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牢房,又稱天牢。
自洛陽升爲東都,城中也三省六部百司衙門一一立起,隨着還有各監獄。做爲都城,洛陽城的監獄很多。
大理寺獄、刑部獄、御史臺獄,這是三司獄。又有鎮撫司獄,百騎司獄、殿前司獄,稱爲詔獄。
然後還有金吾獄、河南府獄、洛陽縣獄、河南縣獄以及東西徒坊······
諸多監獄,關押的犯人也各有不同,比如大理寺獄,全日關押中央諸司犯罪官吏和京師地區重要案犯的場所,做爲始建於北齊的大理寺機構,隋唐沿襲,是朝廷中央最高司法機關,主掌審判,獄中關押的都是要犯重犯。
侯君集做爲前宰相剛回洛陽時並沒被捕入獄,而是令在京反省。只是隨着時間推移,當皇帝揮刀對爭儲黨爭之事開始下決心後,不僅把杜楚客、韋挺等一大批官員或罷或貶,也對侯君集加重懲罰,直接關入了大理寺獄。
“牢獄晦氣,下官把犯人提來,請魏公在此喝茶稍坐。”大理寺獄丞看到如今最熾手可熱的魏國公親臨大理寺獄,十分驚訝,驚的都有些不知所措,他只是個從九品下的卑的不能再卑的小官。
“侯陳公在這裡還好吧?”秦琅問。
獄丞原以爲侯君集這次估計在劫難逃的,他甚至聽到消息說侯君集會長流嶺南,畢竟讓儲君瘸了腿,這可不是小事。因此侯君集被送到他這裡後,他根本沒去巴結,更沒去理會,這種人牽扯不起,甚至連侯家送禮都不敢收,反正就當個菩薩供在那邊,面都不去見一個。
侯君集脾氣大架子也大,就算進了大理寺獄也天天嚷嚷不停,總喊着自己是功臣,爲大唐立過功,有天子立過功,吵的整個監獄都不安寧。
“侯陳公前日起開始絕食,已經三天水米未進了。”
秦琅聽了只是點了點頭,也沒怪罪這小獄丞的意思,“頭前帶路吧。”
天牢最裡面,秦琅跟侯君集會面。
老侯的樣子十分狼狽,披頭散髮,手上枷,腳下鐐銬,囚衣也髒兮兮的。
秦琅把食盒打開,從裡面取出酒菜,七八個下酒菜很豐盛,酒也是好酒,壇口封一開,酒香瀰漫,把這牢裡的陰溼潮氣都衝散許多。
侯君集喉頭鼓動兩下。
“斷頭飯?”
秦琅笑而不語。
侯君集面色變的異常難看,他先是盯着秦琅,一會後終於低下了頭,他伸手搓臉,弄的鎖鏈叮叮鐺鐺響個不停。
再擡頭,侯君集面色猙獰。
雙眼赤紅。
“我不服!”
“喝酒吧。”秦琅召獄丞,“給侯陳公鬆開啊。”
侯君集大吼,“我不服,憑什麼,憑什麼?”,他把手上的枷鎖砸在桌上砰砰響,弄的獄丞等十分緊張,生怕這傢伙傷了魏公分毫。
秦琅給他倒了杯酒。
侯君集盯着這酒,“毒酒嗎?就算死,也應當明正典型吧?我老侯一生戎馬,半世功勳,就落個一杯毒酒的下場?然後說獄中暴斃還是撞牆自盡?”
秦琅不理會他,給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後舉杯飲下,又拿起筷子每樣菜都嚐了嚐,“這可是最好的國公酒,十年陳釀珍藏,如今可是喝一罈少一罈了,知道現在這酒多少一罈了嗎?三百千一罈,還有價無市,不喝可是可惜了,以後侯陳公估計也喝不到了,來吧,頭掉了不過碗大個疤,侯陳公也算是一員猛將,難道還怕死?”
“就算死,那也得當個飽死鬼吧?”
侯君集血紅雙眼瞪着秦琅,很想要暴起把眼前這傢伙拿枷鎖砸死。
“喝完酒,一會我還要帶侯陳公去過地方。”
“我要面聖,我要見陛下。”
“完事之後,我會滿足你這個要求的,保證你能見到聖人一面。”
“當真?”
“我秦琅說話,什麼時候不算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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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君集咬咬牙,終於坐那不動了。
獄丞小心翼翼的上前把枷鎖鐐銬打開,侯君集一得自由,立馬端起酒杯就猛喝,喝的太快,還嗆的咳嗽連連。
“吃點菜,這些可都是很不錯的下酒菜,五香牛肉乾,滷豬耳絲,烤馬肉包子,驢肉火燒,烤鴨、燒鵝,都嚐嚐!”
侯君集抓起一隻燒鵝抱在手裡猛啃。
一頓狼吞虎嚥過後,侯君集癱在那不動了,絕食三天的他餓鬼投胎似的猛吃了一頓,一桌子酒菜一個人吃的都差不多了,秦琅對此也只是笑看着,並沒有勸阻。
反正最後侯君集吃的都吐了才停下的,他或許真以爲自己要死了,所以只想當個飽死鬼。
“我進來許久了,與外面完全隔絕消息,如今朝中情況如何?”
“有一個壞消息,令媛侯良娣忽得惡疾,暴斃而亡了。”
侯君集木然的坐那,已經沒有最開始時的那種巨大的情緒變化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能明白。”
“太子呢?”
“太子很好,如今留在洛陽學習政務,並領河南府牧,主持河南府事務。還有,侯良娣所生的二郎如今封敦煌郡王,過繼到了蘇太子妃名下了。”
“你呢?剛我聽那獄丞叫稱令公,你做中書令了?”侯君集有些面無表情的問道。
“檢校中書令兼知門下省事,中書令是長孫公,侍中依然是魏鄭公。”
侯君集從這話裡聽出來不少有用的信息,驚訝,“看來太子的儲位又穩住了?”
“嗯,魏王已經離洛往劍南西寧就藩之國了,皇長孫李象也已經晉封爲秦王,並遙領西京留守、長安行臺尚書令、左武侯大將軍等。”
侯君集笑了起來,開始呵呵的笑,繼而哈哈大笑,最後笑聲如鬼哭。
承乾、長孫無忌、秦琅甚至是房玄齡等都好着,就他侯君集倒黴了。
“你剛纔說要帶我去哪,走吧,早點完事,我要跟聖人告辭。”
“其實你見聖人也改變不了什麼。”秦琅道。
“我知道,可是我希望聖人能夠看在多年君臣一場的份上,能夠爲我留一個兒子繼承侯家的香火血脈,哪怕是長流嶺南永遠不能回中原都行。”
秦琅帶侯君集離開了大理寺獄。
他有皇帝的詔令,有中書門下的命令,大理寺獄痛快的放人,那位獄丞甚至長鬆了口氣。
“去哪?”
路上侯君集忍不住問。
“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秦琅帶着侯君集坐着馬車一路出了洛陽城,來到了城郊的一個屠宰場。
這裡關着無數的牛羊等,都是等着屠宰供給洛陽百萬軍民的。
南中地區的白肢野牛,青海吐蕃的犛牛犏牛,嶺南的水牛,塞外的黃牛,僅是牛就有十幾個品種,大多都是肉牛。
侯君集不解帶他來這裡做什麼。
鎮撫司的魏昶上來迎接,“魏公,按您吩咐都準備好了。”
“嗯,那就把牛牽上來吧。”
“侯陳公,帶你看個表演。”
魏昶這個曾經的長安不良帥,如今是鎮撫司裡的東鎮撫令,負責關東一帶事務,雖只是正六品散階,卻有着縣侯的爵位。
他在長安時,本也暗裡經營着屠宰行,是長安屠行裡勢力最大的,如今東遷洛陽,魏家依然把持着洛陽的屠行,這只是他家名下的一個屠場。
魏昶叫人牽來了數頭大公牛。
有白肢野公牛,也有水牛公牛,黃牛公牛,犛牛公牛等,一頭頭都體型巨大。
“魏公,這些都是我們這場裡最兇的公牛了,一來就不知道打了多少架。”
秦琅笑着對侯君集說,“魏昶以前是長安不良帥,他家經營屠場,我聽他說有個治理那些兇蠻公牛最好的法子,今天特意來看看,順便邀侯陳公一觀。”
“其實法子很簡單,別看這些牛都十分兇狠,可只須一招就能將他們徹底制服,以後一輩子都會十分溫馴。”
“哦,那快讓我們瞧瞧。”
魏昶轉頭,“把那頭最兇的白肢野牛牽上來。”
“這頭牛你看,長的像是黑水牛,但毛皮卻又跟黃牛很像,只不過體型更加巨大,這頭公牛肩高七尺餘,體長一丈三,重量超過四千斤,那對巨大的彎角,跟水牛角極似,這牛非常的兇,乃是在南中地區生長的野牛,據說這頭以前是一個野牛羣的牛王,捕捉後送到洛陽來,原本是想進貢到皇家內苑的,誰知這畜生十分兇,頂傷了許多人,因此不敢送去內苑,直接送我這來屠了。”
“屠了確實有些可惜,這等牛王做個種牛也不錯的。”
“太兇了,經常傷人。”魏昶道。“這種牛王在南中的叢林裡,可是連老虎都能殺的。”
白肢野牛王的四肢下部是白色的,這是這種野牛的一個最大的特點。
他的體型甚至比野犛牛的公牛王都大。
體型巨大,渾身肌肉,就跟一個健美先生一樣。
“侯陳公想知道魏帥如何能把這樣一頭野牛王馴服嗎?”
侯君集沒吭聲,有些心不在焉。“對付這種兇狠的公牛,馴服最好的辦法就是騸了它。”
“侯陳公果然也是高手,不過對付這種牛王,光騸掉可不行。”
魏昶叫來幾個家丁,把巨大的白肢野牛王趕進了一個木架子中,然後輕鬆的就把那四條白肢給捆在了木頭上,讓它無法動彈。
接着魏昶親自操刀,三兩下就把野牛王的蛋囊割開,將兩顆巨大的蛋取了出來。
簡單的把囊傷口縫合後,魏昶拿着兩個蛋走到了公牛王的面前,此時公牛雙眼赤紅,在拼命的掙扎着。
魏昶讓人拿了一張桌子擺在公牛面前,然後把兩顆蛋擺在上面,又把自己的一把銀錘取了來。
當着公牛王的面,魏昶提起銀錘對着兩顆蛋蛋一頓猛錘,蛋蛋被錘的稀碎。
白肢野牛王拼命的掙扎,叫喚,可卻始終掙扎不開,最終只能看到自己的蛋被徹底的砸碎。
牛王叫喚、掙扎,最後隨着那蛋的稀碎,渾身的力氣也似乎隨之盡去,它雙眼流出兩行淚,終於停了下來,怔怔的望着那攤糊糊,悲叫着停止了掙扎。
“解開!”
幾名魏家家丁便上前去,把剛纔還發瘋一樣掙扎的公牛腳上粗強解開,果然,那牛雖然腳掉了捆繩,重得自由了,可卻再沒了半點精氣神,面對着站在面前的魏昶,不僅沒衝上去一角頂飛報仇,反而是低下了頭顱。
魏昶笑着對秦琅道,“對付這種生性的牛,光騸不行,還得當着它的面,將他的蛋一錘錘的錘碎,從此這頭牛便只知道吃草幹活,別的什麼都不知道了,更不會兇人頂人,就算以後要殺它,都不再需要用繩索捆綁了。”
爲了驗證這句話,魏昶又讓人牽來了好幾頭公牛王,有犛牛王也有水牛王和大黃牛公牛等,一頭接一頭,剛開始一頭比一頭兇,可最後在魏昶的那把銀錘錘丸之後,一頭比一頭沉默。
全成了行屍走肉,解開綁繩後,再沒有一頭牛敢頂人了。
之前得一羣人圍趕着,可現在只要一個人就能輕鬆的驅趕。
“精彩!”秦琅給了兩個字評價。
魏昶有些得意的道,“閹割也叫去勢,這詞用的好啊,去掉你的勢頭,前人造字多精妙,當一個人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寶貝被一錘砸爛,他的慾望、願景也就都灰飛煙散了,這種衝擊是最巨大的。”
“爲何宮裡要用閹割的宦官?因爲他們距離天子最近,地位卻又最卑下,如果不閹割,便會保留太多的慾望等,這便是個隱患,而當他們被閹割去勢後,也就沒有許多欲望和野心了,從此就能甘心情願的只做一個宦官·····”
秦琅呵呵的總結道,“這麼說來,還是慾望和野心作祟了。”
“對啊,就如這些大公牛······”
侯君集看着那一頭頭失去精氣神的牛王,臉色變的蒼白無比,甚至覺得隱隱的蛋疼。
“侯陳公且放心,你不用擔心你的寶貝的。”秦琅笑笑,“走吧,我帶侯陳公進宮面聖謝恩。”
“此行西州山高水遠道路迢迢,侯陳公到了西州任職,也要時常感懷天恩啊,切不可再出差錯了。”
侯君集愣住,“去西州?”
“嗯,雖然有許多官員上書說你論罪當誅,但我和長孫公等都還是力諫陛下,說你於國家於陛下也有立過不少功勞的。聖人也是念舊情的人,所以最終對你的處置便是貶謫西域爲西州刺史兼天山軍使,降階正四品上忠武將軍,保留爵位,世封奪回······”
侯君集五味雜陳,不知該高興還是失落,最終的處置下來,不用死了,可心卻徹底的空落落的,就好似剛纔那條被割掉了蛋蛋,然後還被當面給錘稀爛的牛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