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東宮顯德殿裡。
君臣正在議事。
眼看着武德九年也終於在災荒和外患甚至是內亂動盪之中走到近頭了,馬上就是新年,明年就將是改元貞觀的第一年。
從六月初四冒險兵變,再到如今,這半年來每一天都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但總算是過來了,李瑗、王君廓、李孝常、李幼良、劉德裕、羅藝等反叛者,皆被斬殺。
頡利率三十萬騎飲馬渭河,兵臨長安,也被他迫退。
大旱大蝗,飢謹糧荒,也還是咬牙挺過來了。
李世民坐在殿上,聽着宰相們在下面總結,突然有種恍如隔世般的感覺,才做了不過兩月太子,百天皇帝,但卻好像已經耗費半生精力了。
這皇帝果然不好當啊。
一路走來艱難,他這個皇帝帶給天下的並不是五穀豐登,國富民安,而是肆虐關中關東的大旱大蝗,爲此朝廷不得不拿出所有的國庫錢糧來賑災。
如今國庫裡空空如也,長安太倉,京畿正倉、轉運倉、常平倉裡的糧食也少的可憐,更多的是蝗蟲幹,蝗蟲粉。
今年的租庸調都免了,王公貴族們也放棄了今年的封邑收入,甚至官員們連俸祿都減半了。
李世民覺得自己這個皇帝當的有點失敗。
馬上要過年了,可他這個皇帝卻拿不出給功臣宰相們的賞賜,也拿不出給將士們的賞賜。
因爲府庫空虛。
雖然今年是挺過來了,但離明年夏收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最關鍵的青黃不接那段時間,又該怎麼辦?
臣子在下面歌功頌德,李世民卻很羞愧。
雖然如今他撐過了各種挑戰危機,現在大權在握,尤其是通過對軍隊的改革,他現在完全控制住了長安城,百騎司、鎮撫司,羽林軍、千牛衛、金吾衛的北衙體系確立,讓他擁有着比父親當皇帝時更強的掌控力。
但那又如何?
父親時可曾有他如今這麼狼狽過?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沒坐上皇位,也不知道這天下居然如此難掌。
國庫乾涸,糧食得不到補給,新建的北衙六軍也遲遲沒能拿出一個合適的供軍方案來。
沒有糧,那麼明年開春後將會爆發更嚴重的饑荒,抗災便要功虧一簣。而沒有錢,北衙六軍會難以爲繼,他的北衙六軍可能被迫要解散。
殿上,大臣們開始在商議明年大朝會的流程等,但這又離不開一個錢字。明年的大朝會很重要,這是他改元后第一個正旦大朝,到時四方藩朝,八方胡人使節都要前來朝賀,若是到時哪裡出了差錯,影響的可就是中原天朝上國的威嚴。
這個臉他李世民丟不起,大唐也丟不起,所以必須得辦,得辦隆重,得辦的格外隆重。
魏徵斥問尚書左僕射封德彝。
“封相說了這麼多,魏徵敢問一句,錢從何來?”
封德彝怔住,答不上來。
www_ ttk an_ ¢Ο
現在國庫是空空如也,比臉還乾淨了。甚至之前說百官發半俸,但問題是這半俸本來也要發了,可現在朝廷都發不出來。
如今又哪來的錢大搞儀式排場呢?
魏徵這犀利的質問,讓封德彝無言以對。
殿上陷入難堪的寂靜之中。
魏徵道,“先前鴻臚寺剛奏報,說頡利派使者前來,說欲送馬一萬匹入唐,要求我們賜給二十萬匹絹。我們根本沒有錢能買突厥的馬,別說一萬匹,就是五千匹三千匹的錢也拿不出,我擔心若是完全拒絕頡利的馬,可能會引的頡利不滿,搞不好邊境又要生事端!”
李世民聽着這些話,只感覺頭痛萬分。
而左衛大將軍李靖卻偏在這個時候還上奏,提議對朔方樑師都用兵,說樑師都一日不除,則京畿北方不穩,必須滅掉樑師都,奪回朔方,才能穩固關中,護庇長安,甚至真正擁有對突厥的戰略主動權,否則大唐就將永遠陷在被突厥扼住喉嚨,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境地。
可李靖的提議,被宰相們一致反對,理由就是沒錢。
眼下災荒都沒過,哪來的錢,哪來的糧?這種時候,如何敢主動挑釁開打?
皇帝咳嗽幾聲。
殿中再次安靜了下來。
李世民一手揉着太陽穴,他目光掃過衆臣。
“朕聽了諸卿之言,總結出現在朝廷最當務之急,一是錢,二是糧。沒錢,百官的俸發不出,新建北衙六軍的餉發不出,明年正旦大朝會辦不了·······現在其它休提,都來議一議如何解決這錢和糧的問題!”
無人接話。
李世民不滿的掃過衆臣。
“封相,你是左僕射,百官之首,你來說。”
封德彝雖說比較有本事,否則也不可能歷經兩朝四位皇帝,都榮寵不倒,但這人最善長的其實還是察顏觀色,揣磨上意,搞權謀鬥爭。真要說這種庶務實政,尤其是經濟理財這塊,封德彝就不免束手無策了。
吱唔半天,最後也只得硬着頭皮來了一句,“請開源節流!”
“何處開源,哪裡節流?”李世民追問。
封德彝答不上來。
李世民大爲失望,“輔機,你說!”
長孫無忌做爲皇帝第一心腹元從,在蕭瑀和陳叔達被踢出相位後,果然的安排他任右僕射,自然是深得皇帝信任的。
但皇帝今年不過二十八,長孫無忌比皇帝還小几歲,曾經被李世民當衆說過諸子年幼,因此把長孫無忌當兒子對待的話,二十五六歲的長孫無忌雖說也挺殺伐果斷,工於計謀,但對於經濟這塊也一樣不精。
面對着這樣的爛攤子,哪裡有什麼好辦法。
他倒是覺得眼下這種時候,北衙六軍設立的不是時候,尤其是北衙六軍還要改募兵,這更是一大筆軍費開銷。可這是皇帝執意要弄的,如何能提?
“魏公!”
魏徵面對皇帝的詢問,很不客氣的道,“臣爲秘書監,經濟財政既非臣長,也非臣之本職,陛下不當問我。”
李世民惱怒,“你不僅是秘書監,也是諫議大夫,還是參知政事!”
“臣爲參知政事,凡軍國大事,臣確實有責任過問,但臣主要是負責封駁審計,至於如何弄錢弄糧,這應當是戶部尚書、司農寺卿、太僕寺卿、少府監等的事情,陛下當問他們,這是他們的本職!”
李世民無奈搖頭。
魏徵卻又道,“臣也無計弄來錢糧,但也贊成封相所說的開源節流,陛下的北衙六軍,改府兵爲募兵,兵額兩萬七千餘人,每月都要耗費巨大,臣以爲實無必要。前朝楊廣於十二衛之外,設立驍果軍,一度募集二十萬,可結果如何?驍果軍並沒有保衛他楊隋,也沒有保他楊廣,甚至最終還弒君叛亂了!”
魏徵濤濤不絕,抓住北衙六軍一事不放,說六軍要耗費多少錢糧,尤其是眼下這種時候,這就是個無底洞,要求皇帝罷撤北衙六軍,重新恢復原先的十二衛四府番上宿衛制度。
李世民強自按捺着心中的不快,聽魏徵噴完。
“諸卿可有良策教朕?”
皇帝連問三句,無人應答。
李世民面色越來越難看,他猛的站起來,一腳將御案踹翻,然後甩袖黑麪而走。
留下百官面面相覷。
皇帝又踹御案了。
魏徵也黑着臉站那,“毫無君王風範!”
“魏監就少說兩句吧!”
“我難道說錯了?身爲帝王,動不動就踹御案,甩袖而走,這像什麼樣子?”
一衆宰相大臣們見魏徵連皇帝走了都不肯罷休,還要在那裡噴,也都無奈的扭頭,不再理這大噴子,省的被噴滿臉口水。
李世民氣匆匆的回到麗正殿。
長孫氏見狀,“陛下何事動怒?”
“那個該死的魏徵,只配回家種地賣酒當村夫,一味的邀名買直,朕是忍無可忍。”李世民在皇后面前,沒有什麼好隱藏的,一口氣罵了魏徵半天,說他就是邀名的,故意假裝正直,其實這人奸詐的很,“他就是知道朕不敢殺他,欲立他爲榜樣,讓天下人知道朕能容忍舊太子黨,能容忍那些士族文人······”
“整天除了狗屁不是的進諫,這該死的村夫還會什麼,朕真正問他點治國安邦之策,他連個屁都放不出來!”
“朕早晚有一天,會殺了這個匹夫!”
長孫給丈夫倒了杯茶。
“陛下,先喝杯茶消消氣!”
“喝不下。”李世民依然怒氣不減,胸膛起伏不平。剛纔再不走,他真怕自己會衝下去把魏徵一拳打倒,然後猛踹他一頓。
“陛下,朝堂之上,百官百僚,各司其職啊。魏徵也沒有說錯,他是參知政事不假,但他並非主管經濟財政的大臣,陛下非要問他這個,他如何能答?”
李世民長嘆了一口氣。
“要是懷良在此就好了,一百個魏徵也抵不過一個秦琅,秦琅雖年輕,但辦事的能力超他魏徵千百倍,朕不管什麼事問他,他總能提出獨特見解,不似這個魏徵,除了會噴口水,還會什麼!”
長孫撲哧一聲輕笑。
“三郎確實是多智藝雜,陛下不如便召三郎回京問策。趕他出京這麼久了,教訓的也夠了,這都要過年了,總不能還不讓他回長安。”
李世民道,“現在就召他回來,也太快了點。上次的事情,朕還沒息火呢。”
“可上次的事情,也怪不到三郎不是麼,他也是受了無妄之災!”
李世民長嘆一聲,“如今朝廷財政確實已經是山窮水盡了,只怕秦琅來了也是束手無策的,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啊。”
“陛下不召三郎回來問策,又如何知道他有沒有辦法呢?”長孫倒是依然堅持。
“容朕再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