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官員進入此間,周圍的工匠全部停下手中的活。
他們擡頭,看着身穿官服的人,都縮起脖子不敢說話。
此時工地沒有別人,只有老孟放下手中的活,一路賠笑走上去。
“大人,您這是幹什麼?”
他還沒說完話,官員一巴掌拍過去,將老孟打得滿臉開花。
他倒在地上,登時鮮血一地。
“狗東西,你也配跟我說話,誰是管事的,叫他出來!”
“爹!”
工地上還有一個小小的人影,見到老孟被打,馬上小跑過來。
“你們爲什麼打人?”
小孟瑤的眼中噙着淚,狠狠瞪着那些人。
官員冷笑,終究沒有對小孩子出手,他環顧四周。
所有人都躲開他的目光。
民不與官鬥,這是華夏千百年來形成的共識,況且剛剛經歷過元末的戰爭,百姓們並沒有忘記那些官老爺的威風。
官員見到此情此景,非常滿意。
老孟此時爬起來,賠笑:
“大人,我們家小老爺不在,咱是給老爺看工地的,您要有事我可以轉達……”
他陪着笑臉,卻依然逃不過被人一把掌甩過去的命運。
老孟另一張臉,再次被打得嘴角留學。
孟瑤哇的一聲哭出來,工地裡都是孩子的哭聲。
“誰讓你們幹活的的,這裡是我戶部修繕工地所在,你們私自幹活,是怎麼個說法?
來人呀,給我砸了!”
官員說完,他身後那些早就做好準備的吏一擁而上。
開始打砸。
“大人,不行呀!
這是我們家小老爺借錢修的……”
老孟企圖去阻止,然後又換來一陣毒打!
工匠們做鳥獸散,根本不敢留在這裡。
而那些佃戶們,有上前說話者,都被打了一頓。
終於將工地搞得一片狼藉,那官員留下一句話:
“告訴你們家老爺,這裡既然已經報了我工部修繕,已經登記在冊了,那就只由我工部來修!
你們這些人再犯事,老爺我就將你們全部抓起來!”
他們說完,揚長而去,只留下一羣佃戶和孟瑤的哭聲在空氣中迴盪。
老孟爬起來,給女兒擦去眼角的淚水,但他手中的血,卻將孟瑤的臉圖上一層。
他環顧四周,唉聲嘆氣。
其他人也如喪考妣。
此時,不遠處,一輛驢車緩緩回來。
老陌趕着車,車裡是鄧仲修在幫張異記錄着什麼?
鄧仲修這陣子跟着張異學認字,算是開始幫張異打下手。
就在二人忙碌之間,外邊的老陌喊道:
“小真人,工地出事!”
張異和鄧仲修擡起頭,第一時間掀開簾子。
眼前的情景,讓張異睚眥欲裂,他辛苦蓋起來圍牆,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
他的佃戶們,個個垂頭喪氣,孟瑤的哭聲雖然已經消失,但隱約依然能聽到有人啜泣。
這是什麼情況?
難道是遭賊人了?
張異第一時間跳下馬車,飛快朝着工地跑去。
“小老爺回來了!”
“道長老爺!”
佃戶們見到張異回來,紛紛圍上去。
“什麼情況?”
張異詢問,這些佃戶們七嘴八舌,將剛纔發生的事跟張異說起來。
他們受限於文化水平,雖然大致描繪了事情的經過,張異也知道了來龍去脈。
他被人針對了。
張異撥開人羣,朝着工地的一角走去。
老孟此時躺在牆角,已經昏昏沉沉,孟瑤正守着他。
“小老爺,對不住,我沒用……”
張異不讓他說話,只是檢查了他的身體。
然後,他讓老陌拿來金瘡藥,開始爲對方塗抹外傷。
“老爺!”
小道士的臉色陰沉得可怕,佃戶們不敢說話。
張異只是默默地爲老陌塗抹傷口,那些人眼中百感交集。
在他們看來,張異是上等人,卻願意蹲跪在地上,爲一個佃戶仔細擦藥。
許多人忍不住抹起眼淚,一時間工地針落可聞。
等回張異的老孟,似乎已經耗盡了他的氣力,昏了過去。
張異做完這些,對老陌說:
“你們二人將他扶上車,我們送他回家!”
他起身,對那些佃戶說:
“工錢貧道不會短你們的,每個人多五百文錢補償,受傷的人,一個人一兩銀子……”
他話音一落,這些佃戶們登時感激涕零。
一兩銀子,那差不多就是一畝多地一年的收成。
這筆錢對他們來說,絕對是個大數目。
張異沒有多說其他,只是讓鄧仲修發錢。
鄧仲修紅着眼睛,默默將工人們們領到一邊。
張異對孟瑤說:
“孟瑤,你跟我上車!”
“老陌,你駕車!”
老陌默默點頭,那邊發完錢的鄧仲修也趕上來。
驢車緩緩朝着老孟的村子去,路上,張異沉着臉,一句話不說。
他的陰沉感染了其他人,大傢伙也不敢說話。
鄧仲修總感覺,張異眼中時不時閃出來的寒光,就如黃老爺不經意露出來的狠差不多。
就連夢瑤,也不敢哭了,只是低着頭觀察老爹的情況。
不一會,驢車停在門口。
村裡人都在張望,張異讓離青陌和鄧仲修擡着人,他敲響孟家的大門。
李氏開門,見到眼前的情景,登時淚流滿面。
“孟家嬸嬸,對不住!”
張異簡單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李氏點頭,卻不再言語,她領着衆人將老孟擡進屋子之後,只是啜泣。
將鄧仲修和老陌叫出去,
張異對李氏說:
“老孟大體是沒事,貧道也給他上過藥了!
貧道前陣子跟蕭九賢蕭神醫學過幾天醫術,大致能看得出來!
不過嬸嬸您若是不放心,我再給他找個醫生!”
李氏聞言,回頭朝着張異行禮:
“小老爺,多謝!”
張異回答:
“此事因我而起,我當負起責任!
這事應該是我對不住老孟,所以您不必如此!”
李氏說:
“他今日的遭遇是他命,民婦也習慣了。這世道莫不如此,就如當年民婦一家,死得乾乾淨淨,一夜之間,我從錦衣玉食的小姐,變成如今的樣子!
那些官兵趁着亂闖入我家,他們不是去剿匪,是當土匪……
那日……”
李氏說着說着,就哭了起來。
隨後她說:
“我家男人將我從河裡撈起來,不嫌棄我……,我也早就看破了這世界,就想跟着他好好過日子!
只是這世道,連過個太平日子,終究也是奢求!
小老爺您也不必自責,老孟經常提起您,他說遇見您這樣的好老爺,是他的福氣!
您也別想其他的了,只要他人還在,就好!”
張異沉默,李氏沒有說完的話,他大概也能腦補出來。
一個落魄,還遭人玷污的千金小姐和一個普通百姓之間的故事。
亂世,人命賤如狗。
誰活着都不容易。
就如他自己一樣,看着他還算是個人物,但面對起這種事,一樣無力。
封建社會,終究不是後世。
官員的權威,百姓的下賤,這階級之間的差距絲毫不會掩飾。
哪怕如李氏等知書達理之人,也不曾升起,也不敢升起反抗之心。
可越是如此,他心中的怒火就越盛。
自己必須做點什麼……
張異深吸一口氣,說:
“嬸嬸,生活上的東西您放心,等老孟醒了你幫我告訴老孟,藥園子一定會蓋成,且到時候你們一家,都幫我幹活……”
“小老爺,你莫衝動!”
李氏臉上露出關心之色。
她從跟了老陌開始,一來因爲身體不行,二來因爲她這容貌,終究是個禍水,所以少有出門。
但因爲老孟的關係,她也接觸過張異幾次。
眼前的這個小老爺,是個好人。
她不希望他衝動毀了他的前程。
“小老爺,自古民不與官鬥,雖然民婦也知道老爺是龍虎山的真人,能上達天聽!
可您得罪的人物,也不是什麼善茬!
當年我家還在的時候,也認識過幾位高層的官員!
可官與民不同,哪怕平時享受着咱們這些人的孝敬,他們還是會站在自己人這邊!”
李氏的關心,溢於言表,張異呵呵笑。
他回答:
“嬸嬸,這天早就變了……
您什麼都不用管,讓老孟養好身體就行!
您照顧老孟吧,不用送我!”
張異站起來,走出去。
外邊,小孟瑤躲在門邊聽着張異的話,張異走過去,捏捏她的小臉蛋。
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嚇得孟瑤一跳,趕緊往裡邊跑。
“呵呵!”
張異知道李氏不會要自己的銀子,所以故意支開孟瑤之後,在院子裡放上一張銀票。
銀票的價值不大,大概就是五十兩銀子。
他放好銀票,然後走出院子。
“我要讓那幾個人付出代價!”
“少爺,他們背後的人可是宰相……?”
鄧仲修嚇了一跳,趕緊勸說張異,在鄧仲修眼中,民不與官鬥,更何況張異得罪的人是右相。
“要不,我們去求許老爺,或者,孔……”
鄧仲修試圖給張異找個能出頭的靠山,卻沮喪的發現,其實他們沒有靠山。
跟張異相近的人,許存仁算是一個,孔府也算一個。
可是無論是孔府還是許存仁,大抵還是比不上宰相的……
鄧仲修樸素的認知中,他們確實拿人家沒辦法。
就算是師父來了,大概率也就是去皇帝那裡告御狀,可皇帝站在宰相那邊還是站在自己人那邊,那是兩回事。
張異笑笑。
“你是不是以爲,我沒有權勢,就不能出頭?
這華夏的天呀,早就變了,但這些人的心還停留在前朝!
他們也不看看,在皇帝心中最忌憚的就是什麼?
還以前朝的做派行欺壓百姓之事,那是找死!
這大明的天下,可容不下這些人的官威!”
鄧仲修一愣,雖然張異大多數時候和黃家父子私聊都是揹着他,可他同樣沒少聽到張異黑老朱。
在他認知中,張異對深宮中那位各種看不上,爲什麼此時又對皇帝有信心?
“陛下,會幫咱們出頭?”
“不是幫咱們,是幫老百姓!陛下會爲百姓出頭……”
張異黑老朱不假,這傢伙小氣、雙標、摳門,這些都是事實。
你說他真心愛民如子吧,也許談不上,可他確實和其他皇帝不同,那就是他真的敢爲了普通的老百姓殺官。
雖然此時的老朱,還沒有頒佈《大誥》,可身爲穿越者的他對老朱有信心。
他受過貪官的苦,對貪官的恨意和對百姓苦的感同身受,讓他多了許多皇帝沒有的仁慈。
也許涉及家人的時候,他會雙標。
但比起那些門閥出身的皇帝而言,說他愛民如子吧,好像也說得過去。
“陛下會爲百姓出頭嗎?”
鄧仲修喃喃自語!
一直矇頭趕車的離青陌,也沉默不言。
“先不急,明日你跟我去趟工部,咱們先好好找這些人說道說道!”
張異還沒去工部說道說道,皇宮中,朱元璋早就知道工地發生的一切。
“該死!”
皇帝在御書房發着脾氣,整個房間裡都瀰漫着他的殺意。
朱標對此,見怪不怪,只是默默看着那份奏疏。
“朝廷的官員,在衆目睽睽之下行此之事,簡直是無法無天!
兒臣也覺得,這些人欠教訓了,就是那位宰相大人,也該狠狠懲罰!
真當大明還是前朝的做派?
他們還以爲,自己是前元的官老爺?”
朱標掌了檢校一段日子,憤怒之下,已經隱約有了幾分老朱的神采。
他這種變化是不經意的,可能他自己都沒發覺。
不過皇帝將這一切看在眼中,卻很欣慰。
因爲張異這個意外出宮,讓太子在外邊歷練,似乎是個不錯的決定。
朱標這個孩子他明白,本質上他是個寬厚的人,有着自己不具備的仁慈之心。
可皇帝對他有點不滿意,或者說不放心的是,他怕朱標的性子太過軟弱,鎮不住那些老臣子。
如今這孩子似乎已經有了幾分威德,老朱很滿意。
“楊憲終究不敢直接對張異出手,但卻可以噁心對方,這點小恩怨卻銘記於心,此人確實沒有什麼大才!”
朱標義憤填膺,蓋藥園子的錢可是他送過去的,這工部的官員砸了工地,等於砸了他的臉面。
老朱正要說點什麼,此時離青陌的密奏也到了。
他打開一看,愣住:
“陛下會爲百姓做主?呵呵呵……
這小子!”
朱元璋讀到這句話,心頭泛起莫名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