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秦珪、李秀、王孝傑三將匯聚公主堡城頭。
鎧甲上的血漬已經凝固乾結,透着暗紅之色,濃烈的血腥味瀰漫着,一袋馬奶酒三人一起喝着。
“城外砍了一千多顆腦袋。”秦珪指着城下的幾座京觀,一座就是三百顆首級,正好五座。
王孝傑灌了口馬奶酒,讓胃舒坦了一些,“我們也砍了一千來顆,堆在城門後面。”
“我們也砍了一千來個。”李秀接過酒猛灌一口,然後遞給了秦珪,從身上掏出條牛肉乾,上面還染着血漬,李秀卻只是皺了下眉頭,然後還是扔進了嘴裡咀嚼着。
牛肉乾凍的硬邦邦,本身也是風乾的,嚼起來非常費力,甚至能嚼的腮幫子都酸,不過一場大戰之後,能嚼上一根,也還是能夠補充不少體力的。
“城中沒多少人了,要不乾脆全屠了算了,他孃的,這一戰我們可損失不小。”王孝傑咬着牙道,今天他打頭陣,麾下兩千陌刀手,硬是堅持了一個時辰之久,猛幹一千山地步兵,哪怕對方裝備差,可那些人也確實夠硬。
陌刀都不知道砍崩了多少把,更別說一戰下來,陌刀手們的重甲都快射成了刺蝟般。
幾乎人人帶傷。
戰死者也超過了二百,重傷還有百餘,其中有些戰死者是這裡的鬼氣候造成的,激烈的大戰,加劇了高原反應,導致不少陌刀手後面跟不上,反應變慢,甚至直接喘不過氣來。
這可是安西最精銳的陌刀手啊,哪一個不是精挑細選的,一戰下來,二三百沒了,誰受的了,直接就減員十分之一了。
公主堡做爲朅盤陀國的北面門戶,平時全部人口加起來都不到一千戶,還得包括在外面的牧民、農民、礦工等,這次戰鬥,城中總共有三千人左右,其中有不少都是先前國王下令從各地徵召起來的牧民、礦工,甚至還有部份奴隸,調來公主堡守城,防禦唐軍萬一有可能的南下。
一戰過後,被秦珪他們砍的差不多了。
剩下的也就千多人了,一些老弱婦孺。
“有些殺過頭了。”秦珪喝了點馬奶酒,倒是恢復了平靜,聽完這結果,倒有些後悔了。
“殺都殺了,乾脆都殺了吧。”
“還是算了,既然只剩下些老弱婦孺,也沒有什麼威脅了。”
“可這些人的父親、丈夫、兄弟、兒子都被我們殺了,留着也是不死不休的仇恨。”
“不殺而已,我又沒說放了,等仗打完,把他們押回去賣爲奴隸,或者直接等明年道路解封后,招商人過來賣掉換物資。”秦珪道。
“也是。”李秀笑笑。
沒有人覺得這些會殘忍什麼的。
戰爭就是如此,都是歷經百戰的老將了,什麼樣慘烈的情況沒見過,況且朅盤陀國貞觀年間正式內附大唐,朝廷也在這裡置州設縣,建立都督府,實行羈縻統治,朝廷甚至在這裡拓修絲路,建立驛站,加強貿易。
但朅盤陀人卻反叛大唐,把大唐駐紮在其境內的驛站的官吏驛員,以及巡邏的士兵都給殺了,還封鎖通道,又要派兵去協從粟特人、大食人等與大唐作戰,這是自尋死路。
每個人都要爲自己做的選擇而負責,再苦的後果也得自己承擔。
夜幕降臨。
寒氣襲人。
唐軍入城休息,燃起了篝火。
終於喘過一口氣來的唐軍將士們,也開始把戰死受傷的馬匹剝皮宰殺分割,架起大鍋,燒起熱水,然後就燉煮起馬肉來。
比起凍的硬邦邦,極費牙口的牛肉乾,或者更寶貴的肉鬆和炒麪這些攜帶不易且已經不多的行軍乾糧,如今當然是吃馬肉更划算,也更好吃。
城中有現成的幹牛糞等燃料,甚至從佔領的倉庫裡,還找到了不少小麥、大豆等。
一邊燉馬肉,一邊煮上麥豆飯。
甚至還從城中商鋪裡找到不少茶磚,配上馬奶一起煮了,撒入鹽。
溫暖的火堆旁,立時就散發着一陣陣的食物香味。
士兵們一夥一個火堆,燉肉煮飯燒茶,一邊擦拭鎧甲上的血漬泥污,夥長還拿着筆在紙捲上開始做戰鬥記錄,要把本夥在這次戰鬥中的經過寫明,同時還要把全夥各個士兵們的表現、功績等也登記。
若有戰死者、受傷者,也都要一一記錄。
火焰跳躍,肉湯翻滾。
大戰後的士兵們都很沉默,大家慶幸着戰後的劫後餘生,享受着這激烈博殺過後的放鬆。
秦珪帶着軍官們過來巡營,慰問傷員,嘉獎勇士。
這裡距離疏勒後方才六百里,但是現在已經無法再回去了,得等到明年夏天才能回去,不少路段已經無法通行,只能等明年。
好在首戰告捷,如今他們拿下了公主堡,這座石頭建築的城堡雖不算大,但好在險要堅固,城中也儲備了不少的物資,如今都落入他們手中。
不管接下來戰鬥如何,起碼有了這座城堡在手,大家就沒有了後顧之憂。
再壞的局面,也還可以退守城堡,堅守到明年便可等來疏勒的援軍,或是退回疏勒。
馬肉燉熟,簡單的撒入鹽,便已經足夠誘人了。
士兵們分散在公主堡的一間間石頭屋裡,倒是避風保暖,是這幾個月來最舒適的一晚了。
沒有寒風,還有熱湯肉食。
“阿爺,找到一些好東西,胡椒、肉桂、八角等不少香料。”秦晙笑着進來。
秦珪看了眼兒子,“趕緊加點香料,馬肉又粗又酸,沒點香料可不行。”
秦晙秦景嗣便是秦珪的兒子,如今在他手下做參軍,倒也是將門虎子,騎射本事不錯,今天一場大戰,他一人便憑精湛箭術,射殺了十多個敵人。
“阿爺,這城裡還有不少好東西呢,山羊、駱駝、牛、雞都有的。”
秦珪卻攪動着鍋裡的馬肉,“弟兄們都在吃馬肉,我卻吃羊肉,這樣做你覺得好?你伯父當年東征西討,戰功赫赫,什麼時候不是與弟兄們同攪馬勺?征戰在外,有口熱的吃就不錯了,你還想挑食。”
“我就說說而已。”秦晙趕緊道。
“趕緊把胡椒碾碎扔進去,我跟你說啊,這饑荒戰亂年代,好些人可是吃人的,聽說有些亂世之時,缺糧的軍隊甚至把屍體用鹽醃了起來,攢着做軍糧。”
“快別說了,聽着就想吐。”
秦晙豪門子弟,可真沒吃過什麼苦,雖也從軍多年,可吃個麥飯就算艱苦了,吃個馬肉有時都還嫌棄,嚼嚼牛肉乾,都感嘆後勤供應不夠,吃人肉,想都沒想過。
“城裡的那些羊啊牛啊駱駝這些活的牲畜,得先養着,沒草料的話也可以先殺了,但不能急着吃,我們起碼還得被封堵在這邊一年,所以要做長遠打算。草料要優先留給我們的戰馬,糧食也要精打細算,畢竟我們只能以戰養戰,就地補給了。”
“知道了。”秦晙點頭,“不過我倒是不太擔憂,先前就聽說過這朅盤陀國小民寡,全國的兵加起來也未必過萬,這次我們一戰就砍了他們三千,這朅盤陀國應當沒什麼兵了。”
“我剛纔聽王校尉說,朅盤陀國都城離這也不遠了,現在國中估計也就千把兵?”
“千把兵當是不止的,但也確實不會有好多。這裡的三千人,也不全是兵,但這種小國畢竟又不是大唐,沒有多少真正職業的軍隊,所以民就是兵,兵就是民,沒什麼嚴格區分的。”
“他們真正稱爲兵的,其實就是王城裡的國王衛隊,約一千來人吧,其它的,有事徵召爲兵,無事時就是牧民、農民、礦工、商人甚至奴隸了。”
“聽說朅盤陀國周長十餘里?”
“呵呵,你覺得可能嗎?”秦珪笑笑,告訴兒子,所謂周長十餘里的都城,並不真實準確。朅盤陀國的都城,從這沿着徙多河過去,相隔並不遠。那所謂的都城十餘里,其實真正的情況是,王城建在一個十多裡寬的河谷裡,兩面是山,那河谷相夾就如同一座大城。
真正的王城是一座如公主堡一樣的石頭城,建在一片石基上,也就是周長三裡不到。
比公主堡也大不了多少。
因爲朅盤陀畢竟是個山地小國,而且國人多是遊牧民,因此多數都是在外遊牧居住的,在城裡的是少數。
這些年雖然有所發展,也只是在石頭城外新建了一些石頭屋或土屋,又或是直接搭些帳篷而已。
“那豈不是說那朅盤陀國王先前把主力都放到了公主堡這來,現在公主堡一破,朅盤陀國十分空虛?”
“差不多就是這樣吧。”秦珪直接拿小刀紮起一大塊馬肉挑了出來,開吃。
一座周長不過二里多的河谷平地上的石頭城,雖比公主堡大些,但論險要還不如公主堡呢,現在還缺兵少將防禦空虛,所以在秦珪的眼裡,朅盤陀王城已經就跟這塊馬肉一樣,完全熟透,就等着他開吃了。
朅盤陀國王就算想召集兵馬勤王增援,也來不及了,唐軍在此休整一夜,明日便將趁勝直攻王城。
以唐軍拿下公主堡的迅猛,石頭城根本撐不過一天。
“明天我和李王二將帶兵往攻石頭城,給你五百士兵留守公主堡,同時照顧傷兵,授你爲公主堡鎮將。”
大唐邊軍體系嚴密,大的稱軍、城,小的稱守捉、鎮、戍,又分道統領,以都督、總管等總領一道之鎮戍兵馬。
朅羅陀國之地置蔥嶺守捉,按計劃將駐軍三千,屬於守捉城中的中級規模。計劃裡,遠征軍還將攻滅大小勃律,到時還會在當地分設綏遠軍和歸仁軍,也是各三千人。
蔥嶺守捉將駐於朅羅陀國王城的石頭堡,公主堡等十二堡,則分別設爲鎮、戍,分兵把守。
“阿爺,我不想留守,我還想隨軍多立些軍功呢。”
“讓你留守,是因爲信任你,委以重任,不是讓你在這裡享受的,公主堡對我們這支偏師至關重要,你要是守不好把城丟了,死一萬遍都不夠,明白嗎?”秦珪拿刀切着馬肉,很嚴肅的對兒子道。
“好好給我守好公主堡,將來還怕沒立功的機會?等我們滅掉朅羅陀、大小勃律、護蜜國等後,就要進軍吐火羅或是河中,到時我們去河中跟你堂兄秦俊會師,多的是機會!”
“兒子明白了。”
“軍中無父子,記住,我是主將,你是參軍。”
“是,將軍,屬下明白。”
“好好幹,不要墜了我忠武秦家的將門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