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客人買了幾樣東西,高高興興地去了,良子嬸這纔回來說道:“皮娃那是在逗你呢!乾孃有句話說得好,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只要他能開開心心地長大就好。”
李君閣笑道:“聽見沒?嬸子比你看得通透,你呀,也別把嬸子累着了,實在不行李家溝小妹崽那麼多,招個服務員什麼的,按你現在的收入水平又不是招不起。”
篾匠叔說道:“我也是這麼跟你嬸子說的,你嬸子不願意,現在我就早上去盤鰲鄉一陣,到這個點兒就回來陪她。”
李君閣說道:“光你陪着不是個事,良子嬸還得在李家溝多有交往。這樣,我讓阿音在村裡通知一聲,良子嬸幫村裡弄個花藝班或者茶道班,估計遊客中心那幫小妹崽肯定會喜歡,這等手藝待民宿弄出來也用得上。”
篾匠叔看了看良子嬸欣喜的表情,說道:“那行,不過人別太多了,就六七個,晚上在江景陽臺那裡玩玩,倒也不錯。”
李君閣起身說道:“那就這麼說好了,對面石頭叔那裡我也去看一看,這小石頭被放出來了沒?”
篾匠叔哈哈大笑:“趕緊去吧!你石頭叔得意得很,估摸着就在這幾天了。”
……
來到對面,別的人沒見着,就見石頭嬸正在晾蘑菇冬筍菜乾豆豉粑。
李君閣偷偷走過去,伸手揪了一小塊幹豆豉放嘴裡:“鹹了點。”
石頭嬸“呀”的一聲嚇了一跳,轉身一見是他,拿手裡的幹豇豆照頭上就給了一下:“豆豉粑都要偷吃!鹹不死你!”
李君閣哈哈一笑,從石頭嬸手裡接過幹豇豆,在簸箕上攤開:“石頭嬸,還是老習慣啊!”
石頭嬸笑道:“你還好意思說我,你在島上曬的那些,石頭嬸都不希得說你!”
李君閣說道:“怎麼敢跟你們女人比這些,比劃個意思糊弄糊弄老外,把摩托車騙到手就算完事兒!”
石頭嬸也笑道:“待會兒可別提你磨那幾個石頭箭頭的事情,你叔說看得血壓都高了!”
李君閣一貫的厚顏無恥:“哎喲!那東西我還真帶回來了,就說哪天帶過來給我叔鑑賞鑑賞呢!”
這時石頭叔出來了:“鑑賞個屁!就你那幾個破玩意兒,還好意思起名字!”
李君閣嚴重不服,振振有詞地道:“我覺得我做得挺好的!不是把野豬都幹翻了嗎?”
石頭叔都氣笑了:“石性都不對!那玩意兒在島上,沒有磨針,就得壓剝!利用它愛裂的特性,一樣能做出花兒來!你拿手磨叫什麼事?!”
李君閣翻着白眼:“吃根燈草,說得輕巧!也沒見你做幾個!”
石頭叔轉身進屋,出來手裡多了幾個東西:“拿去玩兒!”
李君閣接過來一看頓時眉開眼笑:“好手藝!”
同樣是燧石的東西,石頭叔挑揀的都是半透明的那種瑪瑙質的火成岩,將它們都壓剝成了一條條活靈活現的小魚,邊緣薄的部分是魚鰭和魚尾,中間凸起的是魚的身體,壓剝過程中產生的紋理自然形成小魚鱗和魚鰭的紋路,陽光一照,紅的,綠的,黃得,粉的,紫的……從中心的半透到邊緣的全透,漂亮非常。
石頭叔說道:“看到沒?火石要這樣弄,也就一下午的功夫,犯的着磨兩天?誒你小心點,那邊緣鋒利得很,你回去拿個小瓷碗泡裡邊,這就是幾個看着玩的小玩意兒。”
李君閣找來一張紙將小魚都包好:“這東西給阿音,她肯定喜歡!還是石頭叔疼我,回來就有禮物。”
石頭嬸在菜園小石桌旁邊擺上水果點心,端上一壺茶,三人坐下來說話。
石頭叔說道:“這又過去這麼久了,我們的帳也該結了……”
李君閣又趕緊擺手:“怎麼跟對門一樣?我這剛回來,先緩兩天,事情多着呢!”
石頭叔笑道:“這不是自己的那一份,捏手裡感覺燙,對了皮娃,縣裡來人說,想讓我的石雕一起拿去參展,你說行不?”
李君閣緊張道:“什麼展?這東西是我李家溝鎮村之寶,可不能被他們找由頭拿走!”
石頭叔信心爆棚:“手藝都恢復出來了,要再做一套也不是難事兒!不過聽縣裡的意思,是讓我跟小石頭的東西一起送去評那個什麼獎,說是省裡交代的,都來過幾趟了,我只推說這東西是跟你一起研究出來的,得等你回來拿主意。”
李君閣大喜:“天工獎?這麼牛?”
石頭叔說道:“我不知道牛不牛,反正我重做出了門樓號鼓,這輩子已經值了,其它的都是那啥……你說這爺倆一起去參加評獎,我怎麼覺得有些彆扭呢?”
李君閣一揮手:“不當事兒!當年蘇洵二十幾歲纔跟兒子一起讀書,後來還跟他倆兒子一起參加高考呢!這是佳話!不是笑話!石頭叔是誰這麼有眼光啊?看中你的石號石鼓了?”
石頭叔說道:“文化局老古也是老交情了,聽他說是昆吾老兄給省裡打了電話,強烈要求我們爺倆一起參評。”
李君閣一拍大腿:“李老說的那還有啥問題!咦,小石頭的東西做出來了?趕緊帶我去看看!”
起身就要往屋裡鑽,石頭叔趕緊一把抓住:“別鬧!這幾天正出磨工呢,這東西精細,可別影響他!”
拉着李君閣坐下,石頭叔繼續說道:“我做的這兩個東西不小,到時候怎麼運過去還是個問題。”
李君閣說道:“這你就別操心了,李老從我這裡拉石頭回去的時候,就是一句話的事情,那石頭不比這倆石雕來的大?不過這名字倒是得好好琢磨琢磨。”
石頭叔笑道:“這就不是我的事情了,你慢慢琢磨吧!”
李君閣哈哈大笑:“就跟你壓剝小魚一樣,這對我來說就是分分鐘的事情。你看這名字妥不妥啊——石鼓取的是苗寨懸天崖的景,石號取的是五溪河李家溝的景。一個佔山,一個佔水。石雕上的兩個民族世世代代生活在一起,雖然有區別,卻都是民族大家庭的一員。這兩塊石料,都是來自同一個山上,又在同一條溪流裡沖刷了千年。雕出的作品,既有漢家風格,又有苗家風格。所以這件作品,就叫《山水同根》如何?”
石頭叔哈哈大笑:“你這皮娃!真能整!反正我是取不了比這更好的名字來,就它了!”
話音未落,就聽背後一個年輕的聲音也是哈哈大笑:“好名字!二皮趕緊給我的也整一個!”
李君閣轉身一看,正是小石頭。
只見他雙手上全是石頭漿子,袖套圍裙上面也是,頭髮亂糟糟的,眼睛裡面佈滿血絲,眼神卻是清亮得嚇人。
李君閣趕緊將茶杯端過,順手偷偷加了點靈泉水進去,遞給他說道:“這都幾天沒睡了?趕緊去休息吧。”
小石頭接過來一飲而盡,笑道:“也不着急這一會。”
說完走到老石頭身前,恭恭敬敬地說道:“爸,我出活了。”
老石頭心情也有些激動,拉着他的手,又轉身拉着李君閣:“走,一起去看看。”
幾人一起進到小石頭的房間,就見滿屋子髒得不行,臺子上邊都是石末、石漿,空氣中也瀰漫着一股汗味。
石頭嬸趕緊將窗戶打開:“你說要是放你們倆爺子單獨生活可怎麼得了!白大的狗窩都比你這屋子乾淨!”
不過男人們都沒有接腔,而是盯着桌上的一座石雕出神。
這石雕取的是長在嶙峋怪石上的一根湘妃竹斷竹,竹子雖斷,可斷竹底部的竹鞭卻依然倔強的抓着怪石。
怪石順着青珉石天然的紋理,按國畫的皴法鏤刻出棱角,青珉石的石眼,巧妙的變成湘妃竹主幹底部的斑點。
幾枝竹葉,從竹幹上頑強地生長出來,其中的一枝的葉尖,垂着一滴將滴未滴的露水。
露水下方,是一枝新生的小筍,筍殼尖端的幾片橫生小孽上,早掛着一些露珠。
整個石雕惟妙惟肖,給人一種生命在努力張揚的意向。
但是這些都不是重點。
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了竹幹上。
那裡附着一隻蟬,一隻完全寫實的蟬,在努力想從自己的外殼中掙脫。
它已經從殼中脫身了大半出來,卻似乎耗盡了全部的生命力量。
六隻腳,四隻抓在竹幹上,兩隻蹬在蟬蛻上,低着頭頂着竹幹,讓人感覺它正在積蓄自己最後的力量。
蟬的一邊翅膀已經完全展開,翅膀很薄,幾乎透明,上面的脈絡清晰可見。
另一邊的翅膀,由於出殼較晚,還沒有完全打開,現在還皺成一團。
只需要一下,只需要再來最後的一下,它就能突破束縛,重獲新生。
陽光從石頭嬸打開的窗戶照了進來,照在這石雕之上。
石雕所營造出來的濃霧水汽的氛圍似乎被陽光驅散了。
所有人都知道,這隻蟬已經贏得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一場艱苦的抗爭。
它,活了。
李君閣眼睛禁不住溼潤了:“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石頭叔,小石頭,這就是你們一家以及你們的祖上,之前在盤鰲鄉的生存狀態。不管生活多麼艱難,不管命運怎樣作弄,你們的堅持和奮爭一直沒有停止。今天,你們終於脫胎換骨,從此可以笑傲人生了……”
老石頭兩手不住的抹眼睛,可還是抵擋不了眼淚嘩嘩的流:“皮娃你個你狗日的,要不要說得這麼煽情,老子都被你講哭了!”
小石頭也拿起圍裙想擦眼睛,一看全是石漿,又只好放下,任由眼淚洗刷面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