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殿。
新年一天天臨近,李世民卻越顯憔悴。
自六月初四以來,執掌大唐也有半年了,一事趕着一事,就沒有半刻的停歇。
“朕年輕的時候就喜歡張弓射箭,自以爲還是略懂弓箭好壞的。前些日子得十幾把上好弓箭,就把它們拿給做弓的師傅看,可弓箭師傅看過後卻說都不好,朕甚爲驚訝,詢問其中原因。弓箭師傅說木心不正,則脈理皆邪,這樣的弓雖然看似剛勁有力,可射出的箭卻不直,所以不是好弓。”
皇帝說到這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殿中的重臣們。
“朕若有所悟,朕是馬上得的天下,所用過的弓不計其數,然朕尚且不懂得識別弓箭的要領,更何況朕得到天下的時間也還很短,對於治理國家的道理,肯定不比朕對弓箭的知識掌握的更多。”
重臣也沒料到,皇帝會以這樣一通開場白,來開始今天的廷議。
“術業有專攻,人各有所長,所以朕對專業的事更要聽從專業人的意見。”
“懷良雖然年輕,許多人過去輕視小瞧他,包括朕,也以爲這小子只是勇猛有幹勁,做事但憑一腔熱情猛勁,但自朕讓他先後經建鎮撫司以及轉運司以來,卻都說明這小子是天縱奇才,尤其於經濟一道,更有悟性。”
皇帝這話,讓衆人都明白,今天的關鍵就是秦琅和轉運司了。
事實上,轉運司的設立,完全就是皇帝一意孤行的,在顯德殿在政事堂,關於設立這樣一個轉運司,其實重臣們都沒有達成一致,更多的還是反對。
這個轉運司的權力過於巨大,國家財稅經濟一塊,幾乎都落到了他的手裡,戶部、司農寺、太府寺、少府監等多個衙門的職務被侵奪,尤其是因爲這個轉運司還是如鎮撫司一樣,是直屬於皇帝,政事堂的宰相們都難以干涉的,這便無疑是在侵奪相權。
宰相們一來覺得權力被侵奪,二來更是擔憂秦琅如此年輕,卻將大唐帝國的經濟命脈盡掌於手,這並不是一件好事,太危險了。
太多未知。
出於對未知的恐懼,出於對大唐的前程,他們都持反對態度。
可他們的皇帝還是太剛了,依然還是強行組建了運轉司,強行任命了秦琅爲轉運使。
更別說,幾乎是順勢強行又定天下十五道,每道設立觀察司和常平司衙門,各道的採訪使和常平使也僅採訪使由政事堂和吏部銓選官員,常平使卻是由轉運使直接派駐。
“近來不少大臣說朝廷本就有戶部主管財稅等,又有司農寺管倉儲糧食,太府寺管錢帛國庫,少府監管手工作坊、鹽鐵礦產鑄錢等,爲何還要設立轉運司?原本朝廷這樣的設置諸司,也是各司其職,防止錯誤,可現在問題是朝廷財政已經到了一個崩壞的局面,原來的格局已經難以適應眼下的局面,諸司不但未有通力協助,共渡難關良好表現,反而互相推諉,權責不明,正因如此,朕纔要快刀斬亂麻,設立轉運司以整合事權,在這個困難時期,行特別之時。”
“朕希望你們能夠理解,不能理解的也得琢磨明白!”
“朕已經授予秦琅全面提點轉運司,事權劃分的明白,各司各衙,皆要配合,就是政事堂、三省六部九寺也皆須全面配合,若有誰還在那裡故意阻礙推諉,朕將嚴懲!”
轉運司新立,秦琅便爲皇帝辦了兩件事,發行債券迅速借來一百萬貫,而後又從僧人那裡賣度牒直接弄來了一百萬貫。
對於皇帝來說,如此卓有成效,完全說明了秦琅這個轉運司的合格了,也說明了轉運司設立的必要。
今天,召政事堂諸公,還有六尚九卿五監等前來,也是爲了統一思想,讓他們全面配合轉運司的行動。
秦琅在皇帝的讚賞下出列。
“凡事不破不立,破而後立。我大唐雖立國九年,然則實際上這些年一直都是在忙着統一天下之戰,就算到如今也還有朔方樑師都未能臣服,但可以說,武德朝我大唐君臣同心,共同用命,總算是開創了大唐王朝,結束了隋末以後的紛亂局面,將天下重歸一統。”
一箇舊時代過去,新時代到來。
但大唐也已經走過了第一個階段,也就是統一戰爭的階段,現下將進入全面建設的階段。
時期不同,面對的問題也不同了。
“過去租庸調製,在均田制下,有他的先進性,便利性,很適用於統一戰爭時期,然則如今天下一統,時代不一樣了,我們面對的是新的時代。不說其它,大唐初年,僅據有關中和半個河東,戶口不過百萬,然則現在國家戶口已經有三百多萬,這還僅是在籍數字,實際上據戶部推測,眼下全國的戶口當有不下五百萬之數,只是因爲戰爭等原因,有太多的隱戶、逃丁等情況,正因此,朝廷急需要進行一輪大普查,普查戶籍、人丁,清查全國的田畝數量,清查全國的鹽、鐵、銅等礦產情況,統計全國的牛馬驢騾等牲畜數量等等·······”
“這個大普查極有必要,戶籍人口田畝礦山等將成爲朝廷制訂下一階段政策的基礎。”
宰相大臣們都在那裡聽着這位年輕的翼國公的講話,他們也承認秦琅這個年輕人確實有才,說的話一針見血。
想當初隋朝建立後,便是先推行大索貌閱,普查戶口,以及清查那些詐老詐小等虛假戶籍丁口問題,然後增加戶數百萬,爲朝廷增加了大量稅源。
過去朝廷忙着打仗,沒有過全面認真的戶籍清查,導致現在的戶籍情況確實存在着嚴重的問題,大量的隱戶逃丁,甚至是許多新生之人根本沒有入籍等情況,也有許多本已成丁的人卻在官方戶籍上還是中男、小男等情況,導致的問題很多。
只是秦琅的大普查跟隋朝的還有些不一樣,不僅是要清查戶籍人口,重點還在於要清量田地、礦產等。
秦琅的目的是確切。
對天下百官稱要清量田地、礦產等,確權頒證。一旦確權後,就頒發官給契證,以爲永久憑證。
這樣做表面上當然能夠減少許多以後的糾紛麻煩,百姓肯定也願意,畢竟隨着戰爭等情況,必然會導致許多問題的存在,也就會有矛盾糾紛,現在由官府出面來把這些東西搞清楚,確立權屬,頒給契證是好事。
不過對於秦琅來說,確切其實只是個手段,不是真正的目的。
真正的目的一是要摸清全國田畝、礦產等這些重要資源的數據,接下來就是要以此出臺一些規範措施。
比如之前朝廷均田令下的限田令,也要因此全面推行,以此打擊土地兼併的情況,也要查清一些趁亂侵佔國家、他人土地的問題。
接下來,秦琅計劃要推行的就是稅了,土地要徵地稅,鹽鐵等礦要徵礦稅。
其實地稅就是要在現有的義倉糧基礎上開徵,現在的義倉糧其實已經由原本最初百姓自發的性質變成了官方主導的一種儲糧繳糧性質了,故此秦琅打算按歷史走向,提前將他改爲地稅。
按畝徵糧,在租庸調正稅的田租外,再按百姓實際擁田數量,徵收地稅,地稅入專門的倉,把原來的義倉改名爲社倉,地稅糧入社倉,就存儲於地方不轉運到朝廷各大倉中。
社倉裡的地稅糧,以後主要就是用來備地方災荒,以及附近戰爭等軍事所需。
以免再出現如今年這樣的糧荒危機。
“這是加稅,讓百姓負擔更重!”
秦琅的計劃,果然馬上就有大臣反對,反對的是戴胄,他認爲義倉原本是屬於百姓們自發組織的救災倉,如今朝廷接管義倉,那也應當是權宜之計,等災後應當將義倉交還給百姓。
而秦琅要設地稅,就是在跟百姓耍流氓。
“臣計劃是按擁田畝數徵糧,上至王公下至庶民,不論貴賤,每畝別稅粟二升,入社倉,專糧專用,以備災年救荒。至於商賈戶和無田戶,則按戶等,九等納稅,上上戶稅糧五石,下中戶徵五斗,對於下下戶免徵。”
戴胄繼續反對。
秦琅不理他,接着說出了一個數字。
“據臣在戶部查到的數據,如今全國戶口約爲二百萬戶,人丁八百多萬口,實際課丁數只有一百二十萬左右,按租庸調製,每丁每年納粟兩石,絹二丈,實際上朝廷一年的租賦收入僅兩百四十萬石,計絹六十萬匹而已········”
“但是據臣的推測,如今天下戶口實數當有五百萬左右,人口兩千多萬口。若經過戶口清查後,課丁當有三百萬丁,則一年正賦將爲六百萬石粟,一百五十萬匹絹以及若干綿········”
“而按照隋朝時的全國耕地田畝數,當有八百餘萬頃(約七億市畝),雖然經歷十餘年戰亂之後,許多地方土地荒蕪,尤其是在邊疆之地,但據臣的推算,如果全國徵收地稅,就算除去不種糧的田地,則一年依然可以起碼徵收一千二百萬石左右的地稅糧!”
這些數字一出,從皇帝到宰相,無不呼吸粗重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