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一句話,讓奉天殿鴉雀無聲。
這張正常是失心瘋了?
皇帝已經定下來的事,他還敢反對?
這是爲了功名利益,連命都不要了?
慧曇大師不動聲色,但他眼中已經略帶譏諷!
在他看來,古戰場那些黃土進入天界寺,是板上釘釘的事。
此時,他主動開口:
“張真人大概是怕這些黃土得不到好的安置,讓英烈之魂不得安息!
真人倒是可以放心……”
他出言看似爲張正常開脫,但其實已經等於將這件事定下來。
但老張根本不賣他面子,直接道:‘
“大師錯了,貧道的意思是,我華夏英靈無需超度!這些人,生爲人傑,死爲鬼雄!
他們爲華夏而戰死,自然由百姓香火所紀念!
他們頂天立地,又何須神佛垂憐?”
張正常一番話,老朱眉頭一挑。
這些話,似乎擊中了他內心深處的某些想法,連老朱都沒有意識到的問題。
老張站起來,直視慧曇。
慧曇一時間也被張正常身上的氣度所攝。
“張正常,你說……”
朱元璋見羣臣中,有些人想要出言反駁,開口打斷其他人的話語。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老張身上。
張正常道:
“臣去永壽宮,確實如大師所言,是爲了安置這些英烈的英魂!
只是臣的想法和陛下不同,臣不是衝着超度去的!
臣以爲,此等英魂若是超度,並不妥當!
臣收回永壽宮後,是想設封神臺,請陛下爲這些英烈封神……”
朱元璋驀的站起來,神色激動。
在場諸人,聽聞老張想封神,紛紛神色大變。
封神這種事,古之帝王並非沒有做過。
例如關聖帝君,就是最明顯的例子。
可是能被君王封神者,幾乎鳳毛麟角。
所以大部分人的考量中,都沒有封神這個選項。
朱元璋之所以激動,是因爲在老張提出這個看法的瞬間,他已經想到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這辦法,不比超度好太多?
朱元璋深深看了張正常一眼,這種天馬行空的想法,絕對不是老張的主意。
還是那個小傢伙懂他呀!
天師北巡,帶回古戰場的黃土。
這件事的政治意義大過於所謂的超度本身。
朱元璋也是擡高這些英烈,其實擡高的是大明王朝的正統性,是彌合南北漢人已經數百年分離的心。
所以從君王的角度來看,他是絕不怕事情鬧大。
他倒是希望這事情鬧得越大越好。
比起超度,封神更能讓人看到身爲皇帝的他的誠意。
要不是爲了維護皇帝的威嚴,他就差直接同意了。
慧曇的臉色非常難看,只看皇帝本能的動作,他就感覺到自己到手的肉要飛了。
封神,這張正常也真說得出口?
如果他再不做點什麼,一切就都晚了……
“張真人,貧僧以爲不妥……”
“有什麼不妥?佛門所謂超度的意思是什麼,是認爲這些英烈身墮惡道,殺孽纏身,所以需要超度!
可貧道以爲,挾一國氣運,挾百姓念想,縱然這些人生前折戟沉沙,我漢家百姓的香火,也足以庇佑這些英靈封神!
大師視他們爲鬼,貧道卻視他們爲神!
不知貧道此言,有何不妥?”
慧曇被老張懟得啞口無言,額頭冒汗。
辯論,乃是佛門專長。
道門中人,少有能在辯論中可跟佛門高僧相提並論者,張正常也不以辯論見長。
如果換個場合,慧曇有九成九的把握,可以說得張正常啞口無言。
只是放在這個場合,卻不能。
因爲老張給他設了陷阱,也預設了立場。
他不敢絲毫反駁。
按照佛門因果之論,戰死沙場的兵將,會墮入惡道,哪怕有功德加身,身上殺業不滅。
所以需要佛法超度,趣生善道,甚至超脫輪迴。
只是這朝堂之上門,不是佛道之間的道爭的時候,
張正常直接將這些英烈封神,那他慧曇敢說他們是鬼?
慧曇再看老張,這位前天師,在前元之時他們也有接觸過……
張家的天師性格各異,但總體而言都偏向於低調。
老張的性子相對溫和,也沒有什麼過人的傳聞,慧曇本來以爲這是一個好拿捏的人物。
誰想,他如此狠毒!
“我佛門之超度,也是將英靈封爲護法天神,永超輪迴……”
“呸!”
張正常身上的委屈,在這一刻終於爆發出來。
他一口老痰,吐在慧曇腳下。
如此粗鄙的行爲,已經足夠讓人側目,慧曇也沒有見過居然敢在皇帝面前做出這種事來。
但張正常的過激行爲還不止如此。
他就差指着慧曇的鼻子大罵:
“你是個什麼東西,憑你也配?”
慧曇法師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怒斥:
“張正常,記得伱的身份……”
“張正常,你枉爲道門領袖……”
“龍虎山的掌教,居然是這等人物,老夫錯看你了!”
不但慧曇,奉天殿上,其他官員也對老張的行爲出言指責。
慧曇和老張,表面上分別爲官方認真的佛道領袖,但二人竟然會以如此粗鄙的行爲,大鬧奉天殿?
楊憲開口:
“陛下,請革了此人的的真人之位,此人不配爲道門領袖!”
朱元璋在一邊吃瓜正樂着,楊憲突然將他拉下水。
他並不生氣,而是饒有興趣地說道:
“諸位愛卿,慧曇大師!
你們至少也要聽張愛卿將事情說完……”
老張聞言,道:
“這些漢家英烈的身後事,自有我漢家百姓的香火庇佑!
他們封神,不是你們的施捨,而是本應如此!
貧道並不敢去超度這些人,也不配去超度這些人!
貧道所做,唯有設置封神臺,請陛下封神,爲他們開天門……
他們本就是神,陛下封神,不過是給他們一個名正言順的名分!
也是,我大明奉天承運,再造漢家所必須做的事!”
老張這一番話下來,現場鴉雀無聲。
慧曇驚恐回頭,希望皇帝能多說幾句,只見朱元璋拍着龍椅,表情激動:
“好,好一個我漢家百姓的香火,自會庇佑我漢家的英靈!
張愛卿此言,深得朕心!
朕糊塗呀,怎麼沒想到這件事呢……”
老朱這麼一說,慧曇的臉上,再無一絲血色。
很顯然,張正常的說法,更加符合皇帝的政治需求。
爲先輩英烈封神,這件事同時也擡高了他身爲皇帝的地位,這可比所謂的超度好得多。
老朱主動走下來,拍了拍張正常的肩膀,嚇得對方趕緊跪下來。
“工部的人呢?”
朱元璋話音剛落,工部的官員趕緊跪下。
“傳朕旨意,即日起,修繕永壽宮!
爾等按照張真人的意思,鑄造封神臺!
朕要親自爲我漢家先輩正名……
以百姓香火庇佑之,爲我漢家英烈,開天門……”
“是,皇上!”
百官聞言,紛紛跪下。
就連慧曇法師,也不例外。
他的神情,還有些恍惚,着明明是屬於天界寺的功勞,爲什麼好好的就被張正常奪去了。、
他看張正常,其實老張自己也有些恍惚。
他一番胡言亂語,竟然將局面打開了?
封神,封神……
封神就是其中的關鍵!
若張異再此,老張恨不得將這個逆子抱起來狠狠親上兩口。
“臣謝過陛下,陛下恕罪!”
反應過來之後,老張想起他剛纔的表現,不由一陣後怕。
他跪在地上,不停磕頭。
老朱玩味一笑:
“難得見真人如此失態,很是有趣!
真人真情流露,何罪之有。
朕只會高興你的忠心,並無其他意思!!”
老張鬆了一口氣,得朱元璋承諾,他這次的風波就算是過去了。
“更何況,朕還有重任,等着真人完成!”
老朱所言重任,不言而喻。
今年七月,常遇春……
君臣之間不需要太多的話語,已經完成私下的交流。
張正常退了一步,高聲喊:
“陛下聖明!”
你出去吧,三天之內,朕要見到永壽宮空無一人!
但你在十五之前,要完成封神臺的搭建!
一切儀軌,交於你正一道處理!
需要協調的地方可找工部!
朕正月十五,當爲先烈封神……
永壽宮,這座宮殿再次回到龍虎山手中。,
老張明白,龍虎山的機緣來了,他領了皇帝的命令,告謝離開……
“退朝!”
皇帝大袖一揮,也回頭去了後宮。
慧曇法師全程臉色煞白,不言不語。,
他敏銳的感覺到,朱元璋的變化……
失魂落魄的慧曇法師,跟着百官,行走在出宮的路上。
“張真人!”
張正常獨行,卻聽有人叫住他。
他回頭,發現是御史中丞劉基。
“劉大人!”
作爲剛纔在朝堂上唯一爲他仗義執言的人,老張對劉伯溫多有尊重。
“劉大人,大恩不言謝!
以後你有用得着貧道的地方,貧道一定鼎力相助!”
劉伯溫聞言莞爾一笑:
“你要謝的人不該是我!”
見張正常一臉不解,劉伯溫提醒道:
“本官從玄教弟子的家眷入手,是聽了某人的建議!
其實以張真人的智慧,應該不用劉某人多說!”
老張腦海中,浮現出皇帝的身影,他身體微微顫抖。
原來陛下終歸沒有放棄他。
“爲君者,有他自己的難處!
有時候在大勢之下,陛下能做的也不多!”
“多了,多了!陛下恩情,我無以爲報呀!”
張正常聞言,語氣哆哆嗦嗦,就差朝着皇宮的方向,給皇帝跪拜了!
他這動作,卻被劉基攔住。
“我看你在大殿中舌戰羣儒,可是意氣風發得很,怎麼到這反而糊塗了?”
二人之間親密的動作,反而引得周圍人側目。
“是我疏忽了,總而言之,多謝劉大人!”
劉基回:
“張真人不必如此,我對龍虎山談不上好感,也不會特意幫你!
但身爲御史中丞,老夫圍觀求的也是一個公正!
今日我追上來,就是希望你別對那位產生誤會!
我該說的都說了,告辭!”
劉基的性子驕傲,並不會因爲老張釋放善意,他就放棄某些原則!
他說完,轉身就走,惹得老張愣神。
不過回過神,張正常笑得更是開心,他不由加快腳步,往宮外走。
……
“師弟,這早朝也該開完了吧?”
宮外,鄧仲修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在車廂裡來回動。
張異吹了吹自己的小手,將衣物包裹得更緊一些。
冬天,在馬車裡可凍壞他了,見到鄧仲修焦躁不安,張異也心煩:
“鄧師兄,稍安勿躁!”
他還沒說完,就聽見外邊隱約有動靜,小鄧還沒反應過來,張異已經不在馬車內了、
他一下子跳出車子,朝着剛出宮門的老張揮手:
“爹……”
張正常一眼看到張異,心情也變得好起來。
他加快腳步,朝着張異走過去。
“師父,怎麼樣了?”
鄧仲修跟着張異出馬車,見到老張,興奮不已。
“有驚無險,咱們回去說!”
皇宮門口,隔牆有耳,老張不想聲張。
鄧仲修點頭,開始去做趕車的動作,張異卻離開老張,徑自朝着皇宮門口走去。
宮門口,出現一位行莊嚴的僧人,不過此時他臉上的表情,大概有些難看。
張異見了僧人,遠遠朝他行了個禮。
“哼!”
他的好意,反而加劇了慧曇的羞惱,慧曇轉過臉,故意不去看張異。
他耳後,傳來某個死小孩沒心沒肺的笑聲。
這笑聲如針一般,扎穿了慧曇的道心。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倒像是咬牙切齒。
“不用理他!”
老張一把將張異拉回來,並深深看了慧曇一眼。
他並非傻子,從慧曇在奉天殿的種種行爲來看,老張相信這和尚黑了自己。
不過皇帝既然在處理的時候略過他,就表示皇帝想要保下他,老張也無可奈何。
“嗯!”
張異很乖巧,隨着老張上了車。
車裡只有父子二人,張正常此時的臉色,才垮下來,整個人癱在車裡。
張異很平靜地看着,並不驚奇。
從老張的角度來說,他也算是從鬼門關走了一趟回來。
這就是他不想侍奉朱元璋的原因,朝堂之上,每一個看似不經意的攻訐,都有可能讓人身死道消,家破人亡。
“你先跟我去個地方,不回清心觀了!”
張正常坐了一會,終於恢復一些氣力,他爬起來,首先讓鄧仲修換個方向。