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萬紀是個小人。
這話不是秦琅說的,是同樣以諫諍聞名的魏徵對皇帝說的。這倒也不是魏徵怕權萬紀走了他的路,讓他無路可走。
雖然魏徵同樣告直諫敢諫出名,但卻一直瞧不起權萬紀,理由是做爲御史雖有風聞奏事之權,可他卻看中皇帝喜歡諫諍這點,利用御史之權,不止檢舉揭發官員們的隱私,甚至還不擇手段,搞誹謗誣陷。
被權萬紀彈劾的官員並非都有罪,權萬紀也不是真的敢諫,只是譖毀告訐,騙內忠諫之名而已,魏徵就數次說皇帝若總是重用權萬紀,那會毀壞朝堂風氣。
只不過魏徵的話,李世民並沒有怎麼聽進去,權萬紀他用的很順手,所以不僅沒貶,還反而更加重用,以他爲治書侍御史。
這可是御史臺的次官,到唐高宗時因避諱李治之名後來又改成了御史中丞。
現任御史大夫是馬周,權萬紀知道馬周更得寵,又有秦琅這樣的強力盟友,所以也沒想過要把馬周拱下去,卻是想着能夠辦幾個大案,鞏固提升自己的地位。
張蘊古這個案子,被他發現了破綻,立馬如貓聞到腥一樣。
秦琅因病在家休養,本來這個案子跟他沒半點關係,他跟張蘊古也沒什麼交情,這位張寺丞原本在廬江王李瑗的王府中任記室參軍事,當初秦琅去幽州跟他有過一面之緣,只是當時他是平亂一方,而張蘊古是被平的一方。
好在張蘊古倒沒怎麼捲入叛亂案中,事平之後不久,被召入朝中,甚至還得李世民賞識,不久調入中書省任職,最後又以能力出衆,被調入大理寺任大理丞。
大理丞只是從六品上的官員,而且大理寺有六個。大理寺的長官是大理寺卿,然後是少卿,再然後是大理寺正,大理寺丞,丞之職在正刑之輕重。
六位寺丞分管大理寺的各項事務,尤其是主管地方各州的司法案件的複審,每位寺丞複審完畢的案件,還要會同其它五位寺丞一同署名,才具有法律效力。
其它寺丞若有不同意見,也要在畫押時寫明,這跟中書省的六位中書舍人的五花判事程序是一樣的。
同樣,大唐制度,寺丞斷罪後,須經大理正審覈。
張蘊古複覈相州李好德的這個謀反案件,他做出推翻原判,從審輕判的結果後,其它五位寺丞也都是同意並簽名了的,甚至寺正也一樣審覈簽名,並報與大理少卿和大理寺卿審覈署名通過。
整個大理寺上上下下,都是通過了這個案件。
大唐制度,行政主要是告公文運作,而爲保證公文體系的有效運行,大唐是有相當嚴格的勾檢制度的。
勾便是署名畫勾,註明日期。
檢是覈對文書是否按照法定的日程進行批辦處理。
公文上行或下行,每一步都有詳細的規定,相應的官吏都要在上面審覈、署名,反駁也要留下意見,有專門的官吏檢查公文是否在法定日程中進行批辦處理,每一個環節若有差錯,相應經手人都要負責。
李好德案,大理寺已經把地方審判完全推翻,且已經是整個大理寺都審覈同意了的。
權萬紀的出手,表面針對主審者張蘊古,實際上就是要對整個大理寺下手。權萬紀來主動拜會過秦琅,希望秦琅能夠支持他。但秦琅沒什麼興趣,權萬紀是隴右天水人,父親在隋朝時也做過地方刺史,也算是士族名門出身。
起家員外郎,出任潮州刺史,入爲治書侍御史,在潮州做刺史時也沒什麼政績,卻是靠着給皇帝上諫言書而得以升官入朝的。他做了治書侍御史後,也沒有幹出過什麼像樣的案子,但卻專門盯着宰相們彈劾,比如彈劾房玄齡執掌官員考覈不公平,王珪檢校侍中,他又說王珪審議詔敕時循私,後來又彈劾宇文士及,說他兄長士及和弟弟智及,深受隋恩,卻弒君謀逆,而如今士及和智及兩人卻還有兒子在朝中任千牛之職,請皇帝將他們趕出去以懲不軌,還跟着彈劾宇文士及不忠。
靠着碰瓷式的彈劾宰相們的行爲,雖然每次都沒成功,可李世民不但沒怪罪,反而認爲他不阿貴近,反而給予賞賜。
權萬紀於是在御史臺裡,拉攏了侍御史李仁史等幾個御史爲心腹,動不動就彈劾這個大臣,彈劾那個大臣。
這次出手彈劾張蘊古,就是要對付整個大理寺,甚至劍指工部尚書、前宰相楊師道。
李世民其實未必就不是不清楚權萬紀這種亂咬人的習性,可皇帝用人,自有皇帝的用法,不可能如某些年輕學生想的那麼簡單,用賢良近君子,恰相反,皇帝們用人,首先是保證好用。
就好比嘉靖皇帝曾對臣下說的一樣,長江和黃河都灌溉了兩岸萬無數土地良田,養育了無數子民,他不能因爲長江水清,黃河水濁就區別對待。
甚至恰相反,皇帝需要君子賢臣,可也一樣離不開權萬紀這種瘋狗,對於皇帝來說,這就是掌控朝堂,穩固皇權的必須,各種各樣的臣子都需要,各在其位,各司其職,都是幫助做事的。
牧民們放牧,不僅養羊,還養狗,幫助驅趕羊羣,也養馬,馬是坐騎,甚至有時還會養鷹,能幫着狩獵。
這就好比朝堂的三省一樣,有負責決策草詔的中書省,也有負責審覈封駁的門下省,還有負責執行的尚書省,三省相互制約。
若非如此,其實根本沒必要搞三省啊。
可現在秦琅卻還要插手,關鍵還是涉及到了太子。
張蘊古不是秦琅的人,也不是太子的人,但這個案子太大,若是被權萬紀直接拱起來,只怕以李世民那個脾氣,可能一怒之下,說不定就搞大了。秦琅記得歷史上,這個案子確實搞大了,李世民一怒之下直接把張蘊古鬧市斬殺了。
但很快又後悔了,張蘊古被殺後,還引起了大唐司法界很不好的反應,就是原本大唐的法官們審判,一般都是寧願失出而不失入。但因張蘊古被殺這一事後,此後大唐法官們改變態度了,寧願律法從嚴也絕不從輕了。
導致當年大理寺就比頭年增加了二百多個死刑案,弄的李世民很是不滿,最後還搞了一出放死囚們回家過年,然後年後讓他們自己回來報道的故事出來,這本質上其實也是李世民爲了重新調整大唐司法定案標準做的努力。
如果按歷史發展,藥蘊古被殺,大理寺上下一羣官員都要被降罪,這個案子就大了,而太子監國期間,發生這麼大的案件,於第一次親政監國的太子來說,當然是大大的名聲有損。
甚至會被皇帝懷疑能力。
畢竟就算張蘊古是皇帝下令殺的,可皇帝事後一後悔,他只會把責任推到監國的太子身上的。
秦琅給承乾開的方子,是以監國太子的名義,發起對張蘊古的調查,搶先權萬紀一步,只要把這個案子弄的清清楚楚了,也就不怕冤殺,至於李好德是否要改判加重,其實都不重要,一個瘋子而已,哪怕哥哥是刺史,也無足輕重。
當然,若是能順便把權萬紀這樣的瘋狗趕出御史臺,也是幫剛到御史臺的馬週一個忙。
初夏時節。
長樂坡,廣運潭。
做爲長安城郊最大的水運碼頭,這裡是千帆萬櫓,煙波浩淼,一片繁忙。湖上,往來的客船貨船無數,滿載各地商貨,官民,也有許多京師的貴族名門家的遊艇畫舫。
秦琅今天感覺身體稍舒適一些,便也出來透風。
帶上妻妾兒子們出來玩,做在自家五層的遊艇上,在水上飄蕩,吹着夏風,確實非常愜意。他這條船,也是一條有幾十年船齡的老船,曾是隋朝的黃龍五牙樓船戰艦,據說是楊素督造,曾參與過平陳之役,後來又隨楊素參與過平江南叛亂,再後來還隨楊廣下江南巡江都,還曾隨來護兒跨海到過平壤城下。
秦琅不太相信這條五層的樓船能跑黃海上航行,但這條船船況不錯,經過設計改造之後,成了一條極爲豪華的遊艇,在廣運潭和渭水、廣通渠遊玩卻是極舒適的。
船上五層,客房、廚房、客廳等一應俱全。
還能在船上搞燒烤呢。
夏風徐徐,頂級甲板上,秦琅躺着曬太陽,馬周坐在一邊喝酒。
本來秦琅不肯給他酒喝,馬周的糖尿病依然還是又加重了,雖然秦琅特意爲他尋了些藥方,給他定期派大夫體檢保健,但馬周卻做不到管住嘴邁開腿,他嗜酒如命,又好吃肉。偏偏還是個工作狂,經常熬夜加班,推薦給他的騎馬射箭游泳等運動,馬週一個都不喜歡。
糖尿病加重,馬周越發的瘦了,手上腿上甚至開始出現一些傷痕潰瘍,他看東西都開始有點糊了。
可就算如此,馬周依然好酒好肉,秦琅都沒法勸說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既然這病治不了,何必還千般拘束着自己,痛快的過完每一天就是了。”
馬周的想法很簡單,不求跟烏龜王八一樣長壽,但只求能在有限的時光裡,不負君王,能夠做些有意義的事情,在史書上留下自己濃墨重彩的一筆。
“權萬紀你不用擔心,這人野心強,可沒什麼真本事,靠碰瓷是走不遠的,這次就用這個案子,狠狠的收拾他,將他直接踢出御史臺。”秦琅對馬周道。
馬周端着酒杯,沁人的酒入喉嚨,讓他感覺沒那麼飢渴了,“也沒必要非要動他吧?”
“你想做事,首先就得做人,不弄掉權萬紀,你也很難真正掌握御史臺,藉此機會,殺雞儆猴,一舉兩得。”雖然權萬紀主動找到秦琅,想要依附於他,可秦琅卻不也會用這種危險的人物。
馬周纔是真正的自己人。
“你也少喝點吧,我可不想你那麼快就死了!”秦琅忍不住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