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六章 鼓

等回到李家溝,匏瓜湖,獨水溪怎麼都得去一趟,《山水同根》必須看一場。

甚至還有不少錯過《干將》或者《紫色大貓》的遊客,在家裡看了電視盒子不過癮,再來這裡體驗一下大銀幕的感覺的。

這麼多的項目走完,只是普羅大衆的常規遊,還有一類人,是來進行深度遊的。

他們是來體驗李家溝人的生活的。

用他們的話說,物質早就自由了,在李家溝,他們尋找的是精神的自由。

跟着民宿的主人體驗這種生活,插花,茶道,陶藝,書法,木藝,漆藝……

聽聽文學講座,美術講座,三教思想講座,去法王寺學學坐禪,去三臺觀學學五禽戲……覺得這樣的生活纔是生活。

甚至就是薰臘肉,灌香腸,養蟲茶,卷石斛楓鬥,哪怕簡單的收收菜,喂喂雞,都是享受。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嘛!

李君閣把這樣一幫子人分成三類,第一類是既愛且好,這是真愛,的確發自內心的喜歡,而且身體力行越做越喜歡。

第二類是隻愛不好,一說起來都是滿嘴嚮往和羨慕,剛過幾天這樣的生活就頓覺無趣,這種是葉公好龍,憧憬的是一種臆想中的美好。

還有一類更可笑,只好不愛,因爲別人覺得我這樣做了不得,所以我才這樣做,純屬爲了裝逼而委屈自己。

阿音見不得李君閣這些尖酸刻薄的評論,給了他一下:“你管那麼多幹啥?來得都是客!”

李君閣笑道:“我管他們幹啥?正事兒還忙不過來呢,明天我可就帶着白大它們上山了,你真的不去?”

阿音說道:“我這裡實在是走不開,你先去吧,等發串串肉的時候我再上來。”

李君閣說道:“你們的規矩可真多,反正我是搞不懂,這次去就只帶眼睛不帶嘴。”

“對了開秧的時候哥大四人組那邊要鬧的話你可得給我頂着,別又說小幺叔不管他們的死活,嬸嬸的架子端起來訓死他們!”

阿音笑道:“哪有你說的這麼誇張。美嫺現在在李家溝,他們有主心骨了,用不着我們操心。”

李君閣就直撇嘴:“還主心骨,奴隸主差不多……”

阿音笑得都不行了:“你就是嫉妒美嫺!人家每年都帶得好好的,去年換成你,可沒少落埋怨!”

說這個怪沒意思的,李君閣只好轉移話題,拿起大刷子:“得了,我去把狗子們收拾收拾,明天上山看育爺爺去。”

阿音說道:“那我去給你挑身衣服,把你也收拾收拾。”

李君閣:“……”

拎着刷子來到後山,吹哨把一羣下司犬招呼出來:“都過來洗刷洗刷,明天要上山去看祖祖了。”

這一通洗就是一個多小時,回來奶奶和老媽又準備了一大包的節禮,明天也要李君閣帶上去的。

第二天一早,李君閣帶着一羣狗上了山。

育爺爺已經收拾打扮好了,見到李君閣帶着狗過來,笑道:“白大它們今天夠精神,好!”

白大是最擅長看人下菜碟的貨,聞言鑽到育爺爺身側,尾巴猛搖一臉諂笑。

育爺爺摸着狗頭們:“今天又要辛苦它們了,不過皮娃得先跟我取鼓去。”

鼓藏鼓藏,這個苗族的古老信仰,當然與鼓有關。

苗家人認爲用大牯牛的皮製成的大鼓,是祖先亡靈所居的地方。

它是一個血緣家族的紐帶和象徵,這種血緣關係的家族,苗家稱“合款”或“門款”,立有“款約”。

其實就類似儒家的宗法,對內維持本族社會秩序,對外對付敵人侵犯。

而“鼓藏節”就是遠古苗民祖先崇拜留傳下來的一種久遠的血緣大家族的集體祭祖儀禮。

究其起源,終究還是離不開擁耶、妮擁宰牛祭拜蝴蝶媽媽,迎來大豐收的傳說。

不過相比於普通的棰牛祭,規矩門檻就複雜太多了。

首先就是大祭之前要有個總首領,稱爲“鼓藏頭”。

“鼓藏頭”可以是世襲的,但如果上一屆鼓藏頭的後代這一次沒有能力擔任鼓藏頭,那就只好重新選舉。

品質好、受人尊重、已婚、有子女、父母健在、經濟條件好、村寨中最古老的家族……各種條件都能成爲入選的理由。

除了符合這些條件外,最關鍵的是要用扎草結的方式來做最後的決定。

扎草結是這方寨子比較流行的一種方式,秋收以後,由祭司主持,符合條件的都來扎草結參加選鼓藏頭,最後看誰結得最長就選誰,這其實是一種占卜,讓神來做最後的決定。

四里八鄉,有實力舉行這次大節的,當然就是懸天寨。

而育爺爺威望太高,寨子裡壓根沒人來和他競選。

因此他理所當然的成爲這一次大祭的“鼓藏頭”。

苗家的鼓也分了好多種,鼓藏節用的是木鼓。

木鼓又分雙鼓和單鼓,一向秘不示人,育爺爺一邊給李君閣講解這些鼓藏節的規矩,一邊帶領着着李君閣,從木樓一個偏僻隱蔽的糧倉裡,搬出兩隻大小相同的大鼓來。

育爺爺一邊用軟布擦拭這多年不用的大鼓,一邊對李君閣說道:“這就是祭祀祖宗用的牛皮大鼓了。鼓身用整段楠木鑿空而成,而後在楠木的兩端蒙上牯牛皮,這是五十多年重見天日啊……”

“我們苗人聚族而居,以血統宗族形成的地域組織,立有‘門款’的各家寨子,稱爲‘鼓社’。”

“因此鼓就是祖先神靈的象徵,所以鼓藏節的各種儀式活動都以鼓爲核心來搞的。”

李君閣看着這兩隻鼓,長度近兩米,直徑有半米,當真是有年頭了。

這麼粗的楠木掏空做鼓,李君閣想想都心痛。

不過育爺爺卻一點沒有心痛木料的意思,摸着已經被磨出一層沉渾包漿的蜜棗色鼓身,有些哀傷地說道:“這是祖輩傳下來的,平時放在久婚無子人家中。據說供奉雙鼓,可使無子者得子,子孫繁衍不絕,因此這鼓一直存放在我們家裡。”

李君閣說道:“爺爺……”

育爺爺哈哈一笑:“沒什麼好遺憾的!阿音雖然不是男娃,可四里八鄉誰能比得上?!等今年祭祀過後,我便將木鼓交給願意供奉的人家。以前那是怕遇着敗家子,不拿祖宗的東西當回事兒呢……”

說完又是唏噓:“我可聽說,好些寨子,連祭祖的木鼓,祭蚩尤的銅鼓,都搬出去賣了……”

“這東西就是祖宗靈魂的居所,皮娃你說,賣這個跟你們漢娃子翻祖墳裡的東西賣有什麼區別?作孽啊……”

李君閣點頭道:“幸好山下有四爺爺,山上有育爺爺,白米鄉那邊的龍舟龍頭,不是就給賣了?”

雙鼓接到也非常隆重,先是把雙鼓祭拜一番,然後阿衝叔送上今年新制好的單鼓。

單鼓比雙鼓小一號,今年用的鼓湊齊之後,育爺爺又領着阿衝叔和李君閣,來到一處山崖,在崖下祭拜上次鼓藏節之後,藏於此處已經朽爛的舊鼓。

這個儀式,稱爲“翻鼓”。

阿衝叔給李君閣介紹:“單鼓爲單隻,比雙鼓略爲短小,祭時現製造現使用。鼓祭結束後,單鼓會送到山間巖洞藏起來,不再取用,任其腐爛。這和我們苗家老時間裡的葬禮類似。”

李君閣說道:“那這鼓藏二字,名頭就是從這上邊來的吧?”

阿衝叔說道:“這個就不太清楚了,不過我們更多說是‘牯髒節’,意思是吃牯牛內臟的日子,不過給你這一說,鼓藏二字似乎更貼切訓雅。”

其實見到木鼓的形制,李君閣已經回憶起來了,這風俗自己在書上見過。

四爺爺收集的《永綏直隸廳志?苗峒篇》,《苗防備覽?風俗考》,裡邊都有過較具體生動的記載。

“苗峒有謂跳鼓髒者,及合寨之公祠、亦猶民間之請醮……”

“數年間行之,亥子兩月擇日舉行,每戶殺牛一隻、蒸米餅一石,男女早集,多者千餘、小亦數百……。

“苗巫擎雨傘、衣長衣、手搖銅鈴召請諸神,另一人擊竹筒、一人擊木……”

“其木空中,二面蒙生牛皮,一人衣彩服撾之……”

“其餘男子各服伶人五色衣或披紅氈,以馬尾置烏紗冠首……”

“苗婦亦盛服、男外旋、女內旋。皆舉手頓足,其身搖動,舞袖相聯、左右顧盼、不徐不疾亦覺可觀。而蘆笙之音與歌聲相應,悠揚高下並堪入耳,謂之跳鼓髒……”

不過文中對苗家這種大量宰殺耕牛嚴重影響生產的祭祖活動,提出了強烈的批評,然後對清政府明令禁止這種風俗鼓呼叫好。

當然這些跟阿衝叔也說不着,翻鼓儀式過後,就該下山接牛了。

苗寨裡的精壯漢子們,全部穿着傳統服裝,早已在遊方場列隊等待,加上寨子裡邊的狗,今天是傾巢出動。

從後山山口翻過去,便是十五里下山通道。

藍青色的大隊伍在山道上蜿蜒,一路上育爺爺給李君閣介紹鼓藏節的種種。

這是苗家的第一大節,一般每十三年才舉辦一次,持續時間長達四年。

正兒八經的鼓藏節,第一年二月申日舉辦“招龍”儀式。全社男女老幼集中到迎龍場的楓神樹腳,由“鼓藏頭“在五彩寶輦下主持“招龍”。

然後這年的七月寅日舉辦“醒鼓”儀式。

第二年十月卯日舉辦“迎鼓”儀式。

第三年的四月吉日,舉辦“審牛”儀式。

第四年十月丑日,舉行殺豬祭鼓儀式,稱爲“白鼓節”,到此纔是“鼓藏節”的結束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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