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稻花魚還沒吃完,範鎮龍便被秦琅請開了。
飯都還沒吃飽,範鎮龍覺得這秦琅很沒禮貌,他好歹也是堂堂林邑王子啊。兄妹二人坐在樹蔭下,他跟妹妹抱怨起來,結果範琳卻立即讓他噤聲。
範鎮龍不解。
“這位衛國公可不是一般人,十六歲就封國公,十七歲入政事堂參政,十八歲爲太子師,如今不過二十來歲,身上的頭銜已經又長又嚇人。軍神、藥王、天王、門神、詩仙······”
範琳對着兄長嘆聲氣,輕聲道,“連中原大唐天子都稱讚這位秦三郎是五百年不世出的神人。這位別看年輕,卻是出將入相的猛人。只要他肯點頭,爲王兄誅除弒君逆臣,平定林邑國,易如反掌。”
“他曾經爲大唐鎮守隴右,憑一已之力,組織起兩萬餘兵馬,卻一舉滅亡了百萬之吐谷渾,那可是能組織起數十萬騎的三千里之國啊。”
“這位衛國公去年開始東巡沿海,帶着一千多人就敢攻打遼東高句麗,虎口拔牙連奪長島和卑沙,尤其是那卑沙城,可是一座周長十里的險要大山城。秦三郎卻有請龍王降下神雷之秘法,狂雷紫電轟開卑沙堅固城牆,輕易的破開城防,拿下卑沙。”
“他一手組建了一支新式的水師艦隊,艦隊初成,拿東海流求大島上的東番練兵,連破百餘番社,捕獲番人發賣爲奴十餘萬計·····”
“他入嶺南至廣州,號稱光明神國之王的鷹巢老人,那個刺客之王,也被他捕獲斬殺,東南沿海的光明教被連根拔起,連海上神秘的刺客諸島也被圍剿一空,對,就是王兄你平時尊敬無比的光明教和鷹巢的那些人,在衛公的眼裡,那些人不過是羣跳樑小醜而已,碾死他們就跟碾死了一羣臭蟲般簡單,再比如你也看到這句町蠻叛亂,接着又左溪蠻右溪蠻叛亂,但你可見那位慌過?”
“衛國公甚至都沒向唐廷請調一兵一卒,就他帶的親軍衛隊和新建水師,還有臨時徵召的地方團練鄉勇和俚僚垌丁,就把號稱幾十萬的蠻子聯軍,打的落花流水,丟盔棄甲······”
範鎮龍如遭雷擊!
範琳卻接着道,“安南大都護府長史、交州刺史李大亮名震天南,但你可知道,這位李公卻全是靠着衛國公的提攜纔有今天的地位,當初秦琅出鎮河套,李大亮是其選調之佐貳······”
李大亮鎮守交州數年,其到任以來,拓荒開邊殖民,鎮撫俚僚,攻打蠻夷,威鎮南天,連林邑王對這位新鄰居都十分敬畏,數次派人前去送禮,生怕得罪了這位,而引來大禍。
而以前交州總管丘和在任多年,林邑王卻從沒有把他放眼裡。
而這樣一位了得的邊疆名將,卻居然還是秦琅的舊部?
“王兄你別看現在嶺南好像很亂,可實際上嶺南大變天了,幾年前秦琅南下封地時,曾經就出手收拾過嶺南一次,只是那次他匆匆而來又匆匆而返,但這一次,他一路南來,卻是時間充裕,外面傳嶺南如今多亂,那只是看了表象皮毛,事實上一切都在秦三郎的掌握之中,都在按照他的想法前進······”
“真沒想到,那麼年輕的一個人,居然如此有本事!”
“中原地大物博,人傑地靈,秦三郎那也是數千萬人中的人傑,當然不一般。”
“可我居然得罪了這樣一個大人物,妹妹,你說我該怎麼辦?”
範琳對這位王兄有些無奈,“坦誠以待,他想要什麼,答應他便是。”
“答應他?可我們林邑本來雄據天南,難道真要做他們的藩屬國?將來他們萬一提出要駐兵林邑,甚至要開港口設商館,難道我們也要答應?以後我林邑國王位傳襲,也要經過他們冊封?”
範琳有些恨鐵不成鋼。
“王兄你難道還不明白眼下的處境,若不能從大唐借兵平亂,我們永遠都回不去林邑了,更別說林邑王位了。有大唐出兵才能復國,才能談其它。否則,你我只能永遠流亡異國他鄉,坐在那王位上的只會是那弒君逆臣,甚至是那個惡魔!”
“不管衛國公提出什麼樣的要求,都要答應,我相信他也不會提出什麼太過份的要求的,定要跟衛公搞好關係,你要知道,衛國公被大唐皇帝世封永鎮安南武安州,武安州離我們林邑並不遠,從太平港走海路也要不了多少天,我們以後會是鄰居,代代相鄰,今後我們肯定還會有需要他們的時候的!”
······
高平堡下。
秦琅又見到了扶三。
這位彪悍的左溪蠻王,遠遠的便赤着上身,身上真的背上了荊棘刺,遠遠的便膝行請降。
在他身後。
五萬人齊齊跪地請降,負荊請罪。
秦琅騎着豹子頭緩緩來到扶三面前,笑吟吟道,“左扶三啊左扶三,你這又是弄的哪一齣啊,何必呢?”
荊棘上滿是尖刺,把扶三刺的滿身是血,可這位硬漢一聲不吭,眉頭也沒皺一下,他每膝行前進一步,身上便要被荊棘刺的鮮血淋漓。
“扶三自知罪孽深重,可我也是被人偷襲,那句町儂氏僱傭了鷹巢刺客偷襲我,又捉了我的妻兒親戚要挾,我也是一時走投無路·····”
秦琅只是笑笑。
扶三咬牙。
“我自知罪不可恕,也不敢奢求衛公和朝廷原諒,但請衛公能放過左溪各溪垌的垌民們,他們是無辜的,只是被我裹挾······”
“左扶三啊左扶三,你這出苦肉計倒是演的挺真實的。只是你難道不知道,負荊請罪,其實並不是你這個樣子?這負荊請罪最早其實說是用拿荊條請罪,讓別人抽他。那個荊條不是這個荊條,那種荊條是編筐子的荊條,有韌性沒有刺,抽幾荊條痛是挺痛,但也不會傷身體,更不會搞的這血肉模糊的。”
扶三咬咬牙,“原來如此,多謝衛公教導,讓我又學到不少知識。”
秦琅笑吟吟的看着他。
“我這就去砍荊條來給衛公抽我!”
五萬多人,不論男女老少都把上衣脫了,人人揹着那麼一支荊棘刺條,個個搞的滿身傷痕,鮮血淋漓的,這確實是個大場面。
反正不論是程處默還是範鎮龍,都被驚到了。
但秦琅卻很鎮定。
相比起砍頭滅族來說,背一條荊棘真算不得什麼,看着很恐怖,可也只是點皮外傷,又不傷筋又不動骨的。
扶三見秦琅也不吭聲。
一咬牙,把背上的荊棘刺條取下來,遞給秦琅。
“衛公就拿這個荊棘刺抽我,我絕不吭一聲。”
秦琅卻沒伸手,“這滿是尖刺,我拿着豈不傷手?”
扶三馬上把刺條一端放到面前,直接拿嘴咬刺,咬的滿嘴是血,果然沒吭一聲,這種自虐一般的行爲,看的秦琅也不由的皺眉了。
“衛公,請!”
扶三再次把已經咬掉一邊刺的荊棘刺條遞到秦琅面前,然後轉身跪伏在地,讓秦琅抽他。
拿着這支滿是血的荊棘刺條,秦琅也很無語。
扶三的求生慾望很強啊。
再看看那跪着滿山滿谷的左溪蠻,確實很悲情。
五萬多男女老少啊,真的是跪滿了一個河谷,反正到處是揹着荊條刺的人,無邊無際的感覺。
這些人將所有的武器都堆在營地前稻田裡,堆成了幾十座兵甲之山,然後就這麼赤手空拳,甚至還剝了上衣背了刺條過來跪地請罪。
任殺任剮。
生死完全交到秦琅手上。
這種態度,不得不說,很剛。
“左扶三啊,之前我在籠州聽說你反了的時候,曾想過,待擒下你後,定要將你抽到邕州城來個碎剮萬分,找一個技術了得的劊子手,剮你個九天九夜。但是一路過來,我倒是氣消了許多·······”
“算了,起來吧,人孰無過!”
扶三聽到這話卻沒有半點輕鬆,反而越發害怕,甚至渾身顫抖起來。
“衛公,我錯了,我真的錯了,請衛公責罰,抽我打我,甚至砍我都行,只要留我一點血脈存續······”
這個鐵血硬漢,居然說着說着就涕淚俱下了。
“我能理解你,便原諒你這次。”
左扶三越發驚懼,“請衛公留我左溪一點血脈。”
秦琅嘆氣。
扶三在地上連磕了許多個響頭,碰的額頭血肉模糊,然後居然舉起右手,一掌狠狠拍下。
拍碎天靈蓋,倒地而亡。
幾乎是一瞬間的事情,秦琅都有點目瞪口呆了。
“這又是何必呢,我都說人孰無過了。”
左溪蠻王扶三死在秦琅腳下,無數蠻子親眼目睹,但那些蠻子卻跪伏的更低了,沒有一個敢驚叫不滿。
秦琅嘆氣。
這時,又一位蠻王上前,曾經秦琅親自表奏天子請封的左溪十八羈縻州刺史之一的一位壯漢,對着秦琅深深一拜,然後拔下一根荊條刺夾在指間,狠狠的砸進了自己的太陽穴,轟的一聲倒下。
“這?”
又一位蠻王上前來,“我願以死謝罪,請衛公留我溪垌一點血脈相傳!”
咬舌自盡!
······
秦琅面前倒了一地人,不是蠻王就是垌主,可以說跟隨扶三反叛大唐聯合句町蠻的這些骨幹頭領們,全都選擇了與扶三一樣的歸路。
他們以死謝罪,只希望秦琅能夠留他們一點血脈。
沒有人相信秦琅說原諒的話,犯下了這麼大的錯,不可能會原諒的,必須得付出代價。
這些蠻王們很勇敢,以死謝罪,只求能夠讓族羣留下一點血脈延續香火。
“好了。”
秦琅大喝一聲,制止了還要跟着上前的一羣蠻王垌主的子侄們,他不可能真的看着幾萬人在他面前自殺謝罪。
他現在就算說他沒有逼扶三他們自殺,也怕沒有人信的。
“附逆叛黨首領骨幹既然已經都自殺謝罪,那麼本經略相公便寬赦爾等附從,一律既往不咎······”
遠處。
程處默、牛見虎等兄弟夥又會面了,幾個傢伙在那裡看樂子一樣無所謂,“要我說,這些蠻子也真是狠啊,自碎天靈蓋,自插太陽穴,自咬舌頭,這一個比一個狠啊!”
“要我說,死就死,誰怕誰,有本事五萬來人全都死去啊?一羣蠻子,還有理了?”
“不死,也要將他們屠盡了纔對。”
一羣傢伙根本沒把蠻子當人看。
秦琅隱約聽到這些傢伙的狠話,卻沒當回事,蠻子也是人,句町蠻還跑路了呢,這個時候,附亂的溪垌蠻肯回頭其實是好事了,扶三等蠻王驚懼自殺,也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反正秦琅本來也沒打算要殺他們,最多把他們送去長安給皇帝做宮廷宴會的伴舞啥的,授個虛銜閒職,就在長安富貴一輩子,終生不讓回來便是了。
左溪各垌寨交給他們的兄弟子侄們繼承便好,這上千裡的蠻荒之地,那麼多溪垌寨子,那麼多蠻子,朝廷也不可能說接管就真的能立馬接管的過來的,還是得先以蠻治蠻的。
凡事要留一線餘地。
若真對蠻子趕盡殺絕,那麼無路可走的蠻子,也就只剩下了一條路,就是跟大唐對抗到底,他們要麼跑去投句町蠻甚至是和蠻部等,或者就是在深山老林裡跟朝廷打游擊到底了。
可不管是哪種結果,這都不符合朝廷的利益,也不符合他秦琅的利益。他秦琅負有平叛之責,經略安撫地方本是他的職事,若是嶺南大亂,那就是他的失職。
恰相反,若只是小亂一陣,然後左右溪等蠻地盡編戶齊民,納入實控,則反而是大功一件的。
他秦琅又不是殺人魔王。
扶三等蠻子以已度人,覺得大唐和秦琅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他們,可他們又無路可去了,不想跟着句町蠻繼續絕望的逃亡流浪,最後狠下一條心來自殺請罪,秦琅能說什麼?
說什麼也沒用了,人死不能復生。
不過扶三他們一死,現在秦琅再說既往不咎,倒是讓蠻子們覺得這才理所當然,這才讓人敢相信。
真要一個不處置,他們五萬多人今天估計沒有一個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