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炮聲意味着鼓藏頭家的牛已經砍倒,砍牛祭典正式開始,各家的舅親們紛紛揮起手裡的長刀,狠狠劈下!
殺完牛的人家,隨即點燃鞭炮。
整個山坡上硝煙瀰漫,火光搖曳,刀光閃耀,血光飛舞,李君閣感覺自己似乎置身在一處血與火的修羅場。
鞭炮聲,鐵炮聲,水牛的叫聲,人的吆喝聲,呼喊聲交雜成一片。
短短几分鐘之後,整個山坡又奇蹟般重新歸於寂靜,除了呼哧呼哧喘氣的人們,全部五百頭牛都被砍倒在地!
鞭炮聲還在山谷間迴響,硝煙已經漸漸消散,可血腥之氣卻濃得化不開一般。
腳下的泥土變得鬆軟,李君閣知道,那是牛血將它浸潤。
加上天光不明,讓人不由得一陣陣莫名奇妙地心裡發緊。
好在人夠多,足以壯膽。
牛砍死後跪在楓木架子前,所有人都不能回家,就地燒起一堆堆篝火,坐在火邊一直守着。
爲了緩解緊張,李君閣便沒話找話,向大祭司詢問起砍牛中的細節。
原來之前先往楓木架子上砍一刀,是要通知創世神祭品獻來了……
原來用竹籤穿牛舌,是爲了不讓牛到陰間告砍牛者的狀……
原來砍牛時將鮮血抹在牛角上,那是表示將泥巴抹在田坎上,使田地固實……
原來在砍牛的時候,如果牛跪下了而不是側倒,就表示上上大吉利……
而且牛的倒向也很有講究,如果牛倒歪了,身體和腦袋偏出一個方向,還要有人拉着尾巴緩一緩,其餘人將其放正……
至於砍牛時下刀的次數,大祭司說至少要砍三次,就算第一刀就將牛砍死了,也要再添兩砍刀。
大祭司笑道:“其實你們會發現,祭祀中都是論單數,從簸箕飯的斤數,祭肉的斤數,酒的碗數……”
說完一指自己頭上的小魚:“包括這個,都是單數。”
參與殺牛的年輕人們還在亢奮而激動,荷爾蒙在剛剛那樣的場景下會自然地增加分泌,這是男性久遠的狩獵本能。
過了半個鐘頭,大祭司站起來,在牛的脖子上又開了一個口子,給牛繼續放血。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李君閣站起身來,打量着自己的周圍。
山裡的黎明溫度很低,不少火堆已經熄滅,還在冒着淒涼的白煙。
光線不足,人的視覺中,顏色都偏於深色,就好像行走於一部渲染成冷色調的電影裡。
整個坡地上,五百個楓木架子邊,或跪或躺着五百頭牯牛!
人們三三兩兩圍蹲着在大牛身邊,低聲而興奮地交談着。
祭司們在楓木架子邊穿行,不時停下來給牛放血。
場面恐怖而神秘!悲愴而壯觀!血腥而震撼!
大祭司站起身來,虔誠地唱起深沉古老的祭歌。
一個個祭司也處理完手尾,跟着加入了吟唱。
充滿宗教色彩的歌曲在山林之間迴繞,平復着人們躁動的心靈。
聲音越來越大,最後形成了近百人的合唱,響遏行雲。
歌聲既是爲祭牛超度,也是向神靈和祖先奉獻的虔誠,祈求他們保佑自己的族人,能享有風調雨順的時節,豐收富裕的年景,平安幸福的一生。
極遠極遠的地方,大大小小丘陵構成的地平線上,終於,一線紅日冒出頭來。
整個山坡很快沐浴在一片紅光當中,灑滿了每個人的身周,灑滿了這裡每一分土地。
土地一片血紅,分不清是泥土的本色,牯牛們的鮮血,還是天外的日光。
天亮了……
李君閣看着壯麗的景象,沉迷在這讓人恍惚的一夜奇幻般的經歷當中,突然被一聲淒厲的慘叫喚醒:“啊——”
回過神來,就見遠處右邊林子邊上的楓木架子旁,人羣開始慌亂地朝這邊跑來,當先一人正是阿衝叔,鞋子都跑掉了一隻:“麻——麻老虎來了——”
果然就見林子邊上出現了兩個半大身影,脖子上帶着黃色的gps項圈,朝着最近一個楓樹架子撲了上去。
李君閣來了個最美逆行,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架子邊上:“滾開!膽子肥了啊你們!”
兩隻霸王猇見到李君閣賊興奮,一邊一個就撲了上來。
李君閣一邊一腳,將近百斤的倆萌虎踢了個翻身,然後蹲下來抱着倆虎頭一通猛搓:“哈哈哈,老大老二你們怎麼跑這裡來了?一晚上鬧騰都沒把你們嚇着?”
倆萌虎拿腦袋頂着李君閣,很久沒見了,實在是開心不已。
李君閣轉念一想,現在正是蜀山野獸回遷的時節,這倆貨已經一歲了,看來是已經開始獨立生活。
不知道人類社會的天高地厚,竟然跑這麼下邊來堵獸道,然後被濃烈的血腥氣吸引而來。
邊上那一羣苗人先是嚇得不行,現在又震驚莫名。
傳言是真的,阿音的老公真是山神託世!老子們今天全看到了!
鼓藏節上出現這景象,絕對是山神的旨意!
既然逮到這倆貨,李君閣便毫不客氣,直接開始日常檢查——爪子,身體,耳朵,眼睛,牙齒……
挨着過了一遍,拍着倆貨的屁股:“這麼健康還想來撿便宜!趕緊滾蛋!”
倆貨當然不肯,賴在李君閣身邊滾來滾去地耍潑。
大祭司戰戰兢兢地走了前來,手裡邊高舉着兩塊剛剝下來的牛皮,來到離李君閣身前兩米的地方,實在是不敢再前進,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將牛皮放在地上攤開,裡邊是兩大塊牛肝。
恭恭敬敬地對倆霸王猇叩了個頭,這才站起身來,低眉順目地倒退了回去。
就在這時,後邊的林子裡傳來兩聲虎嘯,兩隻更大的霸王猇走了出來,正是黑娃和黑妞。
成年紫虎的震撼氣場和威懾力,唬得一羣苗人頓時又退出去老遠,大祭司再也顧不得恭謹的姿態了,轉身就跑,那速度比阿衝叔還快。
李君閣又笑着搓老大和老二:“真以爲你們倆能夠獨立生活了呢,原來還是啃老族!”
黑娃和黑妞來到李君閣的身側,也親暱地用腦袋和身體蹭他。
李君閣將牛肝切開餵給幾隻霸王猇:“嚐個味道就可以了啊!山裡野物那麼多,不準偷別人家的這個,山裡人家養牛不容易!”
幾隻霸王猇吃得津津有味,也不知道聽懂沒聽懂。
等霸王猇吃完牛肝,李君閣拿牛皮擦了插子,隨手一扔,站起來說道:“走吧,我送你們回去,你們在這裡都耽誤大家繼續儀式了。”
說完轉身帶着霸王猇朝蜀山方向走去,留給苗人們一道神祗般的身影和今後註定無數的傳說。
一直將霸王猇送過楓樹林子,李君閣這才急忙回來。
這裡已經迥然不同了,絕大多數人都從寨子裡趕了過來,扛來了一捆捆的樹枝,都是枝葉茂盛的那種,用來鋪墊在地下,正忙着解牛。
解牛這一工作也是由舅家人來做的,主人家並不插手。
見着李君閣過來,幹活的苗人都趕緊停下手邊的活起身,緊張地搓着手,笑容裡帶着一絲敬畏,甚至是……諂媚。
李君閣知道是黑妞一家帶來的效果,也不好解釋什麼,只隨意揮着手算是打過招呼,趕緊回到自家那兩頭牛旁邊。
解剖牛不像砍牛那樣複雜而緊張,也不再有什麼講究,只要三到四個人就可以了。
莊嚴神聖的祭祀氛圍,到此已經轉爲節日的狂歡,神靈享用過豐美的祭品之後,就該輪到人了。
先是用砍刀將牛脖頸砍斷,牛頭留在木架上,牛身則翻放在準備好的那些樹枝上。
然後便是開膛破肚,並儘快將內臟送去讓人洗淨加工起來。
幹活的是少數,更多的則是在周圍狂歡。
歌聲嘹亮,笙音入雲,雙鼓發出低昂雄渾的音響,連年邁古稀的老漢也捏着長煙杆手舞足蹈,男女老幼都在狂歌酣舞,這次狂歡又稱之爲“踩牛堂”,或者“踩鼓”。
接下來,便是將牛肉揹回去,楓樹架子和牛頭也是,很快寨子裡家家戶戶門前敞壩上,都立起了架子和一兩個牛頭。
各種牛內臟菜擺了出來,接下來各家各戶開始吃飯,飯後客人便要陸續回家了。
這叫“散客”。
苗家人的好客此時體現得淋漓盡致,所有的牛肉都分給遠來的客人,內臟也在散客的午飯裡吃掉。
一頭大牯牛,主人留下的只有一個牛頭。
下次鼓藏節還得將它放在門檻外來攔截新牛魂。
因爲這頓飯全是牯牛的內臟,因此很多人把這個節理解爲“牯髒節”,似乎也有道理。
但是苗家人肯定還是喜歡自己的稱呼——“弄略”。
整個村寨都熱熱鬧鬧,每一家都是在分肉,吃喝,送客。
客人離開也有先有後,出來好幾天了,遠的急着回去,因爲牛肉還有個保鮮問題,近的卻也不慌不忙。
主人家不作挽留,總之就是視來禮的輕重,送上一些牛肉和豬肉做回禮。
舅家肯定是來禮最豐厚的,也是回禮最豐厚的,一般都是一條几十斤的大牛腿。
祭司的禮品也豐厚,不管家裡殺幾條牛,每條牛上有三條肋骨是他們的。
一名祭司負責三四家人的祭祀,因此十來條牛肋骨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