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太極宮甘露殿。
“宅家,太子殿下覲見!”
李世民聽了搖搖頭,“召!”
承乾進殿,年輕的面龐上帶着一絲激動。
“關於秦琅的事,朕不想再多說。”皇帝搶先道。
承乾拜禮,“兒臣覺得衛公忠心爲朝,聖人卻屢次貶謫,難免會寒忠臣之心。”
“承乾,你難道不知道秦琅在遼東這麼一搞,現在弄的朝廷有多麼被動嗎?高句麗的使者到處嚷嚷說我大唐欺負他們,說我們以大欺小,無故侵犯。”
“聖人不也常教導兒臣,大國也要以利益爲先嗎?大唐早晚要與高句麗一戰,早晚要收復遼東,報中國子弟徵遼之仇。如今衛公出巡,尋到機會,先發致人,以無損而拿下卑沙重城,這是有功而不是有罪。”
李世民起身,揹着手在殿中踱步,兒子長大了,已經敢跟他爭論,這是好事,但也讓皇帝有些感嘆,時間過的真快。
兒子已經幾乎與他一樣高,裴氏甚至已經爲承乾誕下一女,他李世民也已經做了祖父了。
“大郎,你知道朕爲何重用秦琅、長孫無忌還有侯君集、張亮這些人嗎?”
“你又是否明白爲何朕會讓蕭瑀數拜數罷?”
“你不知道,你還年輕,有些事情就要多看多學。皇帝雖貴爲天子,但權力並不是憑空來的。皇帝要治理天下,靠的是治權,治權從何而來?治權說白了就是人事。”
皇帝並不是靠那個頭銜就能擁有權力,否則爲何太上皇會被趕下御榻?爲何楊廣會被弒殺?
李世民是自己宮變爭奪到的皇位,在御榻上也坐了六年了,對於皇帝的權力本質越發的深刻了解。
皇帝任命官員管理百司諸州縣,代皇帝行使治權,掌控天下。
太上皇當年就是被李世民奪了治權,而李世民能奪權,關鍵是先奪了其中關鍵的兵權,再有一個,也是李世民軍功着著,在朝野威望極高,甚至不論是宰相還是大臣將軍們之中,已經有許多人是他李世民的人,皇帝的治權,其實早就已經被他分掌了大半。
皇帝失了治權,也就失了天下。
“聖人,衛公向來忠心耿耿······”
“朕當然知道,否則你以爲秦琅憑什麼能五拜五罷宰相?朕眼睛很明亮,看的很清楚,秦琅有才能,也聰明識時務,最重要的,朕知道秦琅是自己人。他爺倆都是秦王府舊人,皆朕之心腹,秦琅更是朕的女婿,也是你的老師,朕難道會不知道他忠心可用?”
對於皇帝來說,誰是忠心可用之臣,這點非常關鍵。
李世民當了六年皇帝,主要乾的就是一件事情,不斷的調整人事,選有能力的人提上來,把忠心的人放到關鍵。
皇帝一步步的把武德朝的宰相們踢出朝,把長孫無忌秦琅房玄齡等提上來,這裡面的操作很複雜,進進退退。年輕的太子還看不明白,可李世民卻是煞費苦心。
“知道朕爲何有時侯特別重用長孫無忌和秦琅嗎?甚至比對房杜還更破格重用?”皇帝難得的對兒子說這些,“朕繼位之爭,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收回治權。從哪收?從裴寂、封德彝這些太上皇的心腹老臣那裡收回,但是權力的交接從來不會是一帆風順的,裴寂等老臣也絕不會甘心的拱手相讓,所以朕讓長孫無忌、秦琅在前前鋒打頭,讓房杜二人在後。”
“不是他們比房杜更厲害,而是他們兩人身份比房杜與朕更親,房杜若是衝在前,可能便是漢文帝之晁錯,朕想保都難。可無忌和秦琅皆朕之心腹親貴,一個是朕的妻兄,一個是朕的女婿,他們就算錯了,也沒有誰敢迫害,朕大不了將他們貶謫,回頭再提上來。”
即位之權,搶班奪權如此,後來改革朝政,也是如此。
李世民用長孫無忌和秦琅兩人在前面打頭陣,然後用房杜、戴胄等在後面,一步步的把一衆老臣踢出朝堂,收回大權。其間也是反反覆覆,長孫和秦琅都曾百日罷相,數拜數罷,老宰相們也是進進出出。
都是爲了平衡局面,一次次的妥協與交易,最終才換來了如今的局面。
“秦琅在遼東雖是爲國,但做的事影響太壞,太多人彈劾,朕罷他相,也是以退爲進,否則這事若是繼續下去,秦琅就不只是被罷相這麼簡單,現在他只是罷相降階,其實沒多大影響。”
皇帝雖是天下之主,可也不能事事親自打頭衝鋒,更不可能站在百官的對立面卻硬幹。
皇帝要做的是保持超然的地位,讓下面人去做事,甚至是爭鬥,皇帝保持平衡便是,這樣皇帝永遠站在裁判的位置,便永遠是超然的。
如楊廣那般親自下場,懟天懟地懟空氣,可最終敗的還是皇帝。
當皇帝的,心中有桿秤便好。
“知道爲何朕要讓秦琅出巡東南嗎?知道爲何出了這事,還依然讓他繼續出巡嗎?”
“老師忠心能幹。”
“哈哈哈,確實,秦琅年輕聰明又有本事,關鍵是他能打敢衝。福建、廣東、廣西、廣南此東南沿海四道,朝廷控制非常薄弱,有太多的俚越豪酋長勢力,大唐立國之初,對他們也只能是加以籠絡,給予各種特權,甚至給了自置官吏的南選大權。好在朝廷近年已經征服了突厥、吐谷渾、党項等外敵,對內也完成了新朝改革,如今兵強馬壯,財賦充足,也終於可以騰出手來整理東南了。”
秦琅就是皇帝的先鋒大將,讓秦琅去衝鋒陷陣,既是相信他的能力本事,也是秦琅不比其它人,他身份親貴,不用擔心出事。
“你可知道黨仁弘?”
“前廣州大都督府長史,廣州刺史,因貪污而治罪。”承乾答道。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黨仁弘是朝中難得的治吏人才,不論是太上皇還是朕,都對他評價極高。他不僅是員能打的武將,治理地方也很有才幹,尤其是在西南諸州,對於治理蠻夷向來強硬。”
“可最後卻落得貪污百萬被治罪的下場,朕親自出面都保不住。”
“聖人爲何要保一個貪官?”
“呵呵,貪官。”李世民笑了。
“黨仁弘是貪官也不是貪官,確切的說他是被害了,是嶺南的馮盎等土豪們陷害了他,有人處心積慮的設了一個局,做的天衣無縫,這事鬧起來,朕也無法保下他,只能將他押回朝治罪。”
“黨仁弘前朝時只是一個低級武官,家世也不顯貴,他也不是朕的心腹,所以馮盎等人敢這樣做局害他。若是秦琅在廣州,你以爲馮盎敢這樣嗎?就算秦琅也如黨仁弘一樣被做局了,但以他跟朕的關係,朕要強保他,也是沒問題的。”
承乾沒想到這事情還有這樣的內幕,更想不明白的是,皇帝既然知曉這些,爲何還保不住黨仁弘。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官,莫非王臣。”
“這話聽聽就好,朝廷對於東南控制還太薄弱了,真正掌握着東南的是馮盎等一個又一個豪強,他們雖然已經歸附朝廷,可依然還有很強的影響力,當地的百姓只知道他們而不知道朝廷,這幾年朝廷也在不斷加強對東南的控制,但還需要一個過程,這個過程裡,甚至會有反覆,黨仁弘這樣的朝廷官員落馬,也可能還會繼續發生,直到朝廷對於東南的控制權,已經打破了舊有平衡,完全佔據了上風·····”
秦琅這次巡省東南,就是朝廷趁着如今北方接連大捷,掃清了外患之後,對東南發起的一次進攻。
折了黨仁弘一員大將後,李世民派出了秦琅這樣級別更高,能力更強的宰相出馬。
就算萬一進攻不利,以秦琅的身份,也不怕有失,甚至因爲他的身份,東南那邊也必然會有顧忌,不敢過份。
這是一種博弈。
也最最赤果的權力鬥爭。
“大理寺五次奏報要處死黨仁弘,嶺南無數官員上奏彈劾黨仁弘,訴其種種罪狀,但是朕知道黨仁弘是被人構陷的,他確實貪了,但也是被人所害,朕一次次在朝堂上力保,可那股勢力從東南到朝堂,卻很強,一直逼近朕處死黨仁弘,朕最後下了罪已詔,這才保得黨仁弘免死,卻依然只能除削官除爵爲民,遷於武安州。”
“很多事情,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樣,關於秦琅,你不必過於擔憂,這小子聰明的很,五拜五罷宰相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你也儘管安心,朝中也沒有人敢繼續問罪於他,此事就到此爲止了。”
承乾大受教育,想不到事情這麼複雜。
“你與蘇氏,便在年底完婚吧。”李世民突然道。
承乾愣住,對於蘇氏,他一直不太滿意,尤其是有了裴氏之後,越發就覺得蘇氏不合心意了。
可是關於這事,他卻沒有的選擇。
“聖人,兒臣想接裴氏回東宮。”
李世民望着承乾,“你想給她什麼身份?”
“請聖人賜裴氏良娣!”
李世民搖頭,太子之妻爲太子妃,妾侍有良娣二位、良媛六位、承微十位、昭訓十六位、奉儀二十四位,良娣正三品,奉儀正九品。
比之隋朝太子妾侍只有良娣、保林、才人,又多了許多。
“裴氏畢竟是犯官之後,朕便先授他爲奉儀吧,待以後再慢慢提升賞賜不遲!”
“裴氏你可以接回宮去,但是與蘇氏的婚事也不能拖,婚期便定到秋收之後,正式迎娶完婚,成婚之後,早點也蘇氏生個嫡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