澀……”
徐福點了點頭,但依舊凝重的看着周天星艦和外面暴露在大雪之中的金人的禁制構成。
他搖頭道:“不是禁制出錯了!”
“是這片天地……”
徐福微微擡頭,凝視着漫天大雪充沛的天地,道:“這片天地被人祭煉爲器,大道也隨之扭曲,修改。我等就如同被收入其他人的法寶中一樣,所有的物質、元氣、乃至大道,都隨着人家一念而改變。”
“這怎麼可能?”
元神大匠不信道:“周天星艦乃是在諸天界海之中作戰的兵器,早就考慮到大道法則和諸界環境的變化,所煉的諸天法禁乃是從諸天混同的道理之中提煉出來的,便是九幽天界都能橫行無忌!”
徐福看了他一眼,道:“你說的諸天法禁,正是我和諸位同道聯手所創!”
“周天星艦和金人的禁制漸漸失效,要化爲死物頑石,自然是因爲這片天地蘊藏的道理已經開始超出諸天共同的那些法則。甚至……”
徐福點了點元神大匠,讓他看看自己的修爲。
“我的境界在退轉!此方天地,真的變了!”元神大匠不可思議道。
徐福凝視着自己漸漸運轉艱澀的道果:“莫說是你的,就連我的造物道果其中的許多道理也被這片天地證僞,如此種種不諧積累下來,我的道果,亦會跌破圓滿!”…。。
“但道果會被證僞,元神之道確不會。”
徐福拍了拍肩膀:“人更不會!”
“只因人和元神乃是太上合道後銘刻在大道中亙古不變的錨點,只要人在,區區被扭曲修改的法則,區區禁制,我們跟着一起改,一起變就是!”
王離也點頭大笑道:“天地這口烘爐煉我們,煉得我們如鋼如鐵,一身硬骨頭……”
“丹、器、符、陣祭天地,一口烘爐煉道果!”
徐福負手道:“我終究是錯了!若非你們,若非有衆人同心,即便成了天地間最偉大的道果,亦難敵天地的改變!契合天地而成的大道被天地背棄後便一無所有。有人以自身的大道和造化祭煉天地,我至今未能參悟其中的玄機。”
“我的造化,我的道果,本就是和仙秦一起鑄造的。”
“但背棄了仙秦之後,它就成了死物,我卻依然沉溺於它的偉力,卻迷與道果的虛妄之中。如今它再次活過來,縱然天地煉它亦不能摧毀,這才讓我明白了什麼是真實!”
“我才知道,的確走錯了路!”
王離沉默許久,突然開口道:“我們贏了嗎?”
徐福悵然一笑,搖頭道:“不,我們被煉成了銅,煉出了他想要的造化。”
崑崙墟上,燕殊凝視着這一切,突然朝着地上啐了一口。
“這種不做人的事,果然只有師弟那不做人的魔性幹得出來,再這樣下去,我都要轉而支持仙秦了!”
燕殊嘟囔道:“人定勝天,總比自以爲天好多了!”
“徐福自始至終就沒有被師弟當成什麼威脅,全視爲磨刀石,墊腳磚,甚至是造化大藥!只能說,在不做人這方面,師弟遠遠超過了徐福,唯有他的魔性才能與之相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