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騎施本非貴種,出自異姓別部,烏質勒不過步真從屬,有何資格敢向大唐求取都護之職,甚至妄圖覬覦可汗之位?”
宣政殿中,樞密使蕭嗣業態度強硬。
皇帝垂坐於簾後,眼睛上蒙着紗布,敷着眼藥,頭上還扎着銀針。蕭皇貴妃在旁邊小心侍候着,新晉爲宣徽院使的宦官高護跪坐在一邊,手提硃筆。
由於這幾年皇帝的風炫越來越嚴重,加之皇帝對於外朝大臣的不信任,導致皇帝開始重用天子家奴的宦官,比如之前在樞密院設樞密院使,由宦官擔任,負責皇帝與樞密院執政的溝通。
之後又往北策禁軍各軍中設立左右護軍中尉,同樣以宦官任之。這些護軍中尉做爲天子親信,不僅僅是派去的監軍,而是分掌禁軍兵權。在原有制度下,諸衛大將軍、將軍不直接統兵,由各中郎將統兵,護軍中尉級別與北衙諸軍將軍同級,低大將軍一級。
但卻比中郎將高,這實際就是等於皇帝以護軍中尉擔任了禁軍的實際主將,節制各中郎將。
新設的宣徽院分南北兩院,這個新設的內廷機構,實際上對標的是政事堂,是皇帝內廷的大總管。
如此一來,樞密院使、護軍中尉和宣徽院使,就與外朝的政事堂、樞密院、翰林院內外並立。
由於使用的是宦官,所以皇帝操縱起來更方便。
高護以內侍高官官內侍監之職兼領宣徽院使這個差事,成爲皇帝內廷大總管,並且在皇帝不便批閱奏章之時,代替皇帝批紅。
樞密副使薛仁貴進京不久,對於曾經在漠北的老搭檔蕭嗣業的強硬態度,卻有不同的看法,他在外面殿中朗聲發言,聲音傳入簾後。
“西突厥可汗王室阿史那氏雖然實力日衰,但畢竟是諸部之主,威望仍在,如今步真、彌射皆死,若是聖人能夠降恩,冊封步真之子斛瑟羅爲新的蒙池都護、繼往絕可汗兼右衛大將軍,以統轄五努失畢部,以夷治夷,對朝廷來說也是上策。”
“如果朝廷直接廢了蒙池、昆陵二都護府,把兩廂十部突厥納入安西、北庭管轄,那麼如烏質勒這樣的突騎施首領,定然難以約束,到時不免要起衝突。如今朝廷西征軍雖然與大食的交戰中,佔於上風,可畢竟戰事一時未休,還是要儘量避免後方突厥諸部的動盪。”
簾後,皇帝靠躺在那,聽着殿中執政大將們的爭論,卻並沒出聲,高護提筆做着記錄。
蕭皇貴妃則在爲皇帝揉捏着頸部。
此時的樞密院中,老帥們盡出,李績轉任左僕射,程咬金、蘇定方等外任,反倒是讓資歷更淺的蕭嗣業和薛仁貴做了正副使,又以社爾、何力幾員胡將入西府執政。
對於西域突厥人的動盪,樞密院內態度不統一。
皇帝的謀劃,是要廢西突厥,覺得時機已成熟,要如當年廢東突厥汗國一樣,把西突厥也徹底納入大唐統治,不再行羈縻之制。
蕭嗣業支持皇帝,但薛仁貴認爲條件依然不成熟。
西突厥王室阿史那家族這些年內鬥的太激烈,如今確實已經打的後繼無人了,斛瑟羅、元慶等遠不如步真、彌射他們。
一邊是大唐幾十年來的不斷強勢進駐西域之地,一面是不斷加強對西突厥諸部的控制力,所以如今的西突厥在剛經歷了這輪由皇帝幕後挑起的內訌後,確實是羣龍無首,甚至出現了權力真空。
相比起彌射之子元慶,斛瑟羅如今還在洛陽任光祿少卿,其實就是一直在朝爲質。父親戰死西域,皇帝下旨問罪,斛瑟羅也只能上表請罪,而不敢有半分不滿。
更別說回到西域,繼承家業部族了。
他不敢。
也不想。
斛瑟羅在洛陽呆的時間很長,當年隨父親往長安內附大唐天子,幾乎就是在中原長大的,對遙遠的西域並沒多少感情,而在長安洛陽呆了這些年,也對大唐的實力更加了解,也更加畏懼。
父親突然死在了征討他堂叔彌射的征途中,朝廷反而降罪,他又豈會猜不到半點緣故?
所以當朝中出現了些聲音,說準備讓他回去繼續可汗,統領五弩失畢後,他直接就惶恐的上書表示自己不想離開洛陽。
在洛陽當個富貴閒人不好嗎?
回西域去做什麼?五弩失畢並不會聽他的,就那烏勒質,如今已是五部中最強的首領,甚至暗裡拉攏了車鼻施、鼠尼施組成了一個聯盟,兵強馬壯,野心勃勃,父親在時,還能鎮的住他,可父親死後,自己在西域沒有半點根基,如何降的住這等人?
運氣好,去了西域也就是被架空,當個名義上的可汗、都護,運氣不好,被烏質勒殺了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他不是元慶那樣脾氣暴躁,跟他爹彌射一樣,他情願在洛陽多享受幾年。
不過對於樞密副使薛仁貴來說,誰又會考慮斛瑟羅的感受和想法呢,站在他的角度來說,西突厥王室雖然已經在內鬥中衰弱,但諸部實力還挺強,尤其是這些年內鬥中,也還崛起了幾個強勢力。
比如突騎施和葛邏祿,都有取代阿史那家族的實力。
突騎施本身在貞觀末劃分都督府時,獲得了兩個都督府的封地,一分爲二,兩部各據一府,實力很強,他們又聯合車鼻施和鼠尼施同進退,組起了小聯盟,步真在世時,以大唐郡王、冊封可汗、都護、兼大將軍的這一連串頭銜,都只能勉強鎮着烏質勒父子。
葛羅祿原隸屬彌射,又有部份隸屬於漠北,本身處於金山南北兩麓,號稱三姓葛羅祿,在貞觀末的劃分中,三姓葛羅祿甚至擁有四個都督府,分屬北庭和漠北。
論實力葛羅祿人不及突騎施。
但因爲近二十年的漠北西域的安穩,反倒讓原本分屬東西突厥,夾在中間內訌不已彼此相攻的三姓葛羅祿人恢復了關係,甚至聯繫越來越密切,三姓葛羅祿人也就形成了一股地跨金山的不弱勢力。
而突騎施和葛羅祿兩個小聯盟,本身都是不是突厥本部,屬於別部異姓,兩部相鄰,這些年暗裡勾勾搭搭。
因此,薛仁貴認爲步真和彌射之死,其實對朝廷來說不是好事,因爲彌射和步真雖然不和,但對朝廷十分恭順,甚至他們必須得依靠朝廷的支持才能鎮壓的住手下的這兩大強部。
本來朝廷支持兩人,坐山觀虎鬥,由着他們較量就好,這樣一來,葛羅祿和突騎施上面有人壓着,都很難壯大。
可偏偏皇帝非要設計除掉步真彌射二人,如此一來,西突厥王族徹底衰敗,再無法壓制諸部,尤其是對突騎施和葛邏祿二部來說。
因此現在突騎施直接就向皇帝請求接任蒙池都護之職,還暗示想接任可汗之位。
本來朝廷還能利用步真、彌射這兩達頭可汗的後人,利用阿史那王室的名望來壓制他們,現在好了,得朝廷自己擼袖子下場幹了。
朝廷若是拒絕,並廢西突厥,撤兩都護府,必然就要引發烏質勒這等野心派的反叛。
薛仁貴於是力主,授封斛瑟羅和元慶繼任兩可汗之位,繼續分統蒙池、昆陵都護,借阿史那王族的身份,來聯合其它幾部,壓制這兩個露頭的強部。
飯要一口口吃。
滅西突厥確實是既定戰略,可也得看時機。
蕭嗣業則認爲現在就是時機已至,趁機廢西突厥,罷二都護府,烏質勒敢有非份之想,那就殺雞儆猴,連他一起收拾,到時其它人也就老實了。
突騎施如今主要遊牧在伊麗河至碎葉川一帶,但大唐在這裡經營有伊麗和碎葉兩大軍鎮,僅屯的軍田就有百屯。
大唐邊軍屯田,一屯五千畝,百屯就是五十萬畝地,經歷幾十年時間,唐軍在碎葉和伊麗這兩大富饒平原上,開墾出如此多的軍田,使之兩大軍鎮,完全可以糧食自給自足。
另外兩軍鎮的牧場,也能爲軍鎮提供充足的戰馬和役畜、皮肉等。
蕭嗣業認爲碎葉與伊麗兩軍鎮的實力,完全可以壓制突騎施,若是他們敢有異心,正好趁勢攻滅,徹底改土歸流。何況,除了碎葉、伊麗兩前出的軍鎮,後方還有北庭的庭、西、伊諸州,又有天山南的安西府焉耆、龜茲諸州。
大唐在西域的實力,可不是貞觀年間可比的。
烏質勒敢有野心,那就是自尋死路,何必畏手畏腳。大唐都有能力遠征西域,與大食在波斯爭雄,甚至還能佔據上風,那在天山北打個突厥部落,還怕什麼?
其它幾位執政也各發表意見,基本上兩種意見都有,一時爭持不下。
蕭嗣業向簾後請旨。
殿中一時安靜下來。
皇帝仍然閉着眼睛。
“宅家?”蕭皇貴妃小聲喚道,還以爲皇帝睡着了。
皇帝的右手動了動,擡起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
“授裴行儉爲安西都督府司馬兼蒙池宣慰經略使,詔王方翼爲碎葉軍使兼碎葉城鎮遏使。”
“授來濟爲北庭都督府司馬兼昆陵宣慰經略使,詔劉仁軌爲伊麗軍使兼伊麗城鎮遏使。”
皇帝睜着眼睛口述。
高護奮筆疾書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