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郊外,灞上。
秦琅與褚遂良等崇賢館老師們帶着一衆學生來到灞上,高高的原上,是與京師長安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雖然相距不過數十里,甚至高在塬上能夠遠眺長安。
柯老五是個燒炭的,伐薪砍柴讓他的手滿是老繭,而肩柴背炭又讓他的背駝的厲害,他的臉上滿是溝壑般的皺紋,又多又深。一張臉黝黑無比,也分不清究竟是曬黑的還是被炭染黑的。
“這是太子殿下送給你的雞,這是崇賢館給的蛋和糧。”
一隻蘆花雞,毛都已經拔光了,開過膛破過肚,處理的很乾淨。另外有二十個雞蛋,兩鬥粟米,一匹布,外加十斤豬油。
除了那隻雞是太子養大的,其它的都是崇賢館的錢採購的慰問物資。
柯老五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的這些東西。
“這是太子殿下!”秦琅指着承乾對似乎有些耳背的燒炭翁大聲道。
老頭有些懷疑的看着這行人,他看了看承乾,又看了看秦琅,最後看了看擺在他面前的這些東西,最後嚥了咽口水。
里正趕了過來,很是惶恐。
“柯老五是個一生沒娶過女人的老光棍,燒了一輩子炭,從沒離開過塬上也沒去過長安,他是個羌人·······”里正有些囉索的解釋着。
然後他又衝着柯老五一通連珠炮似的喊話,說的好像是夾着漢話的羌語,按旁邊鎮撫司同來的人解釋,秦琅才知道,原來在灞上這塊地方,有許多羌人,歷朝歷代都經常將一些隴右的羌人安置在這邊。
這些羌人有的是戰敗被俘的,有的是主動內附的,總之這裡有許多羌人,故此這邊許多人說話是半漢半羌,語言比較特殊。
柯老五終於明白這羣人身份的尊貴,於是要跪拜感謝。
秦琅扶住他,老頭高興的抱着那些東西。
“老人家,我們可以進去瞧瞧你家嗎?”秦琅問,老頭請他們進去。其實這所謂的家,不過是個簡陋低矮的茅草屋而已,柴門裡狹窄而又黑暗,因爲是個光棍老漢的原因,屋裡還很贓亂無序。
剛進來的太子承乾甚至被雜物絆的差點摔倒。
好一會大家才適應了屋裡的昏暗。
只一間茅草屋,沒有竈臺,只有一個簡易的火塘,上面壘了幾塊石頭,然後架了一個缺了一塊的陶鍋,火塘邊的牆都薰的烏黑。
火塘另一邊是牀榻,其實就是在坑窪不平的地上砌了些土磚,然後上面鋪了兩塊木板子,下面墊着麥草,上面鋪着幾塊髒兮兮的羊皮,估計是既當牀單又當被子的。
承乾看到那破陶鍋裡是些烏黑的糊糊,勉強能看出裡面似乎有點野菜。
“這是什麼?”
柯老五解釋說這是他的午飯,剛弄好,還大方的邀請太子和秦琅他們一起吃。
“這裡加了蝗蟲幹,還加了把小米,又放了點野菜,還有幾條我摸的泥鰍,好東西呢,美滴很!”
柯老五拿起勺子舀了把自制黑暗料理,很熱情的邀請太子殿下嘗一嘗,還說太子殿下肯定嘗不到這樣的美味。
氣的里正在那裡罵他,“太子殿下啥沒吃過,稀罕你這?”
承乾有些驚慌的後退,他沒想到世上還有這麼難看又難聞的食物,之前在館裡吃的炒麪,他以爲就是世上最難吃的東西了。
真的還沒他養的雞平時吃的飼料好。
柯老五是餓了,他一天就兩頓。如今災情之時,幸好有官府救濟,又帶着大家捕蝗,曬乾的蝗蟲可以磨成粉,摻進捕蝗時發的糧食裡煮成粥,再加點野菜什麼的,那是真香。
燒炭是個苦力活,他一個老光棍力氣也不比以往了,如今這季節又還不到燒炭的時候,所以日子比較苦,好在今年有官府救濟。
“朝廷均田,每丁百畝,老漢你沒有受田嗎?爲何不耕田種地,不比燒炭強嗎?”承乾問。
柯老漢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幾個的牙牀,“均田也均不到俺頭上咧。”
里正有些惶恐的在旁邊解釋,說柯老五年歲大了,家裡窮的連把鋤頭都沒有,再說灞上這邊地少人多,向來難以足授,也就剛開國時分了兩次田,後面就沒田可分了。柯老五雖說是灞上老人,但隋末時曾經被徵召去山東做役,後來流落那邊十年方回,再回來已經沒地可分了,於是便只好重操舊業,繼續燒炭賣。
這個解釋,讓承乾有些不太相信,畢竟他聽到的都是朝廷的均田令、租庸調製和府兵制等基本國策,是一丁授田百畝這些,可現在第一次聽說並不是人人分到田,分到的也不足授。
“老人家,我幫你炒兩個菜吧!”秦琅道。
可老人卻有些捨不得那些剛送來的東西,“有這個粥吃已經很好了,那些留着。”
“那我替你醃一下!”
老漢於是找來一個黑烏烏的鹽罐子。
秦琅瞧了下,是那種雜質很多的粗鹽。
老漢還挺捨不得多放,說抹上點鹽,然後掛在火塘上煙燻便好,至於雞蛋,秦琅也不知道這老頭會不會哪天拿去賣掉換成小米或是其它,畢竟雞蛋現在雖降了價,可還是能夠換錢換糧的好東西,在鄉下那就是硬通貨了。
在老漢家呆了會,承乾沉默了許多。
他還真是頭一次接觸到這種最底層的百姓。
出來後,小胖子李泰道,“這老漢家太髒了,肯定是因爲懶所以沒娶到婆娘,日子才過這麼差!”
秦琅告訴他,“不要這麼輕易的下結論,很多人過的不好,並不是因爲不夠努力,恰恰相反,絕大多數極其努力的人,卻過的都不好。”
這話讓李泰十分不服。
在里正的陪同下,秦琅帶着學生們去了下一家。
一個老夫妻,帶着六七個孩子生活,大的孩子十來歲,小的才三四歲,一問才知道,這些孩子是老漢的孫兒孫女們,是他兩個兒子的孩子,可兩個兒子都在隋末以來的戰亂災荒中沒了。
“媳婦呢?”
“老大媳婦病死了,老二媳婦改嫁了。”
那對老夫妻看着好像七八十歲,一問才知原來也才五十多歲,可老的不成樣子,背駝人瘦。
雖然家裡還有幾十畝地,但要拉扯這麼多個孩子,還是太艱辛了。灞上的地大多缺水,只能種粟,而老漢家裡又沒牛耕地,只能人力,故此是粗耕輪作,廣種薄收,一畝還收不到一石。
今年上半年旱災,幾乎顆粒無收,下半年又遇蝗災。
幸好朝廷先是免了今年的租調,又以工代賑,組織大家捕蝗救災,分了些口糧下來,搭配着蝗蟲煮粥,再配點野菜樹葉,起碼還不用背井離鄉的去逃荒,對於他們來說,這已經是對朝廷千恩萬謝了。
承乾聽着他們一遍遍的說着感激皇帝感激朝廷的話,卻覺得臉上發燒。
他們的日子過的太快了,幾乎就是家徒四壁,老人和孩子們的衣服也是補丁摞補丁,都已經入冬了,可孩子們卻還光着腳,褲腿都吊着,都快到膝蓋了,小的孩子鼻孔總吊着兩條鼻涕·······
“他們太可憐了!”承乾道。
“不,相對來說,其實他們比天下許多人過的還要好一點的,起碼還有個家,起碼現在還沒餓肚子。”
不餓肚子,確實已經強過許多人了。
承乾震驚,目瞪口呆。
“我說的是事實。”
“老師說的不應當是前朝末年時的情景,如今我大唐天下一統,百姓的日子應當都好過了的。”
“相比起前朝末年大家水深火熱的日子,如今許多百姓的日子確實要好過了一些,可也只是相對而已,餓了能有飯吃,困了能有個摭風擋雨的地方,冬天有衣蔽寒,這就是許多百姓理想中的生活了。”
·······
“我想幫助他們!”承乾突然道。
秦琅笑了,孩子能想到這些,就很不錯了。
“你的想法很好,但如果你僅僅只是打算賞賜他們些錢糧,我覺得意義不大。”
“那我要怎麼幫助他們?”
“聖人曾雲,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們若真想幫助他們,那就不僅僅是一時的給予錢糧,而應當是爲他們找到一條長久脫貧脫困的生存之道。”
“比如?”
“比如那個燒炭的老人,年紀大了繼續伐薪燒炭並不能改善他的生活困境,所以你可以傳授他一個新的技能,或是直接爲他找個穩定的活計,比如安排他到崇賢館食堂做個燒火工,或是打更敲鐘的雜工,諸如此類的。”
承乾想了想,他也並不會其它的什麼賺錢技能,但是安排柯老五到崇賢館裡做個雜工,倒是沒問題的。
“我提議,不如同學們今天每人與一位我們看望慰問的困難家庭結成對子,由你們來負責幫助他們脫貧脫困,最好不用簡單的給錢,或是安排個活之類的,這個就算是你們新的社會實踐課,我要求你們能夠仔細的去了解你們幫扶對象的生活,知道他們的現狀,也瞭解他們的過去,搞清楚他們爲何會有現在的困境。然後想出辦法,找出一個能夠改善他們的辦法,記得要做詳細的觀察報告,我會給你們打分的,簡單的給錢或是直接僱傭他們的行爲,將沒有成績!”
秦琅順勢提出了崇賢館的第二個社會實踐課程,孩子們倒是反響熱烈,覺得這個課不錯,躍躍欲試。
“助人爲快樂之本,看來你們都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含義!”秦琅哈哈笑道,“繼續下一家!”
不幸的家庭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如果能被拉一把,確實會有許多人脫離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