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聖人?”
初夏,繼位已滿百日的呂宋第三代國王秦孝恭帶着世子秦昭到玄武湖心島莊園拜見祖父無上王,曾孫秦昭發問。
“爲何有此問?”
“老師昨日說到這,曾孫兒有些不明,故特求問無上王。”七歲的秦昭虎頭虎腦,不懂就問。
秦琅笑笑。
他沒直接回答,而是目光望向孫子秦孝恭,“國王以爲何謂聖人?”
秦孝昌想了想,答道,“說文一書解釋,聖,通也。孔安國傳雲,聖,無所不通。孔穎達疏樂記又云,聖者,通達物理。又疏左傳雲,聖者,通也,博達衆物,庶事盡通也。”
秦琅點頭,“你這說的是聖,不是聖人。”
孝恭趕緊又答道,“孟子·離婁上雲,聖人,人倫之至也。旬子·禮論雲,聖人者,道之極也。論語集註則雲,聖人,神明不測之號。
論語正義雲:所謂聖人者,知通乎大道,應變而不窮,能測萬物之性情者也。
孔子家語·五儀解雲:所謂聖者,德合於天地,變通無方,窮萬事之終始,協庶品之自然,敷其大道而遂成性情,明並日月,化行若神,下民不知其德,睹者不識其鄰,此謂聖人也······
秦琅打斷了孫子的背書,“你所說的這些都是上古先賢們所說的,你自己的理解呢,什麼是聖人?”
“德合天地,遂爲聖人,如無上王。”
“那如何才能德合天地,天人合一?”
“內盡人性,上合天心!”秦孝恭答道。
秦琅不由的有些意外,這個孫子平時總覺得比較普通,倒沒料到既不擅長於軍事帶兵打仗,也不擅騎射武藝,寫詩作賦也沒天賦特長,可在這種經學哲理之上倒有不錯的深刻見解。
對於聖和聖人,華夏曆代的先賢們都做過總結,但精簡爲一句話,那就是天人合一。更具體點就是內盡人性上合天心,中庸解釋,人性天生,天所命予也,人道天成,遂性而行也。教化聖裁,聖人所以匡道復性之具也,聖人者,無非極盡此天然賦予之性,做到極致,成一完全之者爾。
大雅又說,宇宙萬物源生於天,天生萬物,非隨意而生,各必有其所以然之本質規定性,是謂理。故物有物理,事有事理,人有人事。
花遂其理必開,雨遂其理必墜,人遂其理必長。
物各遂其理而動,則天地龢龤,羌無憂患。人自遂其理而爲,則天下太平,人心康樂。
周書說,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人之靈,孝經也說,天地之性,人爲貴。是此理之賦予人者,特名之曰性,其實與理一樣。此理天賦而內在於人,即人性也,孟子謂人性本善,北善懷非由外鑠,本爲天生賦予,而此人性之所以善,固由於其所出之天理本善。
······
天理、天心、人心、立心、聖人、成聖······
秦孝恭對這些的理解,讓秦琅非常驚訝,畢竟三十還不到,居然有此領悟,哪怕是站前代聖賢巨人的肩膀上學習所得,不是自己悟來的,都已經非常難得了。
他忽然覺得,秦家以前出過門神、天神、武聖,宰相、大將、詩聖,以後卻有可能要出一位哲學家了。
七歲的秦昭聽的一頭霧水,好多詞他甚至都聽不懂。
什麼天理什麼人性什麼物理、道理,太大了。
秦琅讚賞的點頭,秦孝昌恭許走的是另外一條道路,但不管怎麼說,能夠在這種哲理上有這種悟性理解的人,應當不會是一個壞國王。
“其實不論是學儒還是修佛、悟道,其實都是不斷的提升自己的心境,道教說斬三尸成聖,佛家言除三毒成佛,而我們用世俗之言來講,其實就是要存天理、滅人慾。”
“要成聖必須滅除一切慾望嗎?”孝恭認真的問。
“不,人有七情六慾,基本的需求慾望乃是天理,只有超出正常需求的慾望纔是需要革除的,比如飲食者,天理也,過分要求美味,人慾也。同理,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貪歡好色,人慾也。”
“說白一點,就是凡事有個度,正常的需求是天理,超過正常的度那就是人的貪慾私慾**等了。存天理滅人慾,是成聖的第一步。做到這一步,還不是一個聖人,只能說是一個足夠優秀的人,要成爲聖人,不僅得潔身自好,還得有偉大而崇高的理想,併爲之奮鬥努力,就就是成聖的過程,最強成功,便有如鳳凰涅槃,超凡入聖。”
“儒家先賢們也早說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聖人得先修自身,然後平天下,能夠造福於社稷國家,造福大多數人,那方爲聖人。”
“只修自身,頂多算賢者!”
大唐立國六十九年了,能夠稱之爲聖人的李世民算半個,秦琅也能算半個,因爲他們倆人都算是引領時代,造福億萬子民的人。
之所以都只是半個,那是因爲做的還不夠。
而秦瓊雖被供奉入武廟成爲武聖,但秦瓊那隻算是政治因素造成的結果,他本身而言,仍然只能算是一個受限於時代的頂級武將而已。
真正的聖人,是死後時間越久,被尊奉信仰者越多的人。是他們的功績,他們的學說,他們的思想,超越時代,引領時代,造福後人。
聖人不是聰明的,無所不知的人,而是真正時代的引領者甚至是改革者們。
七歲的秦昭一臉疑惑的望着秦琅,“曾祖,大家都說你是南海聖人,可你剛剛又說聖人是存天理滅人慾,有大理想有大善行之人,但你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喜奢華愛享受好美人啊。”
“哈哈哈,”秦琅哈哈大笑,“你小子說的沒錯,我這人啊,這一生有遠大志向,也一直爲這目標而奮鬥努力,但說到生活上,確實是六根不淨,人慾難除,所以說我不是什麼聖人,頂多算半個賢者吧。”
“曾祖不淨六根,不除人慾,卻也能成爲半個賢者,被世人尊爲聖人,那我以後可不可以也不除人慾,我也只當半個賢者就好了。”七歲的秦昭很捨不得種美味的零食,捨不得放棄早上的懶覺,捨不得自己的那些好玩的玩具等,他不想只天天讀書做功課。
“哈哈哈,你小子,能當半個賢者的話,有些合理的慾望倒也是可以的。”
秦琅藉機也特意跟孝恭好好深入聊了聊天理人慾這些,他擔心二十九歲的秦孝恭參悟聖賢之道走火入魔,萬一到時跟程朱理學一樣搞到後面,被徒子徒孫們荒腔走板,成了禁錮人性的禁錮,最後甚至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搞的主次顛倒。
程朱兩人所開創、發展的理學,或道學是儒家一支,他們提出的理論觀點其實並沒有什麼錯,錯的是後人歪曲,走上岐路。
比如說唐宋時婦人社會地位比較高,寡婦再嫁,甚至拋頭露面經商開店的也不少,但到了明清之時,婦女受禁錮就比較厲害,除了沒有跟新月教一樣弄塊罩紗把頭臉包起來,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尤其是加上裹小腳帶來的巨大傷害,女人地位非常低了,甚至成了寡婦後還得守節不許再嫁,把貞節看的比性命還重,諸如種種太多,這些就是嚴重違背了天理的行爲。
秦孝恭還年輕,就怕走火入魔。
孝恭自繼承王位之後,對秦琅這位無上王還是非常尊重的。
就算秦琅在傳位秦俞後就已經放手不管呂宋政事,但孝恭繼位後,依然是讓內閣把所有奏本,都一正二副兩本抄送,其中一份直接送呈秦琅處。
雖然幾個月來,秦琅對孫子送來的這些奏本,從不會處理,送去了就如石沉大海,也一再告訴秦孝恭不用再呈給他,但孝恭卻還一直堅持着。
甚至一些重大的事務,也會親自去拜見秦琅問策,哪怕秦琅外出時,也會派專人趕去請問。
這份態度還是做的非常不錯的,引的呂宋上下都稱讚不已。
就算平時,孝恭也總會隔三差五的來拜見請安。
秦琅對於孫子該說的也都說過了,未來呂宋發展的路線,基本的國策方針,都早傳授了,甚至現在以薛紹爲首的呂宋中樞幾套班子,那也是秦琅親自爲孝恭調整過的,比如薛紹就是孝恭側妃的父親等。
該做的都做了,秦琅現在儘量試着放手。
年輕國王呈送來的奏章,其實裡面有不少事情的處置上,秦琅是有異議的,甚至能看到不少有問題的地方,但最終他還是按捺住了。
他總會有死的一天。
所以現在就當自己是提前死了,有問題有缺漏,也得由他們自己補救。
呂宋畢竟已經是他們在管了。
“你即位也已經滿百日了,如果舊金山這邊安穩下來了,你就挑個時間,上奏洛陽,請求入洛朝見天子吧,這一趟總得要走的。”秦琅提醒孫子。
“阿公同去否?”
“我?我就懶得去了,一把年紀了,可不想死在半路上,這天氣也熱了,要死半路上,還只能跟找些臭魚爛蝦一起裝着掩蓋屍臭,那也太慘了。”秦琅笑呵呵道。
“把秦昭帶去洛陽吧,七歲了,就在洛陽那邊進學,陪太子殿下在崇賢館讀書,也多親近親近,呂宋雖是海外藩屬,但我們得保持跟中原的聯繫,可不化淪爲海外蠻夷了。”
秦孝恭明白帶世子去洛陽讀書,其實是按慣例把世子放那邊做質子的,雖有不捨,也不能拒絕。
“阿公,聽說聖人有意削藩?”
最後,秦孝恭說起了自己擔憂的一個傳聞。
秦琅卻搖了搖頭,“放心吧,洛陽那位天子比你還年輕,就算是個想做爲的,可他若是想借這次機會削藩,哪怕是從宗室削起,也不可能成功的。到了洛陽,天子若問起此事,你只要態度明確的表明,世封之制乃聖祖所定祖制國策不可更改便行了。”
世封之制推行數十年,到如今跟太多的人利益相連了,皇帝想削藩?
那他真是太年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