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斯。
林弦之所以在這個時候，想到那位結結巴巴的瘦小男人……完全是因爲他在天才俱樂部聚會上的提問，以及愛因斯坦回答的答案。
林弦第一次參加聚會時，會長、戴着愛因斯坦面具的男人，讓各位天才依次自我介紹，並說明自認爲天才最應該具備的品質是什麼。
當時，高斯的回答就是【平等】。
他認爲，人從出生開始，就面臨着巨大的不平等，有的人智商低下，有的人卻聰慧如天才。
但是……
聰慧如天才的人，最應該做的事情，難道不就是讓這個世界變得儘可能均衡和平等嗎？
高斯的目的，以及他的未來計劃，就是努力打造一個人人平等的世界。
而那一次聚會，他的提問內容是——
“如果要從體能、神經反應、大腦活性上對人類進行強化，在2024年的當下應該從哪個方向開始着手研究。”
面對這個問題，愛因斯坦給出了否定答案，說在2100年之前都不可能在基因強化領域取得突破。
現在回想起來這個提問，可能高斯所期待的……就是這樣一個否定的答案。
仔細想想。
掌握基因強化技術，真的能讓世界變得平等嗎？
人人如龍？
那是不可能的。
或許，反而會起反效果，進一步拉開富人與窮人之間的差距。
原本。
富人和窮人之間的差距只有生活和金錢，而如果基因強化技術出現，那以後的富人們各個飛檐走壁、力大如神，就像時空殺手那樣，一個人可以吊打100個普通人。
這平等嗎？
顯然不。
聰明如高斯，不可能想不到這一點，所以他一開始期待的就是否定答案，甚至……他肯定希望，基因強化這種東西越遙遠越好。
第二次聚會時。
高斯又問了一個相當關鍵的問題——
“【人類在什麼年代才能徹底提升身體抵抗力，讓其不會生病、不會感染病毒、乃至可以治療所有疾病、對所有病毒免疫。】”
林弦就是依靠這個問題，把“抑冬眠病毒”的罪魁禍首，聯想到了高斯身上。
這個問題，聽起來好像是高斯胸懷大志，期望讓每個人類都健健康康、不受疾病困擾，以此來實現平等。
但其實……
他是在掩飾。
一邊掩飾，一邊藉機獲取真實答案。
在他問出這個問題時，就代表他已經打算使用“抑冬眠病毒”了，只是他僞裝的太好，讓大家誤以爲他人畜無害、沒有戰鬥力。
當時，愛因斯坦給出的答案是：
“永遠不可能。”
“沒有永遠攻克不了的病毒，病毒和人類一樣，也同時都在不斷進化和變異。”
“好消息是，近乎所有病毒的毒性和傳播性，都會隨着時間和感染次數的推移而減弱；壞消息是，在傳播和繁衍的途中，也一定會衍生出新的病毒。”
重點。
重點就在愛因斯坦的答案裡。
雖然愛因斯坦否定了高斯，但高斯內心裡一定是竊喜的。
他知道……
他的病毒一定會蔓延全球，並且一直到病毒失去毒性和傳播性之前，都可以一直保持活性、阻止人類冬眠。
以現在的上帝視角往回看，高斯的計劃真是一目瞭然。
他最開始的目的，瞄準的就是【冬眠】。
他始終認爲——
【死亡纔是對人類文明而言最基本的平等，但冬眠技術的出現，打破了這種平等。】
關於這一點其實林弦在第二夢境裡也和大臉貓討論過。
古話裡，有富不過三代的說法。
再厲害的天才、再權勢的長者、再富有的富豪，也終將有去世的那一天……
這些人死亡後，權力和財富會參與再分配；即便是科研學術界，也是需要那些佔據話語權的老人們去世後，年輕學者們才能繼任而上獲得話語權、支配權。
可冬眠艙出現後的世界，死亡這種最基本的平等消失了。
就像第五夢境裡，賈斯克的SPACE-T公司一樣，一直統治了火星數百年之久，他這位世界首富應該也當了好幾百年。
這就是一種嚴重的不平等，賈斯克的高光照耀世界數百年，那就有無數本應該在歷史上閃光的年輕人被壓制、變得黯淡無光、甚至默默無聞。
所以。
高斯才製造了【抑冬眠病毒】。
他考慮的很細緻。
首先，出於平等，他設計的這種病毒不會對人體造成任何傷害，如果不睡進冬眠艙完全察覺不到，也不會影響身體健康。
其次，這種病毒潛伏期長達三個月，如此之長的潛伏期根本讓人防不勝防，再加上對身體無害、無反應……傳播至全世界只是時間問題。
最後，他始終貫徹平等，自然也包括他自己。所以他以身作則第一個注射病毒，主動放棄冬眠和長生的機會，選擇依照正常壽命死在當代。
……
越想，林弦思路越清晰。
愛因斯坦說的話是正確的，這個病毒在世界上傳播將近200年，才終於因失去毒性與傳播性而滅絕。
200年的時間，人類徹底告別冬眠科技，迴歸正常社會。
或許按照高斯的想法，他恨不得這個病毒能持續幾千年、幾萬年、乃至人類永遠都無法攻克。
可是自然界規律如此。
正如愛因斯坦所言，沒有永遠生效的病毒，也沒有能抵抗一切病毒的人類。
猛然。
林弦終於意識到……
爲什麼愛因斯坦當初會斬釘截鐵說：
“未來已經不會發生變動了，所有可能性消失，現在，這就是……唯一的未來。”
他也終於意識到……
爲什麼0.0001764世界線會如此堅挺、第九夢境始終無法改變。
因爲——
【0.0001764世界線，是幾位天才共同努力的結果、共同鑄就的！時空彈性當然強韌無比！】
這一點，不會有錯。
第九夢境裡，2600年超級大災害，明顯是伽利略的手筆；
陸地摩托也證明人類科技水平仍舊在原地踏步，這很顯然是哥白尼的精神延續；
再加上剛剛得知的情報，2025年-2219年間，高斯製造的抑冬眠病毒暫時封鎖冬眠的可能性；
或許在自己覺察不到的地方，老大哥牛頓也同樣在執行他的計劃……
四位天才，同時發力。
造成的結果，就是第九夢境，人類瀕臨滅絕的結局！
“原來如此。”
林弦徹底想明白了。
爲什麼最後一次聚會，愛因斯坦特地要進行一對一單獨提問？
本以爲是福利。
卻沒想到，竟然是愛因斯坦爲了維持世界線穩定的手段。
他必然不會透露哪一位在救世遊戲中獲得了勝利，因爲勝利是所有人共同鑄就的。
所以。
最好的方案就是……
讓每一位天才都認爲是自己贏了！
這樣，他們纔會在後續的幾十年、幾百年間，堅定不移的等待美好未來。
可惜。
這一切都是假的。
愛因斯坦看到的未來是虛假的，他無意間在把諸位天才往錯誤的方向引導、把人類文明往毀滅的未來上推進。
“愛因斯坦，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林弦皺起眉頭。
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做上樑不正下樑歪。
等下。
林弦又忽然想到一種細思極恐的可能。
白光。
【滅世白光】。
至今爲止，他也不知道00：42分的滅世白光是什麼。
但是，不管是哪個夢境裡都無一例外——
人類對於滅世白光的到來，從沒有任何察覺和防備，每一次都在無知中安詳毀滅。
愛因斯坦給賈斯克的答覆裡，同樣沒有提到白光，還說在2624年8月29日上午10點，東海範圍內有超過4000萬人熱熱鬧鬧。
這根本不可能！
林弦眯起眼睛……
嘗試將三個關鍵線索串聯起來：
1、愛因斯坦看不到1952年千年樁消散、也同時看不到2624年的滅世白光。
2、滅世白光的抵達時間非常巧合，恰恰是CC作爲千年樁應該化作藍色星屑消散的時間。
3、如果說，人類有阻止滅世白光降臨的可能性，那在第九夢境人類全滅的未來中，這個可能性爲0；而這，恰恰又是愛因斯坦所言最好的未來、想要鎖死這條世界線。
目前來看。
千年樁、滅世白光、愛因斯坦……這是三個高度綁定在一起的組合，其中必然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具體是什麼聯繫，林弦看不懂。
可他總有一種直覺——
【弄清楚千年樁的真相，就能救回楚安晴，進而也能阻止滅世白光降臨，拯救人類未來。】
“有可能。”
林弦越想越堅定：
“真的有可能！”
“以前確實也想過，千年樁和滅世白光應該有所關聯，但卻找不到任何將二者聯繫在一起的證據，現在，這條線越來越明瞭了。”
“只是……”
林弦皺起眉頭，嘴脣繃緊。
現在，根本沒有考慮這麼遙遠事情的機會，眼下的危機，已經迫在眉睫。
他轉身，看到脈脈已經藉着冬眠艙的燈光閱讀《噬天魔帝》，津津有味讚歎不已。
於是便撿起地上一片尖石，把牆壁當做黑板，在上面演草：
2024年10月17日，高斯將抑冬眠病毒注射進體內，正式開始他的“200年生死平等計劃”。
2025年1月17日，三個月潛伏期過去，高斯體內的病毒具備傳染性，他找了一處人員聚集且流動性比較大的機場、港口、碼頭、廣場、十字路口等等……不管哪裡都好，他在這一天的時間內感染了數萬名、數十萬名來自全球各地的旅客。
2025年4月17日，這數萬名、數十萬名旅客體內的病毒度過潛伏期，在全世界各地開啓爆發式傳播，抑冬眠病毒只用了一天時間就席捲全球，染上病毒的人再也無法睡進冬眠艙冬眠。
至此，長達200年的“冬眠禁止時代”來臨。
而今天，現在的日期……
【是2025年4月10日。】
太晚了。
這個時間點，不管做什麼都太晚了。
高斯這一招確實陰險，但又足夠高明。
在冬眠技術剛剛起步的年代，一款除了無法冬眠、其他沒有任何危害的病毒，根本不會引起太大注意。
冬眠這種事，對於當前世界上絕大多數人而言，都是可有可無的一種技術。
能冬眠可以試試，不能冬眠也完全不在乎。
真正剛需需要冬眠的人，也就只有兩種——
1、無法治癒的重病患者。
2、林弦這樣，有重要使命和責任在身的人。
可這兩種人加起來，也不超過世界總人口的0.01%。
“還有一點，不是很理解。”
林弦喃喃道：
“脈脈已經證明過，高斯這個抑冬眠病毒，只能持續200年的時間……這件事，高斯知道嗎？”
想了想，林弦點點頭：
“他應該是知道的，畢竟病毒是他自己製造的；就算不知道，他也可以利用最後一次單獨提問的機會，去提問愛因斯坦。”
“可問題是……區區200年的生死平等，有什麼意義嗎？200年的時間，其實對人類的整體歷史而言也只是眨眼一瞬。200年之後，大家仍舊可以冬眠，世界會變得再次不平等，高斯難道就不在乎了嗎？”
“200年的時間……就足夠高斯滿意了嗎？”
林弦閉上眼睛。
思考了幾十秒。
感覺。
好像有些明白了。
“該不會高斯……是衝着我們來的吧？”
林弦沉聲說道：
“200年時間，對人類文明而言不值一提，但對於天才俱樂部而言，卻是毀滅性的。”
“在高斯的視角看來，長達200年的時間不允許冬眠，足夠把天才俱樂部裡所有人耗死，甚至在他看來也包括……愛因斯坦，也得被時間耗死。”
“莫非，高斯認爲天才俱樂部的天才們，纔是這世間最大的不平等？比如哥白尼的濫殺無辜、圖靈的數字生命永生、賈斯克決定人類未來走向等等……是否因爲諸多天才們對世界干預太多，因此高斯才認爲要消滅掉這些真正的罪魁禍首？”
……
林弦搖搖頭。
現如今，猜測高斯的目的已經沒什麼意義了。
事已至此。
很多事情都已經來不及改變。
而且。
還有一個更爲棘手、更爲難以抉擇的問題等着他——
怎麼辦？
他睜開眼睛，陷入無盡的苦惱中。
4月17日，這個病毒就會感染全球，那自然，也會感染自己、英珺、還有小虞兮。
如果不能睡進冬眠艙。
那麼……
一切計劃，全都白費、化作烏有。
他不能利用時空穿梭機穿越回1952年；
亦無法在1952年找到千年樁的線索、救回楚安晴；
更是面對600年後人類滅絕的未來束手無策，無能爲力。
無法拯救未來、
無法阻止白光、
無法救回安晴、
無法改變命運、
無法撼動世界線……
高斯悄無聲息埋下的這個病毒炸彈，打亂了林弦所有的未來計劃。
“怎麼辦？”
林弦想不出答案。
如果在4月17日前進入冬眠艙，此前那些計劃還能夠順利實施，但卻不可避免，要被迫離開虞兮。
《冬眠手冊》上寫的很清楚，最低冬眠年齡不得低於3週歲；極端情況下不得低於1週歲；1週歲以下嬰兒，無論如何不能進入冬眠艙。
因爲1週歲以下嬰兒的腦膜尚未發育完全，會被冬眠艙填充液裡的藥物滲透入腦，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傷，甚至腦死亡。
可話又說回來。
而如果不在4月17日前冬眠，那就相當於放棄拯救世界、放棄600年後的未來、放棄對楚山河的承諾……然後接受現實，做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普通人，無力之人，浪得幾日是幾日。
這道選擇題。
太難了……
林弦越想越混亂。
他走到脈脈面前：
“我想問下，關於那個抑冬眠病毒，有沒有辦法避免感染？比如……在無菌室裡隔離起來怎麼樣？”
“沒用的。”
脈脈從《噬天魔帝》擡起頭：
“我爲了寫這本，真的查了非常多資料，你要相信我。”
“那無法冬眠的200年間，科學家們當然做了很多實驗，就包括你說的無菌隔離，但是……沒用的，這種病毒真的太厲害了，它不僅可以以人類爲載體，動物、植物、粉塵、昆蟲、益生菌、真菌、等等等等……乃至其他病毒，都可以成爲它的載體。”
“你可不要小看這種病毒，如果真的如你所說有辦法隔離，那人類也不至於需要等待200年的時間、一直等到病毒失去毒性和傳播性吧？”
“就是因爲所有方法都試了，最後都實在沒有辦法，所以人類才選擇了躺平，等待這種病毒自我消滅。哎，其實吧……這事也沒我裡寫的那麼轟動，絕大多數人壓根就不在意這個病毒。”
脈脈攤攤手：
“不能冬眠就不能冬眠唄，冬眠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嗎？就好比我，我確實是期待能夠到幾百年後、搞一波玄幻文藝復興、大展宏圖，所以才冬眠而來。”
“那要是真的感染病毒，不能冬眠……難道我就不活了？反正這病毒也沒其他副作用，對健康沒有任何影響，我就留在那個年代繼續撲街唄……也不是什麼特別絕望的事情。”
林弦默默聽着。
確實。
他剛纔也想到這一點。
這也是高斯最聰明的一點。
他利用病毒完成自己的目的，但卻又讓人們完全不在乎這種病毒，就這樣……在潛移默化、無聲無息中、給人類社會帶來最絕對的生死平等。
可是。
他現在的情況不一樣啊……
他明明纔剛剛給楚山河承諾過，要把楚安晴救回來；
可他同樣也給趙英珺承諾過，這一次絕對不會離開虞兮，要陪着她長大。
再加上，趙英珺也屢次告訴他，歷史不會怪罪無力之人，但徜若擁有拯救一切的能力，那就必須扛起這份責任與義務，爲常人所不能爲，成爲一名合格的領袖、合格的救世主。
那現在……該怎麼辦？
【救回楚安晴與拯救人類未來】or【陪伴英珺與虞兮幸福生活】
到底。
選哪一個？
轟！！！！！
轟！！！！！
轟！！！！！
00：42分耀眼的白光毀滅一切，將目之所及頃刻蒸發。
……
……
……
客房臥室牀上，林弦睜開了眼睛。
他趕緊起身，看向牀頭電子鐘：
2025年4月11日，00：42。
又少了一天。
距離高斯的病毒大爆發，只剩下……6天了。
他走出客房，來到客廳，坐在沙發上。
卻發現。
趙英珺正端着一杯熱牛奶，從廚房走出，輕輕放在茶几檯面。
“你怎麼還沒睡？”林弦關心道。
“我怎麼可能沒睡。”
趙英珺笑道：
“我這都是睡醒一覺了，被你女兒踢醒的。”
她摸着大肚子，滿臉慈愛：
“這一段時間小虞兮的動作非常大，每天也是夜裡歡，看來……她已經等不及要出來、要來到這個世界和爸爸媽媽見面了。”
“她踢醒我之後，我一看時間，馬上就00：42，知道你要醒了，就說上個廁所，然後把廚房的熱牛奶端給伱。”
“不過……你今天是怎麼了？”
趙英珺疑惑歪歪頭，看着沙發上情緒有些不對勁兒的林弦：
“以前你從客房醒來後，都是直接去書房總結分析的，今天怎麼來客廳了？難道……夢裡的進展不順利嗎？那名撲街家脈脈，有恢復記憶嗎？”
林弦笑了笑，捂着額頭：
“怎麼說呢……想起來的都是撲街往事，她的編輯說她是200年前穿越過來寫的。”
噗嗤——
趙英珺被逗笑了：
“這話說的，可真是傷人。”
“說起來……本來我打算明天再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你的，不過既然你醒了，就現在告訴你，讓你開心開心。”
“是什麼？”林弦擡起頭。
“是生日啦~”
趙英珺笑的很開心：
“你不想知道你女兒的生日嗎？”
“大夫今天給我做了一個全面檢查，小虞兮非常健康，而且發育非常好，胎位也很正，正常生產一點問題都沒有，真是個天使寶寶。”
“而且，今天檢查，也把準確的生產日期算出來了。”
趙英珺坐過來，坐在沙發上，坐在林弦旁。
牽過他的手，放在隆起的小腹上：
“你感覺到了嗎？她又踢我了，真是忍不住想見我們了。”
“生產日期……”
林弦嚥了口吐沫：
“是幾號？”
“嘿嘿，比你之前算的要近一些。”
趙英珺微微一笑，輕聲說道：
“4月17日。這就是……我們女兒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