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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三十年深秋。
豆大的雨滴打在屋檐下,發出了碎玉般的聲響。大楚的京城到了深秋便溫度直降,下了雨後,那股寒意更是轉變成了侵入骨髓的溼冷。
屋內燒着暖爐,依舊溫暖如春。
雲夕看着斷了一隻手臂的清荷,和被她抱在懷裡保護着的小男孩,神色複雜。清荷原本就是元靈犀生前的心腹,元靈犀臨死之前將一半的勢力交給了她姑姑,讓她好好撫養自己的兒子,另一半則是送到雲夕這邊,留作後路。
清荷懷裡的這男孩,模樣清俊,同元靈御有幾分的相似。
不用清荷開口,她便已經知道這位今年十一歲的男孩身份——元靈犀和元靈御的兒子元澈。
“怎麼受了傷?”
元澈抿了抿脣,神色難過中帶着一抹的堅毅,“清荷姑姑是爲了保護我才受傷的。”
雲夕問道:“怎麼回事?”元靈御到現在也就只有元澈這麼一個兒子,肯定會好好保護他的,再說還有長公主呢。
她目光落在元澈身上那一身爲了不引人注目而特地換上的麻布衣服,想起了對元靈犀的承諾,嘆了口氣,語氣溫柔了下來,“肚子餓了吧?你喜歡吃什麼?”
“都可以。”元澈或許是剛來到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還有些拘謹和提防。
清荷低聲說道:“雲夫人是可以信任的人。”對清荷而言,公主選擇信任面前這個人,那麼她也會信任她。
雲夕吩咐廚房去做了幾樣比較容易消化又暖胃的飯菜,又令人帶他們兩個下去梳洗一下。清荷身上的傷口不少,也得好好包紮纔是。
梳洗外加吃飯也用了半個時辰的時間,再次出現在她面前的元澈穿着墨綠色的素面錦緞袍子,眉眼似乎也柔和了幾分。
清荷牽着他走過來,深呼吸一口氣,說道:“殿下駕崩了。”
“咦?”雲夕呆了一瞬後,反應過來,“元靈御死了?”
這麼快?雖然這些年來,她和雲深一直努力給元靈御找麻煩,也成功了好幾次,讓他無暇跑來算計他們。當時最嚴重的一回也就是讓他重傷罷了,雲夕還真沒想到他會一命嗚呼。
她眉頭微微皺起:這幾個月她記得沒有針對元靈御的新行動啊。
清荷說道:“陛下在今年的秋狩中被刺客所傷,那劍上塗抹了毒藥,在十天前便去了。”
雲夕皺眉,“我還沒收到消息。”這樣的大事件,南陵那邊的探子肯定會第一時間送出來的。
清荷冷冷道:“因爲這消息被壓了下來,大家都以爲陛下沒死。長公主他們準備了一個替身,現在正冒充陛下擔任南陵的皇帝。”
雲夕皺眉,“長公主這是打算自己登基爲王嗎?”
“並不是。長公主的孫子葉森自有經天緯地之才。去年長公主更是遇到了一個相師,說葉森至尊至貴,長公主便起了那心思。這才策劃了那一場的刺殺……”
雲夕總算明白清荷爲何會受傷,甚至還斷臂了。追殺他們的應該就是那位南陵長公主。元靈御若死,作爲太子,元澈便有着身份上的天然優勢。就算長公主能讓冒牌貨親口將皇位傳給葉森,但肯定會引發別人的懷疑。
除非元澈這個攔路虎死了……
雲夕問道:“那長公主可知道你和元澈過來我這邊?”
清荷語氣平靜,“她知道我們逃入大楚,卻肯定猜不到我們投奔雲夫人。”
畢竟當年元靈犀對雲夕的恨意可是衆所皆知,一次又一次想要置雲夕於死地。正常人哪裡想到,在元靈犀生命的最後,她們反而握手言和了。因此雲夕這邊的確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點點頭,說道:“我令人給元澈做一個面具,元澈便暫時以遠方親戚的名義在我府裡住下。”雖然她也可以讓元澈躲在小莊子中,但小莊子的護衛工作肯定比不上她府裡,還是放在眼皮下安心一點。
“過幾天,我會尋一個女子冒充元澈的母親,然後再讓他們上演上門打秋風的戲碼。”
清荷點點頭,她知道她斷了右臂,特徵太過顯眼,不宜隨意出現在人前。
雲夕看着沉默不已的元澈,不得不承認這孩子的確挺可憐的。原本按照元靈犀的計劃,他能夠平安富貴地長大,然後按部就班地等級。誰知道長公主並不滿足於單純的從龍之功,直接選擇了弒君。元澈在一夜之間失去自己的父親和庇護,若不是還有忠心耿耿的清荷,這條命早就沒了。
她語氣溫柔,“你放心,在這裡沒有人會傷害你。”
雲夕之所以幫助元澈,一方面是源於對元靈犀的承諾,另一方面也算是一種政治上的投資。若是元澈躲過這一劫,憑藉着大楚對他的恩情,將來他上位以後,兩國的邦交也會轉好。
元澈點點頭,“謝謝雲夫人。”
雲夕伸手揉了揉他的頭,元澈沒有躲開。
……
很快的,元澈便以“白暉”的身份進入了雲府。身上設定是雲府的遠房親戚,因爲父親去世,所以母親“白氏”這才帶着兒子試着投奔雲府。
白氏本身是白衣教的一個女子,那女子原先就有過一個兒子,早夭了後被婆婆嫌棄剋夫克子,將她趕了出來,後來加入白衣教。或許是想到了自己那早逝的兒子,白氏移情到元澈身上,對這個便宜兒子十分慈愛,至少在外面面前是不會暴露痕跡的。
珠珠對於來了一個小哥哥也十分高興,她這個年紀正好爲人師,珠珠的武功是被雲夕和雲深兩人親自教導的,即使面對江湖上的二流高手都不會輸,更別說是在這方面只是尋常的元澈了。於是每天難得抽出一個時辰時間教元澈練武。
元澈也喜歡珠珠這個精緻得不像真人的小妹妹,甚至還將珍貴的碧蟾送給珠珠。這碧蟾通體碧綠如翡翠,更是解毒的聖物。這件東西明顯是元靈犀留給元澈的,只是卻被元澈拿來送給珠珠。珠珠也不知道這碧蟾的價值,只覺得好看,每日當做寵物養着,讓雲夕看了又好氣又好笑。
不過兩個孩子關係好,雲夕也高興。
對於這件事,唯一不高興的便是天湛了。
在他看來,珠珠妹妹口中的暉哥哥真是太討人厭了。
白暉名義上是打秋風的窮親戚,但骨子中卻擁有着南陵太子該有的傲氣和風骨,對上楚天湛一點都不示弱,可謂是針鋒相對,鬥得旗鼓相當。
最後珠珠煩不勝煩,乾脆去找小她一個月的弟弟溫堯玩耍了。
雲夕覺得這大概便是所謂的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了,不免有些好笑。
她現在也已經三十歲了,看着這些小年輕吵吵鬧鬧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與此同時,南陵那邊的消息也不斷地送了過來。比如長公主同樣安排了一出“元澈”在大庭廣衆之下落水身亡的戲碼。至少在南陵人眼中,元澈已經死了。
那冒牌貨元靈御也一副悲傷到了極點的樣子,纏綿病榻,便下旨暫時讓長公主料理政事。
雲夕估計着,再過一段時間,這冒牌貨就要“病逝”了,而南陵的皇位也會順順當當地落在長公主身上。
不得不承認,這位長公主的手段還是頗爲厲害的。清荷在將元澈平安送到她手中以後,便返回南陵,打算用手中的勢力和長公主進行博弈。另一方面,她也是爲了吸引長公主的目光,好讓躲在雲夕這邊的元澈平安無事,可謂是用心良苦。
有清荷在,雲夕對南陵的情況可謂是瞭如指掌。
在十一月初的時候,她收到了駐紮在南陵將近十年的立夏所送來的一條消息。
雲夕在看過紙條以後,直接燒成了灰燼,起身去書房尋雲深。
雲深此時正在繪畫,畫的還是他們一家四口。
雲夕沒有打擾他,而是等他畫完了以後,才說道:“葉森,不是長公主的孫子。”
元澈的身份雲深也是知道的,他先前同樣支持雲夕的做法,那便是保護元澈,並且不着痕跡地加深他對大楚的好感,將來扶持他上位。
“難不成是長公主的兒媳婦紅xing出牆了?”雲深難得開了一回玩笑。
不過這事的確有些啼笑皆非,長公主是爲了這個孫子才起了大逆不道的想法,結果這孫子反而不是她的血脈,她所做的一切便成爲了所謂的笑話。
雲夕說道:“並不是,而是那位駙馬爺弄的鬼。”
那位駙馬爺便是長公主的丈夫葉子書。這位葉子書當年是南陵第一美男,所以纔會將長公主迷得七葷八素的。而且葉子書在娶長公主之前,便已經有了妻兒。偏偏長公主對他一見鍾情,尋死覓活要嫁給他。
葉子書那時候的妻子是他青梅竹馬的心愛之人,自然斷然拒絕了長公主的求愛。
長公主便將這同心蠱下在了葉子書身上,讓葉子書愛上了她。葉子書的妻子便帶着自己的兒子離開了葉子書,不知去向。當時長公主倒是也想斬草除根,但是卻不曾找到過他們母子。
雲夕將其中的關節說了出來,然後笑道:“雖然不知道葉子書是用了什麼法子解決了同心蠱,他現在明顯深恨長公主害她家破人亡。那葉森,實際上是他嫡長子的兒子,在長公主兒媳婦生產的時候,兩個孩子被葉子書給掉包了。”
“甚至也是葉子書收買所謂的方士,讓長公主信以爲真,加上還有他在一旁慫恿,長公主便起了謀反的念頭。”
“葉子書這是在復仇。”若不是長公主是公主,擁有權勢,加上還對他使用同心蠱,他也不會同妻子離散。
雲夕其實內心有些同情葉子書,畢竟這事本來就是那位長公主做的太過分。
雲夕道:“立夏查出這個消息以後,並沒有告訴清荷,而是第一時間讓人送了過來。”
“所以你覺得,我們是應該告訴清荷,讓她利用這個事實讓長公主一脈功虧一簣,亦或是隱瞞這事,等葉子書將南陵禍害得差不多了,再捅出來?”
前者會讓元澈對他們越發的信任和產生好感,後者則會讓南陵的國力大爲損害,再考慮到元澈,說不定日後只能依附大楚。
雲夕之所以同雲深討論,便是因爲這樣的國家大事她一個人無法做出決定。
雲深淡淡道:“從對大楚的利益來看,自然是選擇後者。”人是善變的,與其將希望寄託在感情上,不如將所有的變數掌控在其中。
雲夕抿了抿脣,說道:“我知道。”
雲深笑了,“你在猶豫,因爲你更傾向於選擇前者。”
雲深依舊一眼便可以看出妻子的顧慮。雲夕性格上並不缺乏狠辣的一面,在面對敵人的時候,更不會有所謂的心軟,若是心軟了,那也是因爲她權衡局勢後刻意爲之的選擇。只是雲夕對於尋常老百姓,卻有着更爲柔軟的一面,即使她現在的身份已經是世人眼中的權貴,但是在尋常的百姓面前卻依舊不會擺架子,更是勒令下屬不許魚肉百姓。
倘若選擇了方案二,那就意味着國家動盪,不少老百姓遭殃。
雲夕沉默了一下,忽的笑了,“的確是這樣沒錯。”
倘若南陵主動侵略大楚的話,那麼雲夕算計起他們便不會這般躊躇。雖然元靈御狠狠得罪過他,但南陵的老百姓可沒有。再加上元靈御也已經身死……
“那麼還是選擇方案一好了,我寫信讓立夏將這消息傳給清荷。”在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她也感覺到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頭。
雲深點點頭,“你也可以將這消息告訴元澈。”
那元澈也十一歲了,在這時代人眼中,已經不算是小孩子了。
雲夕對於元澈的觀感很是不錯,性子雖然有些沉默,卻遠比這個年紀的男孩還要來的成熟許多。只是雲夕覺得他終究是將自己給逼得太緊了點,無論是學業還是武功都不曾放鬆過。
雲夕也將元靈犀原本留給他的那些書籍交給他,讓他看。元靈犀那時候選擇死,一方面是因爲身體的元素,另一方面便是爲了這個兒子。至少她對元澈的母愛是毫無保留的。
元澈收到這份禮物以後,鄭重其事地同雲夕道謝。
弦若是崩的太緊的話,那麼是很容易直接斷的,雲夕索性給元澈安排了一個時間表,並且認真表示,若是他沒按照上頭的行動,她就算打暈他,也會讓他休息的。
即使元澈想要拿回自己的東西,那也得需要一個好的身體。
元澈在府裡呆了一段時間,也知道雲夕一向是說到做到的,爲了避免自己脆弱的脖子受到摧殘,加上他也明白雲夕是爲了他好,所以最後還是乖乖照做了。
珠珠更是得了雲夕的授命,時不時就來“打擾”元澈,好讓他休息一下。
另一邊,清荷雖然收到了立夏傳給她的消息,卻依舊隱忍不發。雲夕明白她的顧慮,元澈就算天賦卓然,終究還是太年輕了點。清荷打的便是給他爭取時間發展勢力的主意。
畢竟只要那消息捅出來,那位長公主就算再愛自己的駙馬,也是無法容忍這樣的背叛,到時候兩人自然就會自相殘殺了。
元澈也同樣贊同她的這個做法,清荷並沒有因爲他的年紀自認爲爲他好而隱瞞他,對他毫無保留。
元靈犀當時留下這個心腹給兒子,也的確是費了不一般的心思。
正如同他們所預料的那般,南陵的人根本不曾想到過雲府的遠房親戚白暉會是南陵“落水身亡”的太子,所以雲夕這邊並不曾受到所謂的干擾,小日子過得清靜悠哉。
唯一讓她有些擔心的便是楚息元的身體了。
在去年的時候,原本被髮配守皇陵的大皇子楚隆去世的消息傳來,楚息元當時便吐出了一口的鮮血。儘管對這個兒子再失望,但是當兒子真的去了以後,依舊大病了一場。
他這些年身子骨便有些不行,大悲之後又生了這麼一場病,等醒來後便大不如往前。身體還沒養好,在今年年初,太后薨,在短短几個月內經歷兒子逝世母親離去的噩耗,楚息元身體就越發差了。
尤其是蘇太后的離去對他而言更是錐心之痛。先帝先是疼愛沈貴妃,若不是沈貴妃的兒子早夭,只怕要廢了楚息元這個太子,蘇太后在宮裡艱難扶持兒子長大,兩人之間的感情不可謂不深厚。蘇太后性子寬厚,即使當了太后,也不愛弄權生事,楚息元對這個母親十分愛戴。
至於今年的除夕宴,楚息元更是直接取消了。
楚息元待他們夫妻兩很是不壞,雲夕和雲深見他身子越來越不好,面上雖然不曾漏出痕跡,心中卻很是擔憂。就連朝廷的大臣們也隨時都做好了他離去的心理準備。
即使雲深的醫術再好,也有人力所不能及之事。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給楚息元開幾個方子,然後盡人事,聽天命了。
因爲這事,這個新年大家都過得不是很痛快。
直到雲夕收到了玉蓉懷孕的消息,這才心情又好轉了起來。
玉蓉這已經是第二胎了,她在前兩年生下了一個兒子,如今又有了身孕,雲夕也十分爲妹妹感到開心。她還從庫房中拿了不少藥材,準備了好些禮物,好送給玉蓉。
這些年來,她和雲深雖然也想再來一個孩子,只是或許是因爲沒有那個緣分,在生了小布丁以後,一直都沒有動靜。雲夕也不是強求的人,膝下已經有了小布丁和珠珠,便已經十分滿足了。
珠珠直接接下了這活計,說道:“娘,我去看小姨好了!我好久沒見到表弟了。”
雲夕笑了笑,說道:“好,記得幫我和你小姨問好。”
“我纔不會忘記呢。”珠珠笑嘻嘻道。
元澈恰好將他這幾日的功課送來給雲夕過目,聽聞此事,微微一笑,“我也陪妹妹一起去好了。”
雲夕覺得讓他外出多走動一下也好,囑咐了幾句後,便讓他們出發了。
只是他們這一走,直到亥時都還沒回來。在一開始,雲夕還覺得只是玉蓉留他們下來吃晚飯,這種事也十分正常的。但是亥時還沒回來就有些不對了。珠珠是個懂事的孩子,就算要在玉蓉那邊過夜,也會讓人送消息回來。
雲夕和雲深頓時坐不住了,連忙派人去玉蓉那邊問一下。
這一問,便發現出事了。按照玉蓉那邊的說法,珠珠等人用過晚膳以後就回來了。按照時間來看,兩個孩子已經失蹤了一個時辰。
雲夕乍一聽到這個消息,感覺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