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在即,明年又是三年一次的科舉會試,此時的東都洛陽城中,早涌進來無數的地方朝集官吏,以及藩屬臣邦的使團,以及大量的準備科舉的考生士子。
洛陽學城,當初由秦琅親自設計,擴建於洛陽城東郊的一座廂城,裡面不僅有學生萬人的大唐東都國子監,也還有諸如太醫院下的太醫學院,太常寺下太常音學院,太史局下天文學院,戶部下的財經學院,十二衛軍的講武堂等等專科學院。
這些代表着大唐最高水平的學府的國子監和專科學院,加起來在讀生員超過三萬之多,而學城裡不僅有這些學校學生,還有許多配套的產業,諸如醫學院下還有附屬醫院等,紡織學院下還有紡織廠等,總之這座學城十分熱鬧,超過十萬人口。
裡面街市星羅棋佈,十分熱鬧繁華。
畢竟這年頭,讀書人依然屬於高消費能力羣體,不說國子監有許多勳戚高官子弟以及羈縻府州的蠻夷酋長子弟,還有許多海外留學生,就算是一般庶族寒門地主子弟,能進入到洛陽國子監讀書,那也是都是百裡挑一的精英了,考進來會有狀學金等。
至於各種專科學院更不得了,因爲他們能考進來基本上就不愁將來工作,雖然不能如考進士一樣考到就可以做官,也不如國子監裡的監生不僅可以考科舉,而且考不上只要畢業考試合格,也有機會爲吏等,但專科學院的學生們都是專長特技,不管是會醫學還是會音樂還是會天文地理曆法,又或者是書法算術這些,都是特長生,許多都是早早就會被京城和地方的官府招聘的。
成績好的留京師省寺,差點的去府州,最差也能下縣。
不管是當醫生還是當老師,總歸是個鐵飯碗,是個出身,畢竟如今大唐官吏並沒有那麼嚴格的界限,吏乾的好也一樣能夠升爲官的,大唐已經推行了十來年的官、吏末位淘汰制,每年通過科舉和學校錄取大量新鮮的官吏同時,也會通過考覈,將末位的官吏淘汰掉許多部位。
正因爲這個機制,纔沒有導致歷史上許多王朝到了中後期,選人久滯京師侯選,有時甚至十幾年侯選而等不到一個官職的狀況,畢竟通過科舉、門蔭、舉薦、學校等各種方式,朝廷錄取的士人一年比一年多,有資格爲官者不斷增多,但官職就那麼多,所以就會出現許多人等一個官職的情況。
秦琅當初主張加大科舉錄取率,以及學校並舉的取士方法,減少門蔭入仕的渠道、數量,然後再引入這種末位淘汰制,加上把吏職也引入,形成役、吏、官三級,並且打通晉升渠道,讓一些優秀的年輕人,先從底層吏職做起,既積累更多經驗,也可減少一些侯選艱難的情況。
實行到如今,總體來說還是效果不錯的。
科舉和學校成了朝廷錄用官吏的最大渠道,也正因此,如今每年到了科舉之年,洛陽就雲集無數士子。
科舉考試只要通過會試考中進士,那可就直接能從官做起,這比通過學校出身,一般得從流外九等的吏做起,強太多了。
雖然有些專科學院的學生,可以憑自己的專長,也能夠從偏遠地方的專業技術官僚做起,但差距還是很大的。
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每年都要來爭一爭。
好在朝廷科舉制度到如今,也是越發完善,有縣試府試鄉試等各級分流。又嚴格限定了每年每級考試的參考人員數量,以保證每年的錄取率爲十分之一。
如今每三年一科的會試,給予的會試考試資格名額總共一萬人,最後總錄取一千人,分爲三甲,一榜爲六人,狀元一個,榜眼兩個,探花三個,稱進士及第。
二榜稱進士出身,三甲同進士出身,各數百。
所以科舉到如今,那真是國家盛事,但最難考的反而不是會試或鄉試了,畢竟縣府鄉會試都保證十分之一錄取率,而殿試只是進士排名,真正難考的反而是每級考試前的資格考試,又稱科試。
比如說會試,每三年一次,總共只有一萬個考試名額,而除了本屆鄉試錄取的新科舉人外,往年通過鄉試錄取的舉人,這舉人身份也是不變的,依然可以參加後續會試。
於是乎,所有的舉人每三年一次爭奪這一萬會試資格,參加鄉試科試,這個是沒有錄取率的,不管多少人考試,十萬也好三五十萬也好,最終都只取一萬人,給予資格參加明年的會試考試。
每年鄉試過後,這一萬獲得了資格的舉人才有機會入京參加會試,其它舉人就沒資格考,得等下一屆再參加科試來爭奪考試名額。當然,許多沒考得資格的舉人,也會進京,新舉人來京熟悉下考場、氛圍,老油條們則來跟其它考生交流下學習,或是找找關係,又或來京拜訪名師或是權貴。
總之,大比之年的年前年後,京師洛陽會涌進來兩三萬的士子,這些人入京後,基本上都住在學城。
一來這裡當初規劃的好,綠樹成蔭,街道寬闊,租金相對便宜,飲食生活等都十分便利,而且學城裡的引入的洛水河,更是成爲洛陽如今最有名的餐飲娛樂沿河一條街,這裡不僅有無數的飯店酒樓還有許多青樓楚館。
也正因爲這些,使的大學城相當活躍,尤其是在每次大比前後,就更加熱鬧。
許多地方的府州在京修的進奏院,一般也都喜歡修在學城,一來學城地方大,後期規劃,佔地面積廣,地價租金相對便宜,不比洛陽城裡寸土寸金,二來學城裡管的也沒洛陽城中那麼嚴格。
一個小二十萬人口的洛陽學城,真可謂羣英薈萃。
也正因爲裡面大量年輕的學子士人,也就難免平時喜歡議論國事,抨擊時政,隨便一個酒樓飯店,總能聽到年輕的士人學子們爭的面紅耳赤,許多人在那指點江山,飛揚激昂。
“號外號外!”
洛陽的冬天很冷。
臨近年底,學城中各學校的考試也增多了,學生們倒是功課緊張起來,但大量舉人入京,也還是讓學城熱鬧不減反增。
一家飯店裡,裴炎耐不住同學們的勸說,難得破例放下學業來到洛水河畔吃飯。他是學城裡弘文館的學生,弘文館最初是武德四年設立,置於門下省,稱修文館,後聖祖即位,改名弘文館,聚書二十萬卷,置學士,校正圖書,並教導生員。
不過弘文館早期只招收幾十名學生,皆皇族貴戚以及宰相子弟。
後來才慢慢的擴大教學規模,學城建立後,弘文館學也遷入,原來的藏書依然在門下省,但學生遷到學城,並擴大招生教學規模,到此時的弘文館已經有學生近千人,雖說遠不如國子監萬餘人的規模,但畢竟跟崇賢館、集賢館共稱三館,其學生稱館生,比國子監的監生級別更高。
這個高主要體現三館以宰相爲館大學士,並且宰相、大臣定期到館授課講經。
而且三館學生,招的都是皇族貴戚以及宰相重臣子弟,這屬於貴族中的貴族學院,三品實職以下,實封國公以下、宗室郡王以下子弟,都沒資格進來讀。
國子監還招士族甚至寒門子弟,也招藩屬蠻夷子弟,或海外蕃邦留學生,但這三館可不招。
裴炎出身河東裴氏,其父官職其實不高,只是任職折衝都尉,不過裴家唐初出了兩個宰相裴寂和裴矩,裴行儉出做到了吏部尚書。當然,更重要的還在於,裴寂孫女曾爲當今天子寵幸並生子李象,雖然最後裴氏被世祖下旨賜死,李象也過繼給蘇妃。
但在李胤繼位後,立李象爲太子,此後不久,李胤也特旨給裴寂平反,追復官爵,陪葬高祖獻陵。
裴炎做爲裴氏子孫,也算因此沾了光,他本身也是裴家年輕一代裡聰明好讀書的,於是被裴家舉薦,經考覈入弘文館讀書。
自入館後,他讀書十分勤奮,因爲館中同學多是皇親貴戚或是宰相子弟,沒幾個真正用心讀書的,可每當他們出去玩時,他都會堅持在館讀書,甚至官府數次徵辟,他都拒絕,理由是學業未精,實際上他不願意以徵辟出仕,而堅持想要通過科舉中進士爲官。
如今已經在館苦讀十年,也已經獲得了明年春的會試資格,對於明年的考試他很有信心。
今天同學們拉他出來,也就破例出來一回。
剛坐下,結果就聽到外面有報童高呼號外。
“這大中午的發號外,難道又有什麼大消息?”館生韋承慶道,他是如今朝中正當勢的韋氏的從侄,其父韋思謙八歲喪母,進士出身,後做到縣令,不過考覈成績一般,不得升遷,後來吏部尚書高季輔提拔他爲監察御史。
韋思謙出巡地方,便彈劾宰相褚遂良,身爲宰相卻低價購買自己下屬的土地,大理少卿認爲無罪,韋思謙兩人一起彈劾,然後褚遂良和大理少卿一同被貶,韋思謙也因此名聲大震。
雖然之後褚遂良復相,把韋思謙貶出京城,但誰知道後來皇帝把褚遂良、長孫無忌等盡皆清洗,並把韋氏立爲皇后,韋思謙做爲皇后的本家兄弟,此前又有不畏強權彈劾褚遂良成功的先例在,所以也就得到破格重用。
先調回朝任尚書左丞,沒多久又授御史中丞,如今執掌烏臺,也是權勢煊赫。
韋承慶二十來歲,但學業其實很不錯。
“我去買份來看。”
“出事了出事了。”
韋承慶從外面跑進來,手裡揚着一份小報。
大唐如今報業發達,如洛陽這種京師之地,那更是有幾十種大小報紙,雖然朝廷也有專門的出版署負責審計報紙,加強規範,但畢竟京師這麼大,所以只要做的出色,總會有銷量的。
大報小報,各施其能,都全力搶奪最新消息,或搞深度內容,有時實力強的報紙一天一期,有些小報則週刊旬刊或半月刊。
有時遇到重大突發事件,那就臨時刊印一份號外。
如眼下韋承慶買進來的就是這麼一份號外,就是一大頁紙,上面是還帶着墨香味的字跡。
活字印刷出來的號外,突出了一個時效性,但難免有些粗糙。
不過大家顧不得這些。
報紙上的內容實在有些驚人。
蘇皇后心懷怨懟被廢爲庶人,皇太子李象被廢爲庶人,秦貴妃秦淑妃巫蠱獲罪,廢爲庶人,所生子女皆廢爲庶人,母及兄弟也皆除籍爲庶人。
“秦太師也被牽連了?”
“沒有,你看這後面有,秦太師功勳着著,不及。”
大家擠在一起,爭相搶讀這最新的消息。
“韋皇宸妃冊封爲皇后!”韋承慶看到這裡,激動的臉色發紅。韋氏是他從姑母,封爲皇后,那韋氏家族自然都受益。
李敬業怒拍桌案,“定是韋氏妖婦,蠱惑聖人!”
他這一拍桌案,引的一羣同學們都望過來。
韋思謙更是氣的面色發紫,“李敬業,你休得血口噴人!”
李敬業也二十多歲,乃是太保、樞密使、英國公李績的長孫,梓州刺史李震的兒子,將門子弟,擅騎射好兵法,在弘文館讀書其實也是有些無奈。
本來他都已經釋褐爲官,不過因爲犯了錯,被李績命回京,然後安排他進弘文館讀書。
李敬業對這廢蘇廢秦立韋的消息,十分不滿,認定韋氏蠱惑君王,謀害蘇秦。做爲將門子弟,李敬業本來就跟韋杜裴蕭這些士族子弟不太合的來,二則李績家族那是瓦崗出身,跟秦家關係也還可以。
李敬業本來屬於年輕少壯的將門子弟,平時也是非常崇拜秦琅的,跟秦家子弟關係也不錯。
兩人爭吵着,直接就動起了手。
李敬業騎射了得,拳腳功夫也厲害,但韋承慶名門子弟,其實也是文武兼修的,練的一手好劍術,此時兩人拳腳相加,一會功夫,就兩敗俱傷了。
裴炎等好不容易扯開兩人,結果一個眼睛烏青,一個顴骨腫脹,衣衫都扯破了。
被扯開,兩人仍罵罵咧咧。
李敬宗直接提起袍子,拔出身上小刀將袍子劃下一塊,扔到了韋思謙面前,“狗奴,秦家乃我大唐第一將門,忠心爲國,韋家當初也出過賢臣,爲何如今卻成奸佞之門,我恥於與你同學,今日便割袍斷義,以後老死不相往來!”
“呸!”
韋思謙也是滿腔怒火,自皇帝寵愛二韋后,韋思謙平時也沒少受這種嘲諷氣。
“呸,賊匹夫,功高就能妄爲,就能怨懟、巫蠱?滾,爺爺也沒有你這等同學!”
裴炎在旁邊有些無奈,怎麼沒料到今日難得出來聚個餐,結果卻搞成這樣,不過目光望到那份簡陋的號外上,卻又不由的陷入沉思?
廢蘇後廢秦家貴淑二妃,皇帝難道真要清洗秦家?剛夷除了長孫無忌等元老,又要對秦家下手了,還是說要對整個山東軍功新貴們下手了。
多事之秋啊。
他心裡,不由的對朝廷未來局勢深深擔憂,以秦太師的能力,總不會坐以待斃吧?而看剛纔李敬業的那態度,也說明軍功貴族們更加抱團。
牽一髮而動全身。
前宰相杜正倫侄子杜求仁目光望來,兩人相視。
“咱們得做點什麼!”
“做點什麼?”
一羣年輕的館學士們覺得心中激憤,秦家在朝野的威望還是很高的,而秦琅在學生中名望尤高,不僅是其地位,也因爲秦琅改革科舉,建立學城以及他本身就是被天下稱道的大詩人、史學家、書法大家等地位。
甚至秦琅發明雕版印刷術,使的如今的學生們可以用上價廉物美的紙筆書墨等等,這無不都是讓學生們記在心中的。
秦家這次被降罪,大家下意識都認爲有問題。
此時,窗外傳來喧譁聲。
李敬業去而復返。
“國子監太學生魏元忠正聚集學生,說要寫萬言書進諫天子,大家趕緊走,同去!”
杜求仁拍案而去,激動的道,“同去!”
裴炎也站了起來,“同去!”
韋思謙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魏元忠是宋州人,國子監裡四學中太學學生,也是宦官之後,志氣倜儻,是太學裡非常活躍的學生,非常有名。
雖是太學生,但魏元忠平時最喜歡兵書,他仔細研讀過秦琅和李靖的兵書,對秦瓊的操典也做過訓釋解說,平時就喜歡兵棋推演,戰例覆盤,是個十足的軍事迷。
也正因爲喜愛軍事,所以對於秦琅推崇備至,認爲秦琅的軍事能力可入古今十大名將之列,尤其說秦琅寫的那幾本兵書,更是了得,堪比孫子兵法的偉大作品。
魏元忠是秦琅的瘋狂粉絲。
當他得知朝廷居然廢蘇立韋,又以巫蠱這麼個明顯是嫁禍的罪名來降罪秦家,牽連整個秦氏時,魏元忠怒了。
他跑到學城大街上,振臂高呼,要召集學城的學生舉人們聯名上萬人萬言書,請皇帝收回旨意。
一石激起千重浪。
洛陽學城迅速沸騰起來,羣情激憤,有些簽過名的學生甚至喊着要去洛陽宮前請願!
無數的學生舉人還有些吃瓜看熱鬧的商販百姓,也興奮的跟在隊伍後面,一路往洛陽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