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渝州市到江陽市的江輪,沿長江一路而上,李君閣坐在江輪二層甲板上,叫來服務員泡上一杯三花(蜀都省老百姓對三級茉莉花茶的暱稱),吹着江風,欣賞兩岸竹林溪流,江灘怪石,中途停靠時看着碼頭人來人往,挑魚買蝦,覺得特別親切有趣。
一路走走停停,江輪終於在夾川停靠,李君閣拎着自己的小行李包下船。
沿着石階向上,出了碼頭,出現在李君閣面前的景象有點讓他發懵。
這幾年夾川縣變化極大,沿江修建了濱江大道。
現在江水水位很低,露出了巨大的江灘。
大道對面,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格擋了視線,走了幾步,兩條雙向六車道的大路交錯成一個十字路口,道路兩邊都是店鋪商家,熱鬧非凡。
“我的個去,難道哥們的菜鴿子小名還得帶回老家來?”李君閣努力將眼前的景象跟記憶中的夾川老街對照回憶了半天,愣是匹配不上,沒辦法了,只得摸出手機撥了個號碼。
“喂!八婆,啥,我回來了,我在哪?我也不知道在哪,剛出碼頭,往前走了幾百米的十字路口那裡,噢,好,我就在這裡等你唄。”
收起手機,在路邊站了一會,一輛灰色的奔騰b50就停在他身邊,從車上跳下一個傢伙,濃眉大眼,梳着顯老的大背頭,啫喱水把頭髮漿得八風不動,穿着白襯衫,黑西褲,一雙黑皮鞋擦得鋥亮。
來人直奔李君閣,一把抱住,激動地大嚷道:“李二皮!你龜兒總算想起回來了!老子這都多少年沒見了你了!”
李君閣也挺激動,把來人的後背拍得啪啪響,“王八婆!混得不錯啊,整得人模狗樣的,你這頭型,蒼蠅上去都打滑,車也開上了,單位給配的吧?挺好挺好。”
王八婆大眼一瞪,“滾!不準再叫我這個小名,老子現在是政府機關大公務員曉得不,要注意影響!叫我王從軍!還有你家單位用這破車?這是老子的私車,現在抓公車私用可嚴了!”
李君閣嬉皮笑臉:“哎喲我的大主任,以爲穿上馬甲我就不認識你了?趕緊帶大爺去吃飯,船上灌了一肚皮三花,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我們邊吃邊聊,你買單。”
王從軍家族在夾川縣小有影響力,這娃在高中時與考入縣中學的李君閣同班,算是李君閣在班上幾個鐵桿之一。
兩人基本上在校期間,李君閣就住在王從軍家裡,放假期間,王從軍就住在李君閣家裡。
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這傢伙大學畢業後家裡將他弄進了政府機關,現在已經是政府辦公室副主任了,算是班裡混得比較好的同學之一。
王從軍哈哈一笑,道:“買單今天還輪不到我,剛剛給豬兒蟲打了電話,他說在吃飯那地兒碰頭,叫我帶你過去,有他這土豪在,我們敞開吃。”
李君閣拉開車門,一邊往車裡鑽一邊說道:“六合豆花飯,吃撐死也花不掉他幾個,這頓不能算,快走快走,一說起我口水長流。”
六合豆花飯是夾川特色,淵源還是來自就是鹽道的船幫和馬幫。
在夾川接到井鹽,船幫下渝州,馬幫入黔南,所以六合豆花飯還留有速食,管飽,經餓,味美的特點。回鄉的夾川人第一頓飯必定是這個。
很快,車停在一個飯館門口,飯館不大,但是吃飯的客人不少,門口上掛着一個小木招牌,上書“六合耀春”四個行楷小字。
所謂“六合耀春”也有個名堂,即一碗豆花,一碟蘸水,一碗窖水(也就是煮豆花的水),一碗飯,一碟小泡菜,一小壺酒,老講究就這六樣,合稱“六合耀春”。當然隨着居民膳食結構的變化,也開始引進肉食,主要分成“大蒸籠”和“小蒸籠”。
“大蒸籠”是指的一碟一碟的蒸菜,放直徑一米多的大蒸籠裡蒸着,一般兩個大蒸籠累在一起,能放七八十碟蒸菜,碟子不大,直徑十公分的樣子,主要是甜燒白和鹹燒白兩樣,每個碟子不多不少八片肉,剛夠一個人吃。
“小蒸籠”又叫“鮓籠籠兒”,其實就是小小一籠一籠的粉蒸肉。
大鍋上倒扣着一個木盆,木盆上打着幾個汽孔,每個汽孔上都摞着一摞小小的蒸籠,蒸籠只有小碗大小,每個氣孔上的蒸籠裡對應的菜品各有區別,一般有粉蒸肥腸,粉蒸排骨,粉蒸牛肉,粉蒸羊肉幾個品種,食客可以按自己口味挑選。
小蒸籠還有個特色是小二哥的手法。
每摞蒸籠得隨時控制火候,控制方法就是小二哥一會將上層的籠籠兒調到下層,一會將中層的籠籠兒調到上層,全憑記憶跟時點控制,保證每一籠“鮓籠籠”都口感剛剛好,不溏不幹。
小二哥的動作乾脆利落,如行雲流水,讓食客歎爲觀止。
“六合耀春”小店生意火爆,乾脆在街邊也支上了一張張小木桌,一個胖子霸着一張小桌子,見到李君閣王從軍兩人下車,趕緊起身迎了過來。
“哈哈哈,豬兒蟲,你娃怎麼又胖了?現在真是名符其實了。”李君閣一見來人,立刻笑開了花。
豬兒蟲大名叫朱朝安,也是李君閣同學,家裡開着一個建築公司,他畢業後就在家裡的公司裡幹,現在也算夾川縣小名人了。
李君閣在渝州時接待過他幾次,給他引薦過幾個搞設計的同行,偶爾幫忙審審圖紙,設計下小區花園什麼的,也沒談錢,每次就是幾瓶老酒的事,雙方都認爲對方可交,畢業後的交情反而比高中時更深了。
朱朝安苦着臉對李君閣笑道:“哎,每次見到你倆都自卑,這世界都快沒胖子的活路了,你說我跟王八婆都是天天搞接待,他娃就是不長,我卻跟吹氣一樣,氣不氣人!”
三人沒有入座,而是直接進店,開始調配豆花蘸水。
這裡也有個講究,夾川六合豆花蘸料非常複雜,醬油是放置香料熬製的,另外還有香蔥末,薑末,蒜末,大頭菜末,幹辣椒,糟辣椒,油酥辣椒,香油,花椒油,生菜油,木漿子油,辣椒油,香菜,萸香菜,五香油,芝麻,花生碎,豬肉臊子,還有雞精,味精,鹽等調味品,糖林林總總的二三十種。
由於調料繁多,所以可以出來的口味也非常繁複,於是豆花店老闆一般都只打個底碟,就是大家都要用到的幾味調料,其餘的都由食客自己是口味添加。
也是六合豆花的一大特色。老食客調出的蘸碟齒頰留香,回味悠長,遠不是新食客可比。
三人都是老夾川,熟門熟路,一邊往自己碟子里加調料一邊就聊上了,朱朝安說道:“二皮,這次回來,準備待多久啊?你可是有好幾年都沒回來了。”
李君閣挑了點萸香菜放到碟子裡,說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把渝州的工作辭了,準備好好休息一下,我想起碼半年起吧。”
王從軍說道:“其實大城市幹着也沒啥勁,老說我們生活節奏慢,其實大城市裡的人每天交通上就得浪費倆小時,我們只是把這兩小時用到了休閒上,所以顯得慢而已,哈哈哈。現在縣裡發展得也不錯,好多外地打工的都回來不出去了,聽說廣府省那邊都出現民工荒了,今年都聯繫縣裡的勞務輸出公司好幾回了,縣裡還是組織不出足夠的人手。”
朱朝安也說道:“就是就是,哪裡幹不行,不說別的,憑老弟你的能力,如果願意到我公司屈就的話,怎麼着一個副總是跑不掉的。二皮,你考慮下不?”
李君閣道:“再說唄,我先休息一陣,如果不再出去,說不得就要投靠老哥你啊。”
三人端着蘸水回到桌邊坐下,老闆已經端上了三碗豆花三碗米飯,米飯是二鍋飯,就是先將大米放鍋裡煮,煮到七八分熟還有一點米芯的時候撈出,放入蒸籠蒸熟,這樣的米飯鬆散芬芳,粒粒分離,配豆花正合適。
豆花是膽水豆花,就是用“膽粑”即硫酸鎂溶於水作爲凝結劑,點入豆漿中凝固而成,這種豆花綿密有韌性,相比石膏豆花,更符合夾川人的口味。
李君閣夾起一塊豆花,蘸着蘸水放在米飯上,刨了一口進嘴裡,閉着眼睛嚼了一會吞下,睜開眼睛說道:“生菜油,萸香菜,嗯,夢都夢到幾回了,還是老家的味道好啊。”
是不是老食客,就看飯後的蘸水碟子就知道,老食客是越吃碟子越幹,卻能保證從頭到尾蘸水濃度都一樣。
而新食客則是越吃越稀,最後碟子裡全是碎豆花跟豆花水。
朱朝安飽含同情,煞風景地說道:“看看,看看,大城市都把人折磨成啥樣了,吃個豆花飯都像要吃哭。”
李君閣一瞪眼,“滾,老子這吃的是鄉情,你娃不懂。”
王從軍有叫了兩個鮓籠籠兒,一個鹹燒白,向李君閣和朱朝安道:“我還要上班,不能喝酒,你倆要不要來點?”
六合豆花飯源自鹽幫,鹽幫在夾川歇息一腳後,西入滇,南入黔,東下三峽,哪條路都不是好路,出發時時日很早,天氣清冷,所以飯時一般會配二兩白酒,一是禦寒,二是壯行,所以此地早豆花配酒也是習俗之一。
一個人喝稱爲“早單碗兒”,兩個人以上就稱爲“跟斗酒”。
夾川人生活閒適,九十點出來吃早飯也是常事,路邊豆花館裡常能看到老頭們一口豆花,一口酒,一頓早飯能吃到中午,夾川人都不以爲怪。
李君閣說道:“今天還是算了吧,我下午還得坐船回家,喝了酒再搖起來,更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