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是個對“權”看得極爲重要的人,
張異是算學入科舉的推動者,但轉頭卻利用這場大勢賺錢,老朱多少有些不舒服。
朱標最爲明白皇帝,他故意主動提出來,其實是想爲張異開脫。
只是他沒想到,朱元璋卻主動表示不介意。
這鄭明明,張異在父皇心中,多少有些不同。
朱元璋拿出一支鉛筆:
“你還記得朕從張異手中買斷鉛筆配方的時候,他說過什麼?
此筆當初朕買過來的時候,也不覺得它能有多大的推廣價值!
可是當張異將考試製度推行,和與劉伯溫那場論道之後,
鉛筆事實上已經成爲非常暢銷的商品,
高見賢給朕彙報過一件事,這鉛筆上,上個月算上國子學和其他各處的訂單,
朕隨手建立的鉛筆工坊,竟然給朕創造了五百兩的利潤!
且,這還只是開始,這鉛筆竟然隱約有要大賣的趨勢……”
“就算大賣,也不應該值得父皇驚訝!”
“沒錯,這些錢看不上,但那孩子拿出來的東西,讓我每每感覺,他在落子……
鉛筆只是一顆棋子,可是落到後來,卻成爲改革的一部分。
朕總覺得,他做出來的事,不管當時看着如何荒誕胡鬧,總會有些不一樣的後果!
所以這次朕不想管他什麼,就看着!
說不定他胡鬧着胡鬧着,又給朕打開什麼局面……”
原來皇帝打的是這個主意,朱標莞爾。
能讓不信邪的老朱相信玄學,張家弟弟也算是很厲害了。
“走吧,好久沒去見那孩子了,今天去見見!”
“確實,兒臣也想跟張家弟弟聊聊天!”
父子二人說動就動,朱元璋將自己要出宮的事情吩咐下去,馬上就有人安排。
不一會,馬車出宮,走在鬧市區。
“下車!”
皇帝走到一半,讓朱標下車。
朱標一臉莫名其妙,跟着皇帝走上一家酒肆。
二樓,父子二人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周圍侍衛環繞。
遠處,有說出人在說出,朱標聽不清楚那些故事,只是隱約聽着,好像是說當今皇帝!
“這家酒肆,是朕開的……
你看對面的布行,也是咱家的產業,遠處那個地方,鉛筆工坊你去過吧……
以後這些,伱都試着管理一下,
你年紀還小,朕把你帶在身邊,雖然耳濡目染,然你在處理政務之時依然稚嫩。
朕放心你的人品,卻信不過你的能力!
所以這幾年你主要的任務還是跟着宋濂他們讀書,還有學習……
只是既然有緣法認識你張家那小子,朕置辦了這些產業,本來只是遊戲,給有些檢校的人套上一層皮。
但回頭一想,這些東西未嘗不能歷練人!
所以就交給你玩吧,玩壞也不礙事!
能得到什麼教訓,總算也不辜負朕的苦心!”
朱標聞言,起身行禮。
“你雖然也陪朕吃過苦,但畢竟沒有真正體會過民間疾苦,既然出宮了,就偶爾用你的眼睛,去看看這市井!
這些年,朝廷中一直有讓朕廢除檢校的呼聲,包括你也認爲此事非正義之舉!
朕想讓你明白,從君王的眼裡看到的天下,和從市井小民角度看到的天下,是兩個不同天下!
其他的不多說,你多想多看,自然會明白!”
“是,父皇!”
朱標的眼睛又有些泛紅,不過他忍住了。
老朱又囑咐了一句:
“不過讓你看看市井,不是讓你沉溺其中,你畢竟是帝國的儲君,和別人不同!
這大明的天下,可不太平!
就這市井之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其實心向北方,
這收攏民心,只能是水磨工夫,靠時間一點點去改變!
而這些人萬一知道你的身份,可就危險了!”
說完,朱元璋站起來,轉身就下樓。
朱標跟着朱元璋走,終於聽清楚了那位說書人的故事。
故事中的主角,正是當今洪武皇帝……
“朕也想試試,如果用謠言和傳說,是否能操弄人心……”
傳播學那件事,一直沒有從皇帝心中抹去。
朱標默默點頭,小心翼翼跟着。
“你張家弟弟現在應該已經從孔府出來了,此時去找他正好!”
皇帝說着出門,一輛驢車從酒肆門口過。
張異掀開簾子,正好和老朱打個照面。
“黃……叔……叔……”
他在見到朱元璋的瞬間,先是一愣,然後用整個大街人都爲之側目的聲音,大聲喊起來。
老朱瞬間被人注目,整個人有些不自在。
不過他嘴角卻浮現出一絲笑容,顯得很開心。
張異見到他的模樣,是發自內心的歡喜。
這種真摯的情感,自從當了皇帝之後,他見得越來越少!
尤其是那孩子驢車還沒停下,他就直接從車裡蹦出來。
朱元璋的笑容馬上收斂,氣急敗壞:
“你這死孩子,怎麼能做如此危險之事?
你若有個什麼,讓我如何跟你爹交代?”
張異腳步落地,面對老朱的責罵,只是訕笑。
他並不會因爲朱元璋的罵聲生氣,兩世爲人,這聲音中蘊含的關切,他聽得出來。
“叔叔回來應天,怎麼也不跟我說聲,好讓我好好招待你!”
朱元璋冷着臉,諷刺:
“哪敢勞煩你張大道長,我還沒回應天府,就聽你大名,最近你可是混得風生水起!
因你一句話,這小子一封家書,老子屁顛屁顛就得往北方走……
哪像你,活得逍遙自在!”
張異可不上朱元璋的當,他回道:
“黃叔叔你若羨慕我,可來我道觀,我親自度你修行……
您去北方,可不是爲了黃大哥的前程奔波?
這也能賴上我?”
老朱知道跟這傢伙鬥嘴,肯定討不到好處。
此時朱標出來打圓場:
“爹一回來,正準備去找你呢……
誰知道一出門就跟你撞上了!”
張異擡頭看了一眼:
“這也是您的產業……?”
“沒錯,以後你要是暫時遇見困難,可以來這裡支取一些銀子!
走吧,好久也沒去道觀了!”
朱元璋並不想在大街上跟張異多聊,拉着他上馬車。
不多時,一行人來到清心觀門口,老朱下車。
他看着周圍的院牆,新老痕跡交錯,越發顯得道觀的寒磣。
“小鄧呀,這院子牆是怎麼回事?”
朱元璋明知故問,鄧仲修見老朱問起,趕緊回答:
“黃老爺,前陣子道觀遭了賊,小道按師弟的吩咐,找人花錢加高了院牆!”
朱元璋道:
“清心觀地處偏僻,這治安確實不太好,張異,你和小鄧二人可是要小心呀!
尤其是你二人,若是露了財,很有可能會被賊人惦記上!
若只是毛賊還算了,若是遇見盜匪,就有些不好辦!”
張異點頭,他難得沒有在這件事上頂嘴。
古代可不比後世,殺人越貨這種事情是真的存在的。
尤其是如今,天下未定,
雖然江南在朱元璋的經營下,已經恢復了太平多年。
但民間,民心不穩。
就別說北方,南方照樣有一隊人心懷前朝。
朝廷裡的官如此,下邊的百姓也是如此。
這其中造成的原因有許多,除了和人的思維慣性有關,老朱得罪江南地主階級也有一些關係。
這些人雖然不掌刀兵,卻掌着輿論。
這東西潛移默化,影響也是驚人!
總而言之,如果說此時的民間藏有大量反賊,張異也不覺得奇怪。
洪武朝,民變,造反事件也層出不窮。
這種情況,只能隨着時間推移,逐漸消弭……
“小子也在想這個問題,所以讓人加高了院牆,也讓鄧師兄學學拳腳兵器,多一層保護……
還有以後一些物件,最好就不放在道觀裡了,這東西容易讓人惦記!”
“學武?”
朱元璋笑了:“你天師府的雷法你不學起來,還學什麼武?”
張異知道老朱跟他開玩笑,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
雷法,他要是會雷法就好了。
可問題不是不會嗎?
不對,如果說“雷法”他想會也是能會的,就是那玩意太危險了,一個不小心道觀都給炸沒了。
“你若如此,還不如去信龍虎山,多找幾個師兄弟下山,道觀里人氣多了,自然也不會有賊人惦記了!”
“算了,除了鄧師兄,山上那些人對我有好感的不多,我還寧願自在一些!”
張異和老朱邊說邊走,進入後院。
他纔想起一件事:
“對了黃叔叔,我上次在青樓見你家有位僕人出手,那身手了得!
您要是有習武的好手,我想出錢請他來教教鄧師兄,只恨我年齡太小,不能習武……”
“武功再高,也不過是十人敵的本事,就算我大明第一猛將常遇春過來,也敵不了百人……
你若想學,回頭我給你找個人就是,不過你也別將心思放在上邊,多注意點就是!”
戰場廝殺多年,老朱是看不上個人武力的。
他自己是半路出家,武功一般,但還不是將常遇春,徐達,朱亮祖這種猛將收歸麾下?
兵法,纔是萬人敵的功夫。
這是皇帝的慣性思維,張異隱約之間,感覺到黃叔叔身上散發出不屬於商人的豪情。
他沒有多想,點頭同意。
他們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的糾纏,張異問道:
“您老人家去了濟寧?”
“嗯,最近還準備去一次開封……
我從某些消息源聽到,陛下有意定都開封……”
朱元璋這麼一說,朱標都吃了一驚。
上次張異談到遷都之事,明明朱元璋也接受,這麼皇帝又提到汴梁(開封),這是忽悠張家弟弟還是他真想去。
“原來皇帝還沒去過?”
張異算了算日子,此時早就過了五月份,按照歷史原來的軌跡,朱元璋應該已經去過開封一次。
這歷史的蝴蝶效應,終究還是影響了許多事情的進展。
張異若有所思,不過也不覺得奇怪。
朱元璋在執政早期,確實沒怎麼想過將國都往很北的方向遷徙。
他不滿意如今的應天,卻也沒有將首都遷出江淮地區的打算,宋都城就是老朱心目中最好的地方。
也因爲如此,老朱後來纔將開封定爲北京,應天定爲南京。
只是他親自走過一次,感受到“民生凋敝”“水陸轉運艱辛”之後,才心不甘情不願放棄這個想法。
至於念想長安,也是幾十年後的事。
“叔叔沒必要在開封浪費太多的時間,皇帝不會定都在那裡的……
長安也好,開封也罷,它們早就不是百年前的城市。
北方在異族統治之下,民生凋敝,當年蒙古人乾的缺德事太多了,搞殘北方經濟先不說,
就是國運轉變,當年那些適合成爲首都的地方,如今早就氣數不在!
你也別跟着皇帝瞎折騰,他想去那些地方定都是他的事,可如今天數不在,
他遲早要改變主意!”
朱元璋一聽,可就不樂意了。
正如張異所言,定都這件事其實他一直在考慮。
南京城對他來說,始終都只是個權宜之計。
他想把都城定往北方,開封是他比較喜歡的選擇,可是不選開封也就算了。
爲什麼還要帶上長安?
長安,可是盛唐首都,也是漢家人回憶起輝煌的過往,無法迴避的記憶。
拋開政治意義和現實考量不說。
開封和長安在老朱心中也有一種情懷在。
開封,是北宋都城,將首都定在那裡代表着他朱元璋重新回到蒙古人滅了漢人朝廷之前的狀態。
而長安更是追憶昔日漢家人的榮光。
“什麼叫氣數不在?”
朱元璋冷冷詢問,張異想都不想回答:
“所謂氣數,咱們也不說什麼玄之又玄的氣運之說。
氣數就是天氣,降雨,溫度等因素,這麼說不過分吧?”
朱標父子一愣,如果張異說什麼神仙之說,大概皇帝還會半信半疑。
可張異說的這些東西,似乎有點意思。
“你細說……”
“首先吧,咱們假設一下,如果咱們是皇帝陛下,他要選擇一個地方作爲首都,首先需要什麼條件?”
朱元璋低下頭想了一下,說:
“首先,都城的位置要有險可守,足夠安全……
其實經濟不能太差,首都附近的農耕基礎要有,同時還要漕運發達!
若不然……”
朱元璋還沒說完,張異自己笑起來。
朱元璋也意識過來,首先漕運這件事,長安就沒有條件。
不過他不服氣,就算沒有,盛唐之時大唐也不需要這些,同樣可以成爲世界上最強大的國都。
張異明白老朱的疑惑道:
“我給叔叔說說爲什麼,因爲盛唐之時的北方,和咱們現在的北方根本不一樣!
叔叔走南闖北,如果讓您比較南北不同,您最大的感覺是什麼?”
“北方,冷……”
“這就對了,爲什麼如今天下糧倉在南方,而北方生產凋敝,除了因爲蒙古人的破壞,很大的原因和氣候有關!
南方氣候溫暖,無論種植還是養殖,都比北方好了太多,咱們大明的經濟重心落在南方,其實就是氣數所致!
可什麼是氣數?
在我看來,就是溫度,降雨等一系列氣候因素影響產生環境變化!
就如長安,大唐時候的長安可不是一個寒冷的地方,那時候氣候悶熱,降雨也多。
譬如白居易的詩句: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就清楚的標明,唐朝的長安城,和咱們現在見到的北方不一樣。
如果那時候寒冷,楊貴妃還需要去華清池避暑?
皇帝還需要每年給臣子們頒冰做爲獎賞?
百姓睡涼蓆,皇帝睡象牙席,這種種史書上的史料記載,都標明唐朝的長安是一個炎熱的地方。
也是因爲炎熱,降雨多,
所以長安附近,水草肥美,農耕發達!
其實不拘長安附近,就是再往上的北方,也不是如今的模樣!
有溫度,有降雨。
當時的長安,就是現在的江南!
所以那時候的長安城,可以成爲我盛唐首都!
但這一切,大概從安史之亂開始,就變得不一樣了!
《新唐書》有記載,邊境的那些屯田被廢棄,農作物被凍死。
黃河流域,不再適合水稻種植!
也是由此開始,唐朝由盛轉衰,國力下降!
所以唐之衰弱,固然有安祿山這個人禍,但本質上還是因爲天數變化,
國運衰竭!這種情況,縱然是太宗重生,也無力迴天。
而如今距離唐亡,早就過去數百年!
當年盛唐都扛不住的天數,大明如何扛得住?
大唐之時的長安,是萬國來朝的都城,但如今的長安如果做爲首都,就是個火坑!
在那種苦寒之地,交通不便,你讓皇帝從哪變出糧食來伺候那些嗷嗷待哺的百姓?
所以我勸叔叔您別跟着皇帝瞎摻和,他也就是出了出門少見識短的虧,只要真的跑地方上一看,我保準他絕對不會拿國運開玩笑!
您若是想要吃北方的政策便利,去山東,或者其他沿運河的城市安家纔是上策……
我給您的建議,不想離家太遠,去濟寧……
如果想一步到位,乾脆等大都拿下之後,先去佔個先機!
我敢跟你保證,除非皇帝不想遷都,他真要去動遷都的主意,大都他繞不開!”
朱元璋暫時還不去想大都的問題,他還繞在張異說的天數上出不來。
“所以,所謂的國運,無非就是氣候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